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前緣（下）

三十六年前，涪陵國慘遭滅國，除一對婦孺，涪陵皇室一夜之間被外敵屠盡，大火在皇城燒了三天三夜，城中數萬百姓無一生還，全部葬身火海之中。

後來涪陵國被敵國取代，成了他國國土。

世人不知涪陵國的存在，只因其壽命之短暫不過十數年，在其滅國之後又未在史書上留下片滴紙墨。

世人忘記了如煙火般剎那隕落的涪陵國，可那一對在大火和屠戮中逃出生天的婦孺忘記不了。

或許是老天開眼，又或許是老天良心沒有完全泯滅讓那一對婦孺得以生還。

同一年，雲雀門的華清真人下山雲遊，歸去時收了一對嬰孩做弟子帶回山門。

對外，華清真人稱那一對嬰孩是一對雙生兒，可那一對嬰孩分明年齡相差許多。

華清真人以己半生修為化結界護住那一對嬰孩平安健康長大，可他千算萬算漏了一算，朝夕相處中那一對嬰孩互生了愛慕，如此一來，竭力隱瞞的女嬰身世再也瞞不住。

當年在大火中死裏逃生的那一對婦孺乃是涪陵國的王后和其幼女，後來女嬰被華清真人收在門下，也就是雙生兒中的女嬰，後來的凌纖纖。

涪陵王后忍着家國覆滅的悲痛艱辛將凌纖纖養大成人，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待凌纖纖長大成人為家國復仇，可是等來的卻是凌纖纖為了兒女私情不顧家國讎恨，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天底下哪個做母親的會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愛自己的孩子，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安幸福的渡過一生

涪陵王后當然也愛，何況那是她唯一的血脈，是她所愛之人留給她唯一的骨血。倘若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她當然願意成全，可是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涪陵的王后，她肩上背負着整個家國的仇恨。

那些至親血脈，那些慘死在大火中的數萬無辜子民，只要她一閉上眼，他們在大火中絕望掙扎的身影就會浮現在眼前，時時刻刻的提醒着她。

她本是堅持不下去的，本是想要跟着死去一了百了的，可是她的身份不允許她這麼做。她是涪陵國的王后，即便世人不記得這世間曾有一個涪陵國的存在，可是只要她活着，只要她的女兒活着，涪陵國就還存在着，涪陵國的王室就沒有徹底隕落。

她必須要守住這個身份活下去，代表着數萬涪陵百姓在這個世間活下去。

這個世間最殘忍的事情，莫過於被世人忘記。她不能強迫世人記起，可她自己不能忘記。

她執拗的維持着她的驕傲，她的自尊，並非真的冷血無情，只是因為她必須要這麼做。所以她無法接受自己的女兒愛上了一個乞兒出身的人，即便那個人在眾人眼中無可挑剔，即便江凌出生，成為無法改變的事實。

為了破壞這段不該發生的感情，她逼着凌遲吃下歸情丹，狠心做下一切，只為讓凌纖纖心死。可當她真的親手逼死了自己的孩子，她才知道自己輸了。

可是她還是不願承認自己輸了，還是不肯就此放棄。如果放棄，那她堅持這麼多年，活了這麼多年，不都是白活了。

她想了數夜，想的頭髮都白了，脊背都佝僂了，終於讓她想出另一個“希望”——江凌。

江凌是凌纖纖的孩子，身體裏流淌着涪陵王室的血脈，這是誰也不能抹掉的事實。

她可以讓江凌來繼續完成凌纖纖沒有做到的事情，可是要如此江凌就必須要有個身份，必須要讓凌遲認了他，承認他的存在。否則江凌便也和凌遲無異，便名不正言不順，等他日她下了黃土，也無法和涪陵的子民交代。

她放下她的驕傲，她的自尊，她的一切，跪在凌遲面前，她做下最大的讓步，可是換來的卻是一個“不肯”。

暴雨下了一整夜，在天亮前的最後一刻停歇了。第一縷陽光從雲層里漏下照在茅屋屋頂時，老婦人從地上站了起來。

游芊芊看她顫顫巍巍的轉身向茅屋走來，才恍然回過神。一夜竟已經過去了。

她猶豫着迎上前，看到老婦人蒼白如紙的面孔。昨夜燈下看見的那年輕面容好像只是她一時的眼花錯覺。老婦人分明已是白髮蒼蒼，哪裏是四十來歲的樣子。

老婦人已來到近前，越過她跨進屋內。

游芊芊猶豫了一下，也跟進去。

只見老婦人走至桌前坐了下來，她垂着眼帘，雙目無神，若非胸膛有起伏，游芊芊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已經化作一具枯骨死去。

過了良久，不見老婦人有所動作，游芊芊有些站不住了。

“打，打擾了。”她向門口退去，老婦人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錯愕，稍縱即逝。

“等等。”

老婦人開口喊住退到房門外的游芊芊。

游芊芊回過身，望向屋內。

老婦人緩緩抬起手：“過來，你來。”

游芊芊猶豫了一下，轉回身折回到屋內。

老婦人從桌前站起身，向窗下的竹床走去，彎腰在竹床上的枕下摸索了一會兒。再回到游芊芊面前時，她手裏拿了把梳子，一面鏡子。

她將鏡子遞給游芊芊，拉着游芊芊的手走到桌前。

“你，坐下。”

游芊芊不敢不照做，乖順的在老婦人的注視下在桌前坐下。

感覺到一隻手撫在了自己頭頂，游芊芊這才恍然明白過來老婦人是要做什麼。她將老婦人遞來的那面小銅鏡立在桌上，看向鏡中。

這時她才發現，那是一面有支架的立鏡，是一面本該置於桌案上的鏡子，並不適合放在枕頭下。

注意到這一細節，她忍不住將鏡子翻過去看了一看，鏡子的背面用一種她看不懂的文字刻着兩個字。

老婦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是“涪陵”。”老婦人苦笑一聲。

游芊芊悄悄將鏡子翻轉過來，透過鏡子去看老婦人，看到老婦人眼角一片濕潤。

她輕輕將鏡子放在桌上，不再去看老婦人，而是將目光看向鏡中的自己。

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照過鏡子了，上一次照還是對着凌纖纖。游芊芊苦澀笑了下。

鏡中是一張年輕的臉龐，有些消瘦，但看起來很精神，眉眼很乾凈，眼中的神色也很清澈，只是籠罩着一層揮不開的困頓和迷茫。這張臉白皙，膚色瑩潤，連眼角都是那樣平整光潔，年輕的有些過於不真實。

不該是這樣的，她已經二十七歲，不該是這樣年輕的樣子，就算凌纖纖將命續給了她，也不該是這樣年輕的樣子。

游芊芊忍不住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角，頭頂老婦人的聲音猛地將她拉回神。

“你走吧，我累了。”

游芊芊忙將視線從鏡子裏移開轉身看向老婦人，老婦人卻沒看她一眼，轉身向竹床走去。

她像是疲憊極了，走到竹床邊便和衣躺了下去，連鞋子也沒脫，那把木梳子還拿在手中，被她雙手緊握壓在心口處。

游芊芊想張口道聲謝謝，見老婦人緩緩閉上了眼睛，道謝的話在嘴邊咽了下去。

她從桌前站起身，朝老婦人深鞠一躬，退出茅屋。

屋外韓蕭和目塵靈不知何時到來的，游芊芊轉身看見兩人，只是驚訝了一下，並未有太多困惑。

她退出茅屋，又忍不住回過頭向屋內看。

韓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心已死，活着也是一具行屍走肉，倒不如死了痛快，但你若再不離開，怕是我們都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