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九十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十)

第一卷 胡地西風卷蒼狼 第九十章 自有青山埋忠骨(十)

柴宗訓用到了“投靠”兩個字。

這是否是他在暗示,自己前來西域,並不是想奪取歸義軍的領導權,而是真的準備安心做一個富家翁,在歸義軍的保護下,安安穩穩地過完這一生?

曹元忠等人可不這樣想。

如果柴宗訓真的只是想做一富家翁就足矣,那他何必把昭義軍跟淮南軍也拉來?

要知道,昭義軍跟淮南軍這兩千人,全是李筠、李重進二人的心腹,是精銳中的精銳,他們即使在大周的禁軍序列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

難不成柴宗訓只想讓他們做個保鏢,保護自己平平安安的過日子?

只要曹元忠不傻,就肯定不會相信這一點。

所以他聽到柴宗訓的話,只是稍稍驚訝了一下,就立馬收斂心神,假裝什麼都沒聽到,躬身對柴宗訓說到:

“陛下言重了!陛下這次能來沙州,末將不勝歡迎,只是我們沙州城彈丸之地,窮山惡水,城中的百姓又久居邊疆,粗鄙不已,末將唯恐這些人驚擾到陛下,所以不敢讓陛下進城,還望陛下千萬諒解。”

“朕明白!”柴宗訓也沒有拆穿他,裝作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樣子說到:“朕早知沙州城民風淳樸,也恐我們這麼多人突然進城,會驚嚇到沙州城的百姓。那這樣吧,曹將軍,你可否先替朕找一處落腳之地,等朕和朕的子民們稍作修整,日後等到沙州城的百姓和我們熟悉了,朕再帶人進城,可好?”

他將計就計,藉著曹元忠的話,乾脆來了個借坡下驢,直接把之前的進城變成了尋找一塊落腳之地。

說是落腳之地,實際上就是讓曹元忠給他找一塊地方,讓周軍暫時安頓下來。

這個道理曹元忠又如何不明白?可是現在他已經有苦難言了!

因為曹元忠也沒想到,柴宗訓的反應竟會這麼快,而且他在被自己拒絕之後,居然一點兒也沒生氣,反而立刻就重新找到了一條解決之道。

既然不能進城,那我就先在其他地方安頓下來,等待時機,再做打算!

柴宗訓的反應,令曹元忠不得不感嘆,這個幼年皇帝,確實是超出了他的預料。

看來傳言中他因為被小太監下毒,做了個奇怪的夢,反而因禍得福變得早慧這件事,確實是真有其事!

可是柴宗訓的話轉的太自然,他甚至連拒絕的借口都找不到,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他只能認栽,按照柴宗訓所說,開始在腦中飛快的思索,想想看該找塊什麼樣的地方來“安頓”他。

畢竟這可是一位皇帝,雖然落了難,但也曾經是歸義軍名義上的君主,如果曹元忠不能妥善處置,那日後別人提到歸義軍,一定會說他們忘恩負義,逢高踩低,又或者落井下石,卑劣不堪。

歸義軍之所以能在西域立足,靠的就是“義”字當先,為了不砸掉自己這塊招牌,曹元忠還真得費些思量,好替柴宗訓尋找一塊可供安身的場所。

好在曹元忠統治沙州數十年,對這裏的一草一木早已經瞭若指掌,他的腦筋飛快的轉了那麼一圈,很快就想到了一塊合適的地方。

“陛下,末將知道有一塊地方,依山傍水,風景秀美,可供陛下暫時落腳,不知道陛下可願前往?”曹元忠對柴宗訓行了個禮道。

柴宗訓好奇地問:“什麼地方?”

“距離沙州城西一百餘里處,有一個地名喚做大月牙泉,此處背倚鳳坪山,坐落於石羊河畔,依山傍水,可以說是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陛下若是喜歡,可以先去此處稍作休整,等日後末將騰出手來,再替陛下規劃。”曹元忠一本正經的說到。

大月牙泉?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個名字,柴宗訓腦子裏自然而然地蹦出一副畫面:在一片漫無邊際的大沙漠裏,一汪清澈的彷彿月牙一樣的泉水,安靜的躺在沙漠之中,泉水月鉤處有一座恢弘的寺廟,數不清的遊客在泉水與寺廟間穿梭,手中拿着各種各樣亮閃閃的工具,正在拍照留念。

難道曹元忠所說的,就是後來那個著名的風景區嗎?

柴宗訓忍不住問了一句,但聽過曹元忠的回答,他才知道自己想岔了。

原來曹元忠所說的大月牙泉,和後來的那個月牙泉風景區並沒有任何關係,兩者一個在沙州城的西邊,一個在沙州城的南邊,而且現在的月牙泉風景區,還沒有因為湖水蒸發而變作一個月牙的形狀,它現在只是一汪水澤,修建於乾隆二十年(1755年)的巴丹吉林廟,也還杳無蹤影!

不過柴宗訓出於謹慎,並沒有馬上回答曹元忠的問題,而是小聲招來一個侍衛,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那侍衛很快領命而去,柴宗訓重新回過頭,平靜地看着曹元忠。

曹元忠臉上略有疑惑之色,問他:“陛下可是覺得有什麼問題?”

“沒有。”柴宗訓微笑着回答到:“只是朕對這西域的地形一點兒都不熟悉,所以想先找人問問,也不知道那片叫做月牙泉的地方,到底適不適合安營紮寨。”

曹元忠默默地點點頭,也不說話。

他自認問心無愧,也不怕柴宗訓去找人問,因為他自我覺得,那片地方就是目前最適合周朝軍隊駐紮的場所了。

很快,一個走路顫顫巍巍的老頭兒跟着先前離去那名侍衛走了過來。

這老頭兒正是木蓋桑丹,他之前在戈壁的時候,受了不少苦,雖然年輕時也曾穿越過大戈壁,但現在畢竟年紀大了,歲月不饒人,走出大戈壁之後,他就大病了一場,現在看上去頗有幾分懨懨之色。

柴宗訓見他走路晃晃悠悠,趕緊迎了上去,伸手扶住他,一邊安撫道:“老先生不必着急,慢慢來亦可。”

“陛下有詔,小人不敢不盡心竭力!”木蓋桑丹朝柴宗訓拱了拱手,又將渾濁的目光投向曹元忠。

“見過曹大人!”他對着曹元忠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招呼到:“十幾年未見,沒想到曹大人還是這麼英姿颯爽,氣度非凡!”

曹元忠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下意識地問到:“這位是……”

“看來曹大人已經不記得小人了?”木蓋桑丹自嘲的笑了笑,回答到:“小人是木蓋桑丹,當年曾在沙州城中經商,還曾賣過一塊白虎皮給曹議金將軍,不知曹大人可還記得?”

他這麼一說,曹元忠頓時露出一副恍然的身份,扶額道:“哦,原來你就是當年賣給家父那塊白虎皮的商人,多年未見,真是……真是一下子都沒能認出你來!”

木蓋桑丹得意地裂開嘴笑了笑,當年能靠着一塊白虎皮,和歸義軍的最高統治者曹議金搭上關係,這可是他行商生涯中不可多得的一筆輝煌紀錄,因此他一直對此顯得十分自傲。

如今連曹元忠都還能回想起來,這更令他心情愉悅了。

不過他現在過來,可不是純粹為了跟曹元忠打聲招呼的,他是來替柴宗訓解惑的!

所以問候完曹元忠之後,木蓋桑丹自然而然地將目光轉向了柴宗訓,問到:“陛下,您招小人來有何事,請說吧。”

柴宗訓點點頭,問:“木蓋桑丹老先生可知道位於沙州城西一百里處地一個名叫大月牙泉的地方?”

木蓋桑丹想了想,頷首道:“小人知道,此處依山傍水,風景秀美,是沙州城內難得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柴宗訓聞言,稍稍鬆了口氣,感覺到曹元忠沒有騙他,也讓他對歸義軍的警戒心稍微放鬆了一些。

他又問:“那老先生可覺得,那片地方適合我們周軍作為暫時駐紮之所嗎?”

木蓋桑丹又想了想,突然露出困惑的神色,反問到:“那片地方,不是已經有一個軍鎮了嗎?小人記得,當年那裏好像是李家的地盤。”

他這句話剛一說出口,柴宗訓和曹元忠臉上的神色同時大變。

曹元忠是沒想到周軍陣中,竟然有一位對歸義軍的情況如此了解的嚮導,而柴宗訓則沒想到的是,曹元忠竟然把一塊有主之地分給了自己!

李家就是歸義軍的大將李明振家族。

當年張議潮的第十四個女兒,就是嫁給了李明振,後來張議潮的兒子張淮鼎臨終託孤,將幼子張承奉交給了權臣索勛照顧,但沒想到索勛狼子野心,奪走了張家在歸義軍的領導權,自立為王,試圖將張氏歸義軍改為索氏歸義軍,正是李明振與張承奉的第十四個姑姑振臂一呼,號召群臣起來反對,這才將索勛推翻,讓歸義軍的領導權重新回到了張氏手中。

正因如此,李家後來在歸義軍中很受重用,李明振的眾多兒孫都在歸義軍中擔任要職,李氏一族,在歸義軍中佔據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在這裏還有一點不得不提,那就是曹氏歸義軍的首位統治者曹議金,其實是索勛的女婿,不過當年他也是和張承奉站到了一起,才能在張承奉過世之後,接過歸義軍的領導權,將張氏歸義軍變為曹氏歸義軍。

歸義軍的內部,其實就像一個小朝廷,一點兒也不比遠在萬里之外的汴梁城簡單,就算是曹元忠,也沒辦法在軍隊裏做到一呼百應,令行禁止。

這其中,像李氏這樣的勛貴家族,就是阻礙他統治集權的最大絆腳石!

柴宗訓腦子飛快一轉,立刻想到一個可能,懷疑是不是曹元忠想利用自己,來打擊李氏家族在歸義軍中的勢力,從而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來震懾其他的歸義軍內部勛貴家族?

若是如此的話,那曹元忠的用心,可就太惡毒了!

但沒想到,曹元忠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柴宗訓臉上的驚容還沒來得及消散,曹元忠已經搶先一步拱手道:

“陛下無需驚慌,還請聽末將稍作解釋……”

說到這裏,他稍微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言辭,好半天才繼續說到:“其實是這樣的,那位木蓋桑丹老人家說的沒錯,大月牙泉的確曾經是李家的封地,但李家,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說完他緩緩敘述起了有關李家的事。

原來當年李明振協助張承奉奪權之後,便一直以功臣自詡,再加上他娶了張承奉的十四姑姑,名義上又是張承奉的姑父,所以在歸義軍內耀武揚威,連張承奉都不被他放在眼裏。

張承奉乃是張家難得的英明君主,又豈會任由李明振興風作浪、飛揚跋扈?

於是他一邊不動聲色,一邊暗地裏聯絡諸如曹議金這樣的大將,默默削弱李明振的勢力,等到他成年親政之後,更是直接剝奪了李明振所有的權力,將他軟禁在了月牙泉李家的封地之中。

李明振原本大權在握,可一朝被打回解放前,他又如何能心甘?

於是他竟暗地裏聯絡于闐、高昌等西州回鶻的小國,打算再發動一次政變,將張氏歸義軍變為李氏歸義軍。

可這件事很快被張承奉的人給打聽到了,於是張承奉勃然大怒,直接賜了一杯毒酒,將李明振鴆殺,並且剝奪了李家諸多的特權,包括他們的爵位。

自此以後,李家在歸義軍內部一蹶不振,其勛貴集團當中的領導者地位,也被曹家所代替。

按理說李家雖然沒落了,但看在自己十四姑姑的份兒上,張承奉還是給李家留了些面子,沒有將李家的後人一網打盡,甚至都沒有將他們趕出沙州,李家理應對此感恩戴德,從此對張承奉服服帖帖,忠心耿耿。

可偏偏李家的人一直都不死心,他們認為當初既然連索勛都可以奪取歸義軍的領導權,那李家為什麼不可以做第二個“索勛”,甚至做第二個“張議潮”?

於是李明振死後,李家雖然表面上對歸義軍統治者表示臣服,可暗地裏卻一直在興風作浪,試圖重演當年的索勛之變,讓李家變成歸義軍最大的統治者。

這種暗地裏的行動,一直到曹議金成為歸義軍統領,又將這個位置傳給了他的兩個兒子曹元德、曹元深之後,也始終沒有斷絕。

按理說李家如此上躥下跳,曹氏身為歸義軍的統領,應該將他們治罪,可李家很聰明,他雖然一直在私底下搞小動作,卻從來沒被抓住過把柄,所以曹氏一時間也拿他們沒什麼好辦法。

但就在幾年前,這件事卻發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變化。

原來幾年前有一股于闐國的軍隊入侵沙州,曹元忠領兵順利打敗了他們,還活捉了他們的一名將軍,這名將軍是于闐國國主的心腹,他為了活命,告訴了曹元忠一個天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和曹元忠的兩位兄長有關,原來當初曹元忠的兩個兄長,曹元德和曹元深,都是被李家出賣,才戰死在沙場上!

曹元忠得知這個消息,當即勃然大怒,立刻以霹靂雷霆的手段處理了李家,他不僅將李家的成年男子全部賜死,還將李家的老弱婦孺貶為奴隸,發配給其他各大家族為奴,自此以後,曾經在歸義軍內部呼風喚雨的李氏家族,算是徹底變成了歷史當中的一粒塵埃。

所以如今的大月牙泉,並沒有什麼李氏家族,他將月牙泉交給柴宗訓,也並沒有懷着任何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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