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未雨未晴
整齊有序的腳步聲滾天而來,黑袍白幡的信徒走出山路,步入寬闊的廣場,樹間的群鳥嘰嘰喳喳地起飛,盤旋不散。天極焉加的信徒如潮水般覆蓋視線,又齊刷刷的跪地,白幡上的銅鈴叮叮作響,宛如在吟唱古奧莊嚴的神諭。
陸未晴飄然落下,迎着萬千信徒站立。
“既然清空非清,那就讓它變得更清好了。”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鐸公問。
“剿滅災厄便是,”陸未晴轉身朝天神官長深鞠一躬,“還請樞塔助未晴一臂之力。”
地神官長有些愕然,他抬起的手又落下,最後沉聲說,“災厄永遠不會消失,縱然濁海涸乾,戰爭災厄也不會消失。”
“那就是那個秘密?”陸未晴有些好奇,“足夠顛覆皇都的秘密?原本我並不關心究竟如何,但現在我想大概需要了。”
“閣下確定要知道這個秘密?”天神官長只是平靜地說。
“能讓盟主大人堅定捨棄夢想的秘密,未晴也想知道。”陸未晴說。
天神官長輕輕點頭。
“神官大人……”塵公提醒。
天神官長只是微微抬起手,示意他不必講了,目光落向地上的人。
“焰少主還想裝到什麼時候?”
顧行歌依依不捨的起身,儘管陸序寒的劍刺入他的身體,但硬抗那一下時,他已經提前將魔能匯聚,並不是太重的傷勢,他淡淡的微笑:
“天神官長是承認我的身份了?”
“閣下曾說過的一句話老朽甚為感同,吾師之前也講過類似的話,”天神官長說,“身份皆是虛幻,便以百年之前皇族之血與今人相較,亦是千差萬別,然卻無人質疑皇族身份,可見身份為何並非血脈使然,唯力量耳。”
“與責任耳,”顧行歌說,“亦如諸位,無論是否具有先祖純正之血脈,位置如何來之,既為此位,應擔此責。”
天神官長輕揮袖袍,“秋濟枕一直在嘗試探尋那個秘密,想來是已經發現,你既然知曉了那個秘密,留給我們的選擇只剩兩個。”
“同或者滅……”顧行歌說。
“很顯然,對於閣下這種刀尖舔血的人,滅很難從根去除,那麼不妨……”天神官長聲音一定,“請閣下也戴上這份永世不得解的枷鎖。”
“榮幸之至,”顧行歌說,“我想我大概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你很聰明,”天神官長說,“既然如此,就請閣下告知陸艦長這個所謂的秘密吧。”
顧行歌看了眼陸未晴,他並不遲疑,沉聲說,“其實花傾國已經暗示你這個秘密了,她交給你的東西的名字便是皇都的秘密。”
陸未晴低頭望着手中的黃沙構築的長劍,“白骨海砂……”
“白骨化海砂,”顧行歌說,“何為白骨?人之骨也,何為海砂?御之石也。”
陸未晴俯身觸碰着大殿內的地磚,就像是神力顯現一般,堅固無比的御石化為了一灘血水。他抬起手,呆愣了許久。
“御石,皇都聖石,人們於灼海中的唯一依靠,昔年,先祖以御石建立這座萬世皇都,人始得遠離濁水,后以御石製造炙金,人方踏足濁海,巡弋諸島,”塵公聲音低沉,“可眾人殊不知這皇都聖石,其實是人骨所化,人軀入灼海,只剩白骨,而白骨經百年,可化為御石隨魔潮湧入岸邊,因此……”
“因此皇都從不避諱戰爭,重罪者處以溺死,或者流放,”顧行歌緩緩開口,“皇都每年都會有大批人員流放至隔神之海外的島嶼中,但那裏是人間煉獄,魔潮起氏,濁水將其吞沒,島上的人全部被濁水溶成白骨,於百年後化為海砂御石。”
“必行之事嗎?”陸未晴問。
“御石不同於普通石頭,一旦經由魔能會慢慢喪失特性,因此需時時補充,且皇都魔能文明日趨發展,炙金消耗不斷加劇,而人體之命力與御石國營關係極大,壯年可抵數十老者,”天神官長說,“雖有地之廣,卻無生之所。”
“這就是樞塔的做法?”陸未晴抬起頭,“引導戰爭,繼而補充御石?”
“我們從不引導戰爭,僅在戰爭爆發之後終止,”地神官長說。
陸未晴第一次失去了笑容,他沉默良久說,“戴臨風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你們才不得不殺死他?”
“也許吧,”天神官長說,“戴臨風大概知道了其中的關鍵,神心之爐。”
“神心之爐?”
“所謂神心其實並非神心,神心是神遺之物,入濁水則賦形,”天神官長指着頭頂,“那裏,蒼穹之中禁錮着無數神心,人若控之,可為器物,人若失之,則為災厄。”
“清空非清,濁海非濁原來是這個意思,”陸未晴感嘆,“看似污穢之水卻不熔白骨,看似澄澈之空,卻含惡之源頭。”
“皇初之陣既是維持御石萬世長存之陣,亦是浮空蒼穹之陣,”天神官長說,“老朽再次勸誡閣下,倘若無法掌控神力,便不要釋放神之心。”
“未晴謹記,”陸未晴俯身而答,他身未起,又道,“但未晴願以此身,剿滅災厄,災厄除盡之日,未晴願破除蒼穹。”
“靜待佳音,”天神官長回以禮節。
陸未晴邁步前趨,走出大殿,凝望着殘破的夜,一陣風拂面而來,黑暗彷彿被一掃而空。
“天快亮了,”顧行歌感嘆。
“是啊,快亮了,”陸未晴感嘆,“只是有些人看不到了……”
顧行歌一愣,忽然,有個東西落在了他的臉頰,他伸手去摸,是一粒海砂。他猛地回身,身後的眾人正在緩緩消散,塵公、鐸公、天地神官官長都像是一縷黃煙,慢慢消失,沒留下任何痕迹。
“皇都的秘密,由我由我守護就好了,顧兄覺得呢?”
陸未晴轉身望着顧行歌,張開雙臂,彷彿再向他展示什麼。而顧行歌能看到的唯有漸漸褪去的黑夜,他看着這個依舊帶着笑意的年輕人,或許是背光的緣故,面容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但能注意到,陸未晴嘴角的那絲早已經微不可的笑意終於消失。他想也許此刻陸未晴露出了真正的面容,只是他並沒有興趣去看。
“為什麼不殺我?”他問。
“盟主大人說過,有能力的人無論何時都不會失去價值,”陸未晴說,“剿滅災厄,需要顧兄助未晴一臂之力。”
“抱歉了,”顧行歌起身走到了一旁,他從地上撿起盡淵,“我忽然有些倦了,柳蠶島缺個島守,我想去那裏。”
陸未晴並未予以答覆。
顧行歌雙眼一緊,劍影閃動,一條手臂掉落在地上,鮮血從切口中湧出,他丟下盡淵,拋下包裹疾染之神的黃沙容器,轉身顫抖着朝門外走去,路過陸未晴身邊時,陸未晴低聲問:
“失去價值的人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白絳霄都過了這麼多年,依舊安分不下來,看起來柳蠶島的日子應當十分清閑,行歌自覺對秋濟枕的著作多有研究,如果陸兄不介意,我亦可研究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陸未晴沒有回應,顧行歌已經走下層層台階,他停在了中層的平台上,抬起頭望着清空,明明早該明亮的天空,此刻卻陰暗如墨。
“雖明卻暗,未雨亦未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