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驚鴻之影
“白二爺死了?”
龍老大從酒桶堆里滾了出來,半身酒氣也陡然消散。
“是啊,”海盜水手驚魂未定的說,“負責武器修理的阿德早上剛去島上,島上只剩下上次老大您帶過去的那個小丫頭,聽阿德說白二爺全身已經潰爛,血肉模糊……”水手忍不住咽了口吐沫,他沒看到那一幕,但能想像出那個畫面。
龍老大蹲在地上,全無船長樣子,手中酒杯中咣當一聲滑落,喝剩下的酒水在船艙里漫無目的的流淌着。
水手猶豫許久,又問,“老大,要不要去看看?畢竟二爺……”
龍老大默然無聲,他有些後悔把那個女孩送到白二爺那裏去了。想來也不奇怪,一個獨身大半輩子的老東西,還沒嘗過女人的味道,遇到個水靈靈的小丫頭,能不動心?可龍老大明白,女孩已經不小了,不會像羔羊一樣束手就擒,應該像只鹿,可以刺穿狼的喉嚨。
“老大?”水手不知是不是自己聲音太小。
“滾滾滾!”龍老大不由得煩躁起來,他像是潑皮無賴一樣坐在地上蹬腿擺手。
水手不敢多說,朝外面走去,剛離開沒一會兒,就又跑了進來。
“不是讓你滾了嘛?”龍老大怒聲道。
“不是,老大,船!皇都的船!”水手扶着門框氣喘吁地說。
“皇都?”龍老大顧不得其他,趕忙起身朝甲板上跑去。
水手喘了一口氣,又跟了上去,“不過只有一艘,是巡海者的船。”
龍老大連忙鬆了口氣,他還以為是皇都艦隊來圍剿他們呢。巡海者只是皇都雇傭的私人武裝,通俗點講就是皇都的狗,秉承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念,皇都會派遣船隻人員巡視所有已知海域,這些人就是巡海者,不過巡海者錢少事多,海上又危機四伏,只有一些皇都底層的人和投靠皇都的海盜會做這些事。
“老規矩,繳納過路費就讓他過去,”龍老大沒了興緻,轉身準備離開。這是海盜規矩,對於這種和他們處境類似的人他們通常都不會為難。
“可那艘船……”水手吞吞吐吐的說,“是驚鴻之影號……”
“驚鴻之影號?!”龍老大愣在了原地,這艘船可是名震四海,風來王曾經的護衛艦隊先鋒,它的船主也是那場海戰唯一的倖存者。
“是那小子?”
“對,”水手說。
龍老大走到船邊望着黑色海水中行進的一艘船,就像是一隻離群的孤雁,船身漆黑如默,隱約可見船頭站着一個一襲黑衣的人,龍老大一時有些恍惚,他也曾見過這艘船,那時他也在風來王手下做事,不過後來另立了門戶,說起來這位海盜叛徒還是他的船友呢,他忽然想起了曾經歡歌笑語的時光,只是往日飄揚的風神海盜旗被皇都幻龍旗代替。
“老大,按照規矩要殺了那小子的……”水手說。海盜並非不允許投靠皇都,有許多生活不下去的海盜投靠皇都,都是為了生存,這並沒有什麼,但對於那些內奸與叛徒,從來都是屍沉濁海。
“讓他過去吧,”龍老大轉身走向船艙,“他只是去弔唁亡者,這事擾不得。”
……
柳蠶島,濁海上星羅棋佈的島嶼群中的一座,因為島上出產一種昂貴絹絲而出名。紅紗是一種由叫紅色柳蠶的蟲類羽化時吐絲結繭,再經由繅絲紡織而成的紗,因薄如蟬翼又名紅色輕羅。
島中心栽種着成片的紅柳,山間流淌而下的河水澆灌着這片土地,柳葉上爬滿紅柳蠶,微風撫過,偶爾落下一片葉子,搭在女孩烏黑髮絲間,女孩正小心翼翼的剪斷紙條,將蠶和柳枝放進背後的竹簍里。
“今年似乎收成不錯……”
隨風而來的聲音打斷了女孩的動作,女孩扶着樹的粗枝轉過身,林邊站着一個男人,一身整齊軍裝,高高的衣領豎的筆直,領口綉着金色徽記,外面罩着一身黑色長風衣,背後背着一個方形鐵箱,男人就那麼仰望着,目光穿透了層層柳葉,斑駁的光影在男人臉上流轉,彷彿從日出到日落。
“您是?”女孩從樹上跳了下來,禮貌的問。
“皇都財政司稅務所專員,顧行歌,”男人鄭重的說。
“你就是顧行歌?”女孩驚訝極了,她目光從男人肩上掠過,視線停留在男人身後,已經古舊破爛的碼頭裏停靠着一艘小船,船是濁海的黑色,船首聳立着一尊人形石雕,雪白的海鳥落在船桅杆上,繪有幻龍圖案的旗幟在船尾飄揚。
“我這麼出名么?”顧行歌淡淡笑着。
“對,很出名,”女孩神秘的點頭,“背叛者,顧行歌先生。”
女孩偷偷注視着這個男人表情的變化,在聽到她說背叛者時,那抹淡淡的笑容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顧行歌從衣服里取出一封信函,“我的任務是來收取需要上繳皇都的紅紗,以及調查白絳霄的死因。”
“跟我來吧!”女孩把剪刀掛在竹簍上,解下纏在腰間的裙擺,因為礙着爬樹,她工作時都被裙擺系在腰間,如火焰般顏色的裙擺,垂在女孩小腿上。
兩人穿過紅色柳林,進入通向石屋的山路,行至石雕區域時,女孩忽然回身想問件事。卻看到背着黑箱的男人駐足在山路上,目光匯聚在第一尊雕塑上,那麼入神,那麼自然,就像是步行在山道上,偶爾被兩側的風景吸引,忘記了行路。
“這些真的都是你雕的?”她問。
“如果你說是我的手雕的也沒錯,”顧行歌轉過頭笑着說。
“一點也不好笑,”女孩小聲說。
“這種時候似乎也不該笑,”顧行歌臉上的笑容也陡然消失。
兩人走進屋裏,顧行歌打量着中間的堂屋擺放的一架木製繅車,這是被時代淘汰的產物,如今機械繅絲紡紗車才是主流,無論是質量還是速度都超過了這種。
女孩把竹簍放在桌子上,指了指一旁以布簾隔開的裏屋。
顧行歌剛走進,一股腐肉般的惡臭便撲面而來,他遲了幾秒,掀開布簾,柳木床上鋪着一張整潔的被褥,遲暮的老人安詳的躺在那裏,窗戶半開了,陽光灑在老人臉上,照亮了深如溝壑的傷疤,面孔已經模糊,但依舊堅毅地如一位戰士,只是如今戰士顯得很疲憊,像是要睡著了一樣,蠅蟲圍繞着老人的頭部,像是在吟唱安魂之歌。
“什麼時候死的?”顧行歌問。
“昨天,”女孩說。
顧行歌走上前掀開了被褥,老人穿着簡單睡衣,上身裸露着,上面纏繞着層層白布,但漆黑腐爛的皮膚滲透黑水污染了整個床鋪。
“濁水污染……”顧行歌低聲說。
這個世界曾經毀滅過一次。
人類在創造出繁盛文明的同時,也將自己所居住的環境變得狼藉,創造世界的神決心懲罰人們的罪惡。
神將世界的美麗部分剝離,放置在一顆透明球體裏,漂浮於天空之中,是為清空;而將文明的醜陋部分化為無盡洪流,淹沒平原和山丘,形成濁海。
清空濁海之間,倖存的人們聚集在露出濁海的島嶼之上,建立了名為皇都的城市。
濁海中的水是黑色的,不可觸碰,肉體接觸濁水便會被溶解腐蝕。白絳霄屍體的癥狀就是被濁水污染的後果。不過似乎並非如此,一般濁水只會腐蝕接觸區域,並不會致命,除非整個身體都浸入濁海。
“你知道怎麼回事么?”他轉頭問。
女孩盯着床上的老人,緊咬着嘴唇,“最近島上的鬼目羽群誕生了一隻鬼目羽王,每晚都吵的我睡不着覺,白天我還去要下山采蠶繭,有一次,太困就在樹上睡著了,他一直等不到我,就下山找我,路上被鬼目羽群啄傷了,傷口就一直感染……”
“真好,但又太差,”顧行歌說。
“嗯?”女孩並不太能理解這句話。
顧行歌重新蓋上被褥,轉身朝外走去,“我是說故事真好,演技太差。”
女孩一愣,望着垂下的布簾,男人的軍靴落在下面,斑駁起皺,應該是行過了很長的路。軍靴漸漸消失,男人走出屋裏去到了院子裏,女孩回頭看了眼床上的老人,腹部猛的翻湧,急忙掀開布簾跑了出去,她蹲在門口吐了起來,她並不害怕腐爛的屍體,但她害怕原本活生生的人化為一堆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