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都來客
成群的海鳥在鉛灰色的黑雲中穿梭,海浪一傾接着一傾拍打着小島前的海礁。按古時節氣算,如今已經過了驚蟄,寒意漸漸褪去,但暴雨前的海風依舊帶着些許寒意,從黑帆上穿過,湧入人的脊背中,女孩裹緊了衣服,跟上了前面男人。
“驚蟄烏鴉叫,春風地皮干,”龍老大在風中扯開嗓子唱了句,他忽然回身,對女孩指了指掠過頭頂去往島中心山上的黑鳥,“那是鳳黯鳥,也叫烏鴉,不過現在叫鬼目羽,小心點,那可是會啄眼的禍害。”
他話語並不嚴肅,但臉上那道疤卻讓女孩不由得縮了縮眼,女孩知道這個男人是個海盜頭子,手上沾滿了鮮血。
龍老大見女孩反應,有些得意的露出枯黃牙齒笑了笑,轉身朝山裡走去,可剛走兩步,隆隆的雷聲便像是山崩般響起。男人回頭望了眼停在岸邊的船,嘴裏罵了句:
“見鬼的天氣,還真是驚蟄蛇蟲起,咬了電母裙。”
女孩沒敢接話,兩人一前一後朝山裡走去。進山的路並不崎嶇,山中碎石鋪成的小路彎彎曲曲,望不見盡頭,龍老大哼着歌自顧自走着,女孩卻有些疲憊的跟在後面,她終於堅持不住,蹲在原地歇着,抬起頭上方山路兩側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石雕,活靈活現,栩栩如生,有飛禽走獸,也有英雄美人,她不由得來了興緻,趕忙走了上去,挨個打量起了石雕。
“嘿,那小子還真是個天才,”龍老大望着一尊女人折枝的雕塑,忍不住讚歎了句,“這雕的……腿真白。”
“腿白?”女孩一愣。
龍老大輕咳了聲,轉頭大步朝上面走去,女孩跟在後面,忽然有些期待見到這些石雕的主人。
山路只延伸到半山腰,一間石屋出現在兩人面前,石屋院落沒設籬笆柵欄,一尊尊和山路上相似的石雕圍起了石屋,一旁還有一些雕刻餘下和未雕刻的石料,一個人正推着輪車裝卸着那些碎石料,穿着老舊蓑衣,背影佝僂,卻並不低矮。
“白二爺!”龍老大朝那人喊了句。
身着蓑衣的人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轉身望來,女孩只看到一張蒼枯如礁石的臉,老人又轉回身,把車推到了院內的棚下,站在房門前,朝兩人點頭致意。
龍老大回頭看了眼女孩,叮囑道,“少說多看。”
女孩重重地點了點,目光卻在石雕上來回跳動,像是晴日裏的麻雀。
龍老大緩步走進屋內,老人已經沏好了一壺茶,但另備的一罐酒。
“看起來你找到了合適的人,”老人淡淡的說。
“沒辦法,畢竟這關係到附近幾個海域的兄弟們生活,”龍老大撓了撓頭,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後指了指站在背後的女孩,“二爺覺得如何?”
老人用一種深邃而悠長的目光凝視着女孩,像是在看獵物,又像是在看一副畫,龍老大承認女孩跟漂亮,但這一刻他有些懷疑老人的目的了。
老人名叫白絳霄,附近的人都稱呼他為白二爺,被人尊敬是因為白二爺有一個絕技,修理魔能武器。所謂魔能武器是一種利用魔物骸骨製作的武器,可與人體共鳴因為備受追捧,人體擁有無數魔眼,而開啟這些魔眼便需要魔能武器。
原本白二爺是皇都人員,後來調到這裏看守小島,他們這群海盜就常常來這裏修理魔能武器,上次見面時,二爺說他身體差了,可能不行了,修理魔能武器並不是一般人會的,他就懇求二爺想個法子,二爺提議讓他找個孩子過來,並且叮囑最好是女孩。原本他還以為只是因為女孩心思細膩,更易學習,現在看起來這個老傢伙目的並不簡單,他有些後悔了,倒不是女孩是花很多錢買來的,而是他有些喜歡這個漂亮的女孩,很像他想像中女兒的樣子,當然,海盜是沒有孩子的。
“很好,”白絳霄移開了目光。
“屁話,”龍老大有些不屑,“懂不懂修理魔能武器,看能看得出?”
“當然,”老人說,伸出枯老的手指倒了一杯茶,推給女孩,“嘗嘗。”
女孩遲疑了一秒,然後上前端起了杯子,仰頭喝完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很好,”老人又說了句,“沒有一點影子。”
男人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給弄懵了,他撓了撓頭,望了眼屋外的天空,黑雲潑墨一般翻湧,暴雨馬上就要來了。他轉過頭說,“那我就先回船上了,二爺。”
“去吧,”老人點了點頭,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男人有些鬱悶的站起身,拎着酒壺朝外走,行至院外時,他忽然回身,屋內是一老一少,老人端坐於桌前,一言不發,稚氣未脫的少女站着,同樣沉默,但他卻有種錯覺,老人有種彷彿是僕人見到主人的謙卑,而女孩卻有種不可直視的威嚴。
白絳霄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又斟了一杯茶推到女孩面前。
不輕不重的問,“還順利么?”
女孩屈膝坐下,望着杯中的水,臉上沒有絲毫慌亂,“一切順利,這個人在皇都人脈並不廣,我們已經事先確定他可能接觸到的人。他對我很好,在船上給我講了許多隔神之海上的事,那是我在皇都未曾見過的。”
皇都是一座建立在巨大島嶼上的城市,附近是一片被稱作內海的區域,外圍是一圈島嶼群,再外面則是無盡海域,無盡海域中棲息着許許多多的巨型海獸,而這些島嶼群剛好可以隔絕那些海獸,因此被稱作隔神之海,這座島也屬於隔神之海中的一座島嶼,名為柳蠶島。
“那個人可是附近赫赫有名的海盜王,他平時最喜歡聽一些島民講述一些奇人異聞,”老人淡淡的說。
“我也挺喜歡的,”女孩說,她望了眼外面的石雕,“那是你雕的?”
“不是,”老人搖了搖頭,“以前一個常來這裏修理魔能武器的年輕人雕的,修理魔能武器常常需要很長時間,他無聊時就雕那個。”
“那他人呢?”女孩問,無論山路上還院落前的那些石雕都有些年頭了,上面長滿青苔,一直沒見新的石雕。
“他去皇都了,已經很久沒回來過了,”老人說。
“去皇都?”女孩有些驚訝,來這裏修理魔能武器的應該都是海盜,而海盜與皇都之間的戰爭是不死不休的。
“他是個怪人,”老人說時忍不住笑了下,渾濁的目光也變得明亮起來,他望着門外的風中的石雕,忽然轉頭問了句,“你想聽他的故事么?”
女孩點了點頭,她對老人口中的年輕人有種莫名的興趣,大概是因為那些山路上的石雕,石雕擺放的位置恰到好處,讓疲憊的人可以繼續前行。
“要從何說起呢……”老人的聲音拉的很長很長,像是要融進風中。
“那是七年前的霜降,當時附近海域的海盜都屬於一個名叫風來王的人,風來王為人俠義,雖是海盜,卻常常自詡遊俠。也確實堪稱遊俠二字,他從不劫掠島民,而是掠奪附近海域的商船,不傷人命,不毀船隻,只取三成貨物,只收取商人貴族過路費,並且常常將劫來的錢財分發鄉里,因此在附近海域名聲很好,那個年輕人就在風來王手下做事,風來王船隊有三百艘,旗艦名為招搖號,招搖號有十艘衛船,其中一艘名為驚鴻之影號,那個年輕人便是驚鴻之影號的船長。
有一次風來王附近劫掠一隊商船時,遭到了皇都艦隊襲擊,雖然損傷嚴重,卻也擊退了皇都艦隊,他們來我這修理壞損的魔能武器,因為剛擊退了皇都艦隊,海盜們都船上歡呼高歌,但有個年輕人卻獨自一人坐在船頭,懷抱着自己的魔能武器,似乎並不想加入其中,顯得格格不入。他穿着黑衣,遠遠看去,像是一隻淋濕了的烏鴉。
其他人都喝醉了,風來王便讓他把所有魔能武器收攏帶下船修理,他跟着我來到了這裏,我在屋內修理魔能武器,他就坐在屋外望着天空,等我修理好了一批魔能武器出去時,他正在雕刻一尊石像,一旁是一塊已經雕刻好的,雕的是山路上的第一尊,啟劍的少女,我也很喜歡。
後來漸漸熟識了,我常常託人帶一些皇都畫卷,希望他幫我刻下來,他也不拒絕。他很少說話,看起來有些冷漠,但只要他察覺到有人看他,都會回以微笑。”
“後來呢?風來王不是……”女孩沒敢說,這個久負盛名的海盜王已經被皇都殺死。
“是,”老人點點頭,“風來王雖然常常救濟鄉里,但他劫掠商貨,使得皇都物資稀缺,物價不斷增高,皇都民眾生活困苦,皇都艦隊不得不出動大批兵力剿滅此人,那是一天黃昏,皇都艦隊包圍了招搖號,他們發生了激烈的戰鬥,最終招搖號沉入海底,風來王身死。”
“那個人也死了?”
“沒有,”老人說,“後來聽人說,風來王本身打算與皇都艦隊同歸於盡,但有人在炮火中砍下他的頭顱,本來還有抵抗之力的招搖號被徹底攻佔。”
“是他?”女孩忽然猜到了什麼,招搖號覆滅,身為招搖號衛船船長的那人卻存活。
“招搖號上的海盜都死了,皇都也封鎖了這個消息,只是所有人都說,是他殺死了風來王,用風來王的頭顱換來了活命,”老人嘆了口氣,“但我並不相信這個說法,我始終覺得那個年輕人不會為了苟活,而做出背信棄義的事。”
女孩什麼也沒說,只是捧着酒杯,有些失神,嘰嘰喳喳的叫聲驚醒了她,老人站起身關上了門。
“這是什麼聲音?”她問。
“鬼目羽,”老人說,“最近鬼目羽夜晚時常襲擊人,好像是鬼目羽王誕生了,那種生物,一有王,便彷彿有了意識,開始襲擊異類,不過別擔心,皇都方面會派人來處理那個鬼目羽王。”
女孩低聲應了聲,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顧行歌,”老人說。
“顧行歌……”女孩忽然想起了一句古文,“顧而樂之,行歌互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