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濁海非濁
握劍的年輕人依舊帶着那股淡淡笑意,只是淺了許多,
“大人是不是太固執了點,其實無論是白絳霄還是家主都十分清楚局勢,他們都在勸您收手,可您卻非要走到這一步。”
“讓你失望了?”陸序寒低聲說。
“也許吧,”陸未晴輕輕點頭,“或許其他人追隨大人的目的可以隨時變化,可以懷着擊破蒼穹的宏偉願望,而又在之後欣然接受爵位俸祿,但我不同,我終究無法結束,”他頓了頓,苦笑道,“大概我才是最固執的人吧。”
“固執又不是什麼壞事,”陸序寒說。
“正如大人之前所說,您是茫茫荒原上的一輛車馬,可您也許不知道,身後同樣跟着一群車馬,我們相信大人才甘願跟隨,但不知為何,您累了,倦了,不再想要前進,其他人也許可以停下,但我不能,我之所以追隨大人,並非被大人的壯志所吸引,而是我原本就準備擊破蒼穹,恰好同行,如今大人不再前進,我卻依舊要前進,唯有踏碎前面的車馬,”陸未晴靜靜說著,帶笑的面容始終未變。
陸序寒臉上擠出一抹笑意,“你跟你父親一點都不像,反倒跟陸默庭很像,也許環境真的會改變一個人,顧行歌與你父親接觸許多,無形中就和你父親一樣,平日裏待人隨和,臉上時常帶笑,可有時也會憤怒,有時也會失去理智,有時也會不願意再戴上偽裝,可你和陸默庭太像了,即便到了這種時候,也依舊帶着那虛偽的笑意,是裝的久了,忘了自己本來的樣子嗎?”
陸未晴沉默半晌道,“您知道我的身份?”
“從頭至尾都知道,”陸序寒雙眼漸漸閉合,“你也許會有一些變化,但未雨太像那個人了,像到骨子裏了。”
“其實我從未怪過您,”陸未晴低下頭,“只是我有我的路要走。”
“是嗎……”陸序寒雙眼緊閉,“那祝你好運,未晴。”
“再見了,”陸未晴緩緩抽出了沾血的長劍,重重跪了下去,“母親大人……”
無人回應,只有一隻修長又滿是傷疤的手重重的按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一塊巨石,將他挺直的脊背壓彎了下去。
也許一切變化太快,也許一切都遠遠超出預料,眾人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表情。
顧行歌看着陸序寒抬起的手垂下,卻沒有一絲喜悅,有的只是長長呼出一口氣,將這麼多年的感慨一齊呼出。只是他有些意外,意外於陸未晴的身份。
其實幕後之人的身份並不難猜,掌握蛇神之力的便是,而那個人皇都只有一個,陸未晴。他卻未曾想過,這個給人冬日暖陽般的人所承載的命運。
陸未晴輕輕移開了陸序寒的手掌,站起身,背對着眾人。
辭夢者們面對着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一時間面面相覷,沒了主意,卻他們卻在看到其他人的那一刻,臉上浮出恐懼的神色。
那或許是他們留下的最後表情,就像是時間在他們身上陡然加快了,快到一個呼吸便是滄海桑田,身軀快速風乾碎化,皸裂般的紋路蔓延至手腳,甚至未等風來,辭夢者眾人就只剩下了一片片殘破衣衫個衣衫下揚起的灰燼。
“空海回砂的力量如此巨大么?”塵公難得地感嘆。
“那是疾染之神的力量,”天神官長說。
“疾染之神……”顧行歌感受那股力量,如此看來疾染之神早就將力量附着在陸未晴身上,藉助砂塵擴散。
“諸位想必有很多疑惑……”
陸未晴轉過身,臉上依舊帶着那種謙遜而禮貌的笑容,顧行歌不得不承認,陸序寒對他的評價確實很正確,即便這種時候依舊不願撕下偽裝,或許是早就嵌入皮肉里。
“未晴還有些時間,不妨給諸位解答一下,”陸未晴抬起手,一團團黃沙從地面捲起,化為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真人,有些陌生,有些熟悉,但顧行歌卻認得兩個,沈陌都和星神官長。
“這是疾染之神賦予我的能力,名為海砂白骨,其實不過是一些不值一提的障眼法,利用海砂幻化人形,但……”陸未晴頓了頓,“倘若以人之血骨融入海砂,那麼幻化之型,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
“所以一切都是你計劃的了,”天神官長低聲說。
“不能說計劃,原本只是算作備選方案,”陸未晴眺望外界大殿,“如果盟主大人不改變計劃,或許一切都還有的救。”
“陸未晴……”天神官長無奈的搖了搖頭,“你可真是虛偽啊。”
陸未晴沉默不語。
“星神官長的親傳弟子就是你的妹妹,陸未雨,這一點只有很少人知道,而二十四卿中的立冬也是你,這點恐怕只有你我知道,天象有變,原本只是暗弱,你卻殺死星神官長再幻化為他,藉由他的身份提請三神會議,關鍵時刻也是你也同意對陸序寒的發難,再後來提議以暗落之弓與陸序寒和解,”天神官長死死注視着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你早就想置陸序寒於死地,卻偏偏說什麼她失了初心,而你不過是殺其神而承其志,只是事已至此,依舊不願表露本心嗎?”
陸未晴笑容淡了幾分,他目光投向地面,“未晴從出生至今,內心或是一面,然表露始終一面,那又為何說虛偽?”他抬起頭注視着眾人,“便如清空濁海,辭夢者言此為幻夢,可吾等由生至死,皆在夢中,那又如何說此為幻夢?”
“詭辯!”鐸公冷聲道。
“之所以做這些,大概我從始至終都不覺得這是幻夢,”陸未晴揮手溶掉了半條手臂上的袖子,露出觸目驚心的傷疤,“這些傷痕我清楚的記得是如何出現,彼時的痛苦,彼時的仇恨,當然還有彼時的記憶,我不知脫離幻夢之後,這些該如何解決,我無法接受所承受數載時光不過是一場夢境。”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擊破蒼穹?”地神官長說。
“父親大人臨終的遺言說:清空非清,濁海非濁,想來不知送給尋方和顧兄,還有我,”陸未晴說,“誠然,濁海便是一片污穢嗎?清空中就是千里凈澄嗎?我想並非如此,既然清空非清,濁海非濁,那又為何要使得清濁混合呢?混合只會變得更難區分清與濁。清空非清,依舊高懸於頂,濁海非濁,卻沉落於下,人可於濁海中前行,卻無法失去清空,哪怕清空非清。”
“你想要做什麼?”天神官長問。
“既然清空濁海是神給予人的試煉,那完成便是,”陸未晴轉過身繞過御座,他輕輕一躍,漂浮在御座之上,他張開雙臂,低聲輕語。
“天極焉加?於吾之手、於吾之身、於吾之心,吾,即是天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