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孤獨
王京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無論是倭軍還是明軍的斥候都望見了那衝天的火光。
李如松早就率軍撤退了,同時準備了不少埋伏留給追擊的倭軍。
“是天道院起的火?”李如松駐馬於高處,腳下明軍正有條不紊地撤離,他饒有興趣地聽着副將的報告。
“斥候繞城查看,的確是天道院起的大火,眼下整個王京空無一人,火勢蔓延得極廣,這樣下去恐怕整個王京都會遭殃。”
李如松打趣道:“看來那群朝鮮老爺們日後有得忙了。”
“將軍,我們奉命光復王京,卻讓王京被付之一炬,朝廷不會怪罪下來嗎?”
“光復王京?”李如松笑了,“我記得朝廷的上一道命令還是讓我們按兵不動吧。”
“那朝廷肯定要治我們抗旨不尊的罪。”
“你跟了父親那麼久,怎麼什麼都沒學到。”李如松拍了拍副將的肩膀,“王京的火起了,現在我們等着京城的大火就行了——到那時,朝廷顧不顧得上遼東都很難說呢。”
二人的目光轉向下方的關寧鐵騎,晨光之下,兵甲俱亮,軍威之盛,不愧為邊軍之冠。
揚州城中一派肅殺,彷彿此時不是初春,而是秋末,哪裏的一陣風刮來,樹頭衰敗的殘葉就會打着旋兒落下。
書院中那位年老書生的病況牽動着整座揚州城的心,官吏、商賈、平頭百姓、甚至三歲小兒都在牽挂……
也包括駐守在這裏的府軍。
應天府游擊楊治,奉南直隸兵部之命,率五百精騎奔赴揚州,將書院團團圍住。一切都曾經發生過:府軍推平了書院周圍一圈民房,用以作為騎兵衝鋒的戰場。
揚州的百姓被攔在外圍不得入內,也曾有人怒吼,“你們憑什麼拆房!憑什麼圍住書院!”
這些不和諧的聲音最終都隨着五百騎兵的一聲齊喝而作啞。
騎兵們手中的長槍磨得鋥亮,頭盔將他們的目光隱藏於縫隙之中,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正值壯年的游擊楊治端坐在騎兵陣中,看似老神在在,實則心潮澎湃——這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機會啊!
揚州府略一威逼就從郎中那裏得知了王陽明的病情,立刻快馬加鞭呈奏京城,同時急報南直隸定奪,南直隸幾乎是立刻就決定派兵封鎖書院,而今日正是他當值!
所謂天降氣運,不過如此吧!
他鼻中吐出的氣息不自覺地重了幾分,作為從底層一步步升遷上來的武官,他太清楚站隊的重要了,而從京城官場傳出來的隻言片語來看,眼下就只有一種隊伍可站。
便是聽命於朝廷,剷除書院。
日後,史書上或許會記下自己的名字——游擊楊治第一個帶兵沖入書院,剿滅一眾反賊。
想到這裏,楊治就開始自得,彷彿錦繡前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但是部下的來報又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大人!那幫書生還是不肯開門!”
楊治重重地一腳跺在地上,惡狠狠地盯着大門緊閉的書院,四周的民房已經被推得一乾二淨,這座書院就彷彿是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
“去應天報信的還沒回來嗎!”
“回大人,還沒有。”
楊治冷哼一聲,隨意地點着周圍的百姓,不耐煩地揮手,“把他們都給我趕出去,等着看兵部怎麼說。”
“是!”
楊治吐出一口濁氣,舔着嘴唇,用眯眯眼打量着這座書院,心想要不是那群臭書生,自己早就抓了王陽明來求賞了。
王陽明病重的消息是揚州府逼問郎中們得來的,隨後郎中們心感大事不妙,顧不得呂默叮囑他們的莫要聲張,立刻將王陽明病重和官府逼問的消息大肆傳了出去,不過數刻的功夫,整座揚州城和附近的鄉鎮便都知道了。
因此楊治在帶領騎兵奔赴揚州的時候還在數里之外就碰到了大批百姓攔路,任由他驅趕呵斥都不為所動,最後還是他命令前鋒手持長槍開路才得以通過這裏。
本以為到了書院就簡單了,誰料整座書院凡是能進人的地方都被木板釘死。一問,才知道這是書院的那群學生回來了,看起來是要誓死保衛這座書院和裏面那個氣息奄奄的老人。
楊治伸手攔住了自己的部下,倒不是說怕了這群書生,這些抵擋用的木板在刀劍面前簡直不堪一擊,要衝進去只不過是多花些功夫。不,他也不是不怕書院的學生,只是不怕眼前的這些學生,這群人是真正的無權無勢的書生,讓他有所忌憚的是書院以前的學生。
那時候書院如日中天,無數世家子弟和山野天才紛紛前來求學,他們後來多成為朝廷重臣、封疆大吏、文壇領袖、一方豪商……楊治擔心的是他現在衝進去把那群書生抓了,他們以前的那些師兄們會不會對他不滿?
他知道如今形勢對書院出身的人非常不好,但朝廷總不至於將這一大堆繼承父輩地位的貴人都打死吧?他有些猶豫,所以派人火速趕回南直隸請示,自己在這裏監視。
王陽明的病榻前,黑壓壓跪了一片學生,皆是淚眼婆娑地望着床上那已經油盡燈枯的老人,啜泣聲不絕於耳。
當日朝廷下旨查封書院,一眾弟子當場遣散,全部由府軍監視着收拾行李離開書院,連道別的話都不準說,更不用提師生相見了。
書院被封,誰都知道接下來不會有什麼好事,但他們沒想到等來的會是王陽明病危的消息。於是,什麼朝廷威懾,親友牽連,都再無法約束這幫年輕書生,凡是在揚州附近的,凡是聽到了傳聞的,全都義無反顧地趕回了書院。
王陽明被呂默扶着坐在床頭,他的臉色真的很不好,不只是病重之人的那種蒼白,而是近於灰色,嘴唇乾癟,兩邊的面頰凹陷下去,他張口說話,便是垂死之人的音調:“你們……跑來看我這個老頭做什麼。”
離得近的幾個月學生滿臉戚容,哽咽道:“先生病重,學生怎能不見?”
枯敗的老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他放在被窩裏的手動了動,像是要抬起來拍拍學生的肩膀,最終連蓋被的重量也抬不起來,呂默走過來給他按下,“你就別動了……”
“我還沒那麼老呢……”王陽明把目光轉向他的學生們,仍舊是笑着說,“你們不必緊張,郎中說得也不一定就是對的嘛,我看我這兩天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監學,你說是吧?”
呂默抿着嘴,順從地點點頭,但任誰都能看出他這是裝的,他難掩心中的哀傷。
院長身體一直不好,他是知道的,但長久以來一直服藥,總歸是有些作用的,那時郎中還說如果調養得當,應當還有十年光景……
直到北六息的那一劍——雖然沒有刺中要害,但殘留的劍氣一直徘徊在體內,不斷消耗着王陽明的生氣,再加上朝廷的刁難,王陽明很快就病倒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恐怕是挺不過這次了。
想到這裏,呂默就暗自神傷,若不是顧及這麼多學生在場,他恐怕真的要哭出來。
“我還沒死呢,監學就這樣?”王陽明還是笑盈盈的表情,即便已經氣若遊絲。
呂默抹了抹臉,連聲道:“沒有……沒有。”他終於板起了臉,聲音也變得威嚴起來,恢復了監學的身份,對着一眾學生說道:“你們這時候回來能做什麼,只會連累自己的親友——都給我回去!”
“我們現在不回來,對得起讀過的聖賢書嗎!”有人高聲喊道。
“沒錯!”
“就是!”
應和聲此起彼伏,呂默重重地跺腳,“噤聲!沒看見院長要休息嗎!”
聲音立馬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倒是王陽明輕責他,“年輕人有膽識是很好的事,你不要打壓他們。”
“您就歇着吧。”呂默好生勸道,“眼下書院在劫難逃,我們死了也就死了,難道要拉這群小輩一起死嗎!”
“我們不怕死!”立馬就有人喊道,“我們既然敢回來,就沒打算活着出去!”
呂默吃驚地看着他們,這是一群弱冠之年的書生,沒有學過什麼像樣的武功,不要說外面的府軍,就連尋常流氓都能把他們打趴下,但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是堅毅的表情,他們讀過的書,他們學過的道理,讓他們堅定地站在這裏。
呂默頹然坐下,“你們……這是何苦呢?”
“我輩以天下為己任,所志者乃澄清吏治,保黎庶安寧,數年來,朝廷所作所為皆歷歷在目,任用奸臣,欺壓百姓,唯恐有人犯上作亂,是與天下之勢所背,我輩與之勢不兩立!”
書生意氣,慷慨激昂。
呂默怔怔地望着這群悍不畏死的書生,簡直是看到了年輕的自己……不,即便是那時的自己,也沒有這麼激昂過。
那僅有的熱血,早已隨着年歲的增長和生活的束縛而漸漸消散了,甚至在某些時候,他會懷疑自己是否有過這樣熱血的時候。因此他在書院被封的時候只是萬念俱灰,而甘願低頭,哪怕今日府軍圍院,他也只是想着林尋舟收到信沒有,根本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幫年輕人不顧一切地趕回來,是為了保護他們的院長,也是為了替百姓保住這一間書院。
他回頭看向王陽明,後者的臉上俱是欣慰,明知不可而為之,大概這就是書生吧。
呂默豪氣頓生,捋起衣袖高喊,“好——都不怕死!跟我來,我們去大堂讀書,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不怕死的!”
“好!”
“讀書!”
學生們熱血沸騰,彷彿立馬就能折得那些府軍灰頭土臉地滾回去,紛紛簇擁着呂默,嚷着跑向大堂,屋內霎時又靜了下來。
王陽明挪到,努力抬起手,推開了牆上的小窗。呂默一直嚴格遵守郎中的吩咐,不讓他吹風,連這通風的小口子也關了,這對病情自然是有好處的,但被關在這裏,倒真像個快死的人了。
一陣微風吹進,王陽明的身子抖了一抖,裹緊了被子,卻大口地嗅着外面的氣味。初春時節,萬物復蘇,花草、泥土的氣味都是好聞的,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候他也在教書,教學生修齊治平,不過那時候人們都很浮躁,崇武抑文,倒也沒幾個人聽他說話。
窗外鳥鳴陣陣,不知那鴿子可將信送到了。
山海關前停着一輛馬車。
城牆上劍拔弩張。
從這輛馬車經過衛城開始,沿途烽燧就不斷向主城關隘報告他們的位置,等馬車走到山海關下的時候,上面已經站滿了守軍,這一側城牆的十二門火炮全部推出,數十把火銃對準了下面。
他們不知道朝廷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數日前接到了朝廷的急令,要他們嚴格戒備,戒備誰?他們現在才知道。
但朝廷是要攔住他們還是抓了他們,山海關的守軍並不清楚,將他們視為反賊嗎?可朝廷也沒有明說啊,或許朝廷自己也沒下決斷。
於是山海關的守將趙方明將朝廷的命令理解為“阻攔他們,但不要動手”,所謂的長槍短炮,也不過是拉出來充面子的罷了,順便以防不測,畢竟通過從遼東傳回來的隻言片語他也能猜出這個女子是誰,不過他唯一擔心的是那個男子。
譚如鳴傷了一隻腿,不能騎馬,只能坐着馬車,趕車的也是她,因為林尋舟傷得比她要重。
她的傷腿上敷了草藥,做了簡單的包紮,平放在馬車上,另一隻腿懸在車邊晃蕩,她實在是很想飛回書院,只是兩個人都受了傷,不得不暫且休息,本想着過了山海關便都是平坦官道,兩個人也應該勉強可以騎馬了,沒成想會在這裏被攔下。
此刻譚如鳴已經口不停歇地解釋了半個時辰,整整半個時辰,趙方明都沒有放她們進去。
“我們真的只是回去看望師長。”她再一次誠懇地解釋,由於長時間昂着頭,她的脖子都幾乎有些僵硬了,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望着城頭,盼着上面的人肯放他們進去。
只是高高在上的將軍再一次搖了頭,嚴詞拒絕了她,“我不管什麼師長不師長,本將只聽朝廷命令。”
“我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譚如鳴已經是近乎哀求了,“難道你沒有老師嗎?師長病危,做學生的不應該趕回去探望嗎!”
“不行就是不行!”趙方明打量馬車,心想裏面那人什麼時候出來,這女子已經求了他半個時辰,堂堂男兒竟然還躲在後面?
“馬車裏還有何人?為何不敢露面,莫不是奸人歹徒!”
女子擦去眼角輕微的淚水,撇過頭去說了什麼,趙方明緊緊盯着馬車,那女子明顯愣了一下,旋即掀開車簾,又迅速地關上,獃獃地望着城頭。
趙方明皺起眉頭,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看着自己。
下一秒他就明白了——一把冰涼的長劍,從身後架在了他的喉嚨上。
“唔!”
身邊一眾官兵這才驚覺有人挾持了他們的主將,嘩啦啦將兵器一齊對着他身後那人。
“將軍!”
“放開將軍!”
馬車後面並沒有人,本該躺在裏面靜養的男子此時正站在趙方明的身後,拿劍抵着他的咽喉。
或許是早有預料,又或許是習慣使然,向來不信任朝廷的男子早早就下了車,只是要悄無聲息地潛入站滿守軍的城頭花了一點時間,大概半個時辰。
趙方明的喉嚨被他死死扣着,發出嗬嗬的聲音,“你敢挾持邊將,想造反嗎!”他拼着命擠出了音調怪異的這句話。
“造反?正有此意。”男子笑着說道,他架着趙方明,一步步挪下了城頭,黑壓壓一片官兵跟着他一起下了城頭,將他死死包圍,男子始終笑意不減。
“開門。”
守軍無人反應。
於是林尋舟將劍鋒往上提了一提,將趙方明的喉嚨劃出了一道血痕。
趙方明低聲冷笑,“沒用的,大明軍制:主將被挾,視同陣亡。你用我來要挾他們,無非是多一具屍體。”
“哦?”
“都愣着做什麼!殺了這個反賊!”趙方明大吼道,“不要管我,放箭!”
林尋舟詫異地看着趙方明,這可真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能有這般血性的多半都是下層的軍官,他們年輕,熱血,敢拼敢死,如果他們有幸坐了高位,恐怕就再沒那份心性了。
“放箭!放箭!”
趙方明仍在怒吼,不過並沒有人聽他的命令放箭,林尋舟看得很清楚,那是在顧及主將的安危。
想來這位趙將軍也是位與士卒同甘共苦的良將吧。
雖然很意外,不過林尋舟已經想到了該怎麼對付這位少見的將軍,他低聲問道:“你不怕死?”
“呵——武夫何懼一死?”
“將軍好膽量,只是——天氣馬上就要轉暖了,初春時節九邊重鎮會全部戒嚴,這是為何呢?”
以防胡人南下。
漠北諸部胡人均靠游牧為生,不事生產,一旦入冬便無可收穫,所以每年入冬之際和開春之時都會有胡人大舉南下掠奪糧食。
“將軍固然是不怕死的,只是不知沒了主將的山海關又會死多少人?或者——讓胡人破了關隘,又會死多少百姓呢?”
趙方明沉默了,良久,嘆氣道:“開門。”
厚重的城門隨着鎖鏈嘩啦的聲音緩緩開啟,譚如鳴在數十把火銃的瞄準下驅車來到趙方明面前,一字一頓地問他,“我們真的只是要回去探望老師,為什麼不開門?”
趙方明冷笑一聲,“你是,但他可不一定。”
林尋舟同樣笑着說,“還要兩匹快馬,有勞將軍護送我們上官道了。”
譚如鳴從車上跳下,杵着劍慢慢走來,林尋舟挾持着趙方明,與一眾官兵對峙,緩緩後退,“不用跟來了,我們上了官道就會放了他——是吧,將軍?”
趙方明只得下令,“不要過來。”
“還要兩匹快馬。”林尋舟補充道。
就這樣,林尋舟帶着譚如鳴,挾持着趙方明一路退到了官道,官兵隔着三百步與他們對望,只有床弩與火炮能夠打到這個距離,而且還不一定能打中,基本上是安全的。
林尋舟一把將趙方明推了回去,手指輕叩劍身,發出清脆的劍鳴。
他告訴譚如鳴,“這個比講道理好用。”
“嗯。”譚如鳴略一用力,跳到馬上,她的腿上未愈,但咬咬牙也可以堅持。
林尋舟跳上馬,先前那種嘻嘻哈哈的氣質頓時消散,變得哀沉。院長病危,甚至直接傳書讓他們回去,可見情況有多麼緊急,他怎麼可能還笑得出來——可他必須偽裝,至少不能讓趙方明看出他們迫切地需要過關,否則情況只會更加棘手。
對此一無所知的趙方明冷冷看着遠去的二人,身後一眾部屬趕來詢問他的傷勢,他只是搖搖頭,“飛鴿傳書,將此事報知京城!”
按制,重大軍情都是由快馬沿官道傳遞,沿途驛站負責提供換乘的快馬,如此方可火速傳信。山海關用的卻是信鴿,一來林尋舟早已先上官道,信使不可能越過他去傳信,二來九邊所豢養的信鴿也遠盛與尋常信鴿,只是飛到京城,沒有地形阻攔,倒也極快,就這樣,林尋舟闖過山海關的消息提前一步送入了京城。
翰林院中新栽了一株桃樹,據傳這是天子請來的白雲觀的觀主所栽,初時不過一株樹苗,道骨仙風的觀主取出所帶的寶瓶,滴入一滴水,霎時樹苗就長成了枝繁葉茂的成樹,桃花肆意開放,香氣撲鼻,但轉瞬之間,滿樹桃花謝了大半,樹枝低垂,宛如一棵死樹。
當然,這都是那些宮女們私下傳的閑話,畢竟自從那個叫徐愛的年輕人死了以後,陛下就禁止任何人接近翰林院,這荒誕不經的傳聞若不是某個膽大的宮女瞧見的,那就是閑人杜撰的了。
嘉靖皇帝背手立於樹下。
天氣越來越暖了,桃樹卻沒有絲毫重開的跡象,那道士說,“桃花謝盡,即為王陽明命終之時。”
眼下,只有那最粗的枝幹上還拽着一朵桃花,被風吹的左右搖曳,似乎下一刻就會凋零。
嘉靖轉過身來,詢問貼身的太監,“顧少言還在外面跪着嗎?”
“回陛下,還在跪着。”太監恭敬地低頭答道。
嘉靖臉色不悅,“他是怎麼知道的?”
“回陛下,奴婢打聽過了,揚州的消息傳得極廣,他應當是聽到了風聲想來請辭,但在宮門出聽到了山海關的消息,這才一路慌張地來請見。”
嘉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桃花,昔日艷美的花朵已經被泥土侵蝕得殘缺了,他無趣地將這朵花扔掉,四下打量,竟沒能發現一朵落在地上又尚且完好的花朵,不由得嘆息一聲。
“他是來請辭?”嘉靖心中冷笑,看來這個年輕人經歷的磨難還不夠多,以至於看不清現在的形勢。
太監卻給出了意外的回答,“陛下,他說想去見林尋舟,以解京城之難。”
京城有難?
早在山海關急奏之前,遼東的密探就已經傳回了李如松擅自出兵的消息,那林尋舟必然是進了天道院。
他早就下令禁軍、京營戒備,各式兵器全部發至士卒手中,讓他們在軍營待命,京畿更是遍佈斥候,一旦發現林尋舟,便是大軍直撲而去,勢要將他斬殺當場。
是京城有難,還是他林尋舟有難?
平心而論,嘉靖現在是不太擔心的,林尋舟千里迢迢趕回來,官軍以逸待勞,已是佔了上風,何況林尋舟真的是要來京城嗎,他是急着回揚州。
不過——嘉靖又想了想,問道:“京城之外還有人知道徐愛死了嗎?”
“回陛下,應當沒有,那顧少言撕了佈告之後,京城也沒幾個人敢討論此事了,都怕惹得一身腥。”
“讓他去吧。”嘉靖輕巧地說道,“看看他會怎麼說。”
“遵命。”
這是京城之外官道的一條分叉口,只要是從北邊來,無論是去京城還是去揚州都必須經過這裏。
這裏聚着幾戶人家,靠着擺攤賣點茶水糕點過活,雖然掙不到幾個錢,但好在來往行人眾多,這點微薄獲利也能勉強度日。
這天來了一隊官兵,騎的是高頭大馬,帶的都是明甲銳劍,皆是凶神惡煞的模樣,不由分說便驅趕了所有的茶客和住戶,只留下其中一家茶攤的老闆在此伺候。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穿着用各種破布縫合起來的衣服,生活的艱難讓他面對任何人時都習慣性地弓着腰,露出討好的笑容。換作平常,他會賣力地向任何一位路過的行人推銷自家的茶水,喝下去神清氣爽,可以延年益壽什麼的,都是他向進京求學的書生們學來的話,其實那茶水並不好喝。
凶神惡煞的官兵嘩啦一下全部不見了,常年接客的茶攤老闆卻知道他們只是藏匿在了附近的暗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殺出來,要是毀了自己的茶攤,那他一家老小今晚就得餓死,所以他愈發地小心伺候。
茶攤裏面坐了一個年輕人,怔怔地盯着來路,老闆不認識他那華服是什麼料子做的,想來是十分昂貴,衣角垂在污得發黑的木凳上,老闆都替他心疼,也是怕他事後責罰自己,想要出言提醒,又不知如何稱呼。
這個年輕人到底是什麼身份呢?衣着華貴,明顯是位貴人;身上沒帶兵器,但他的坐姿就與老闆見過的遊俠們相似,一隻手握空拳放在桌上,另一隻手搭在膝蓋上,腳跟內收,老闆曾向過往的遊俠們打聽過,他們說這種坐姿可以應付突然的衝突;最後是那幫官兵,好像並不是來保護他的,反而是監視。
躊躇許久,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公子,小的給您拿張布墊着吧?”
年輕人轉過頭來,老闆終於看清了他的面龐,這是一個面色慘淡的年輕人,眉宇間儘是憂愁,他來口,說話的聲音也是很疲憊,“不必了。”
“那您的衣裳……”
年輕人扯了扯衣裳,似乎對這些污漬毫不在意,他抬頭望着茶攤上的布棚,說道:“老闆,把這棚子去了吧。”
茶攤老闆一愣,指着天邊的灰雲說道:“公子,塊下雨了。”
“去了吧,太悶。”
貴人仍舊堅持,茶攤老闆只好聽命,踩着凳子上去把布棚捲起,四方的涼風呼地刮進來,令人倍覺涼爽,老闆抱着布棚坐在茶攤一角,暗自琢磨着貴人是在等誰呢?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老闆自己都呆坐着睡著了,忽地又被一陣勁風刮醒,他抖了一個激靈,連忙站起來打量四周。
貴人仍舊坐在那裏,只是天色暗了許多。
“老闆。”年輕人開口問他,“有酒和小菜嗎?”
茶攤不賣酒,但老闆自己是藏了幾坦老酒的,小菜的話,昨天自己的婆娘買了點土菜。老闆連聲應着,退到屋裏鼓搗了一陣,滿臉堆笑着端上土酒與土菜。
“公子。”
這的確是很簡陋的酒菜,用的碗碟也是破破爛爛的,年輕人笑了笑,道了聲謝,“有勞了。”
“不敢當不敢當。”老闆恭敬地退回了角落裏,安靜地坐着。
雨終於下下來了,嘩啦啦地自雲端傾瀉而下,瞬間就將這茶攤打得透濕。
“公子!”老闆的聲音夾雜着呼呼地風雨,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大喊道,“下雨了——您去屋裏歇着吧?”
但年輕的貴人紋絲不動,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一樣。
有兩人騎馬自雨幕中穿出,在攤前勒馬而停。
老闆怔怔地看着這一男一女,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貴人一直在等的人,他連忙扔了手中的布棚,拿着抹布衝到桌子的另一邊,把沾了雨水的凳子擦了又擦,“公子您請。”
他用餘光打量着這兩個人,他們穿的都是尋常衣服,跟那位貴人相比實在簡陋,騎的卻是驛站用的快馬,身上還帶着劍,恐怕是什麼替朝廷做事的江湖人。
馬上下來的年輕男子坐到了貴人的對面,同樣年輕的女子站在他身後,沒有落座的意思。
“姑娘您坐啊。”老闆提醒道。
女子無聲搖頭,在場的三人都互相認識,但對坐的二人之間有過太多恩怨,她沒法介入,也不打算介入。
雨水啪啦啪啦打在桌面上、碗碟里,水花濺得飛起。水珠順着臉頰淌下,束着的或是散着的頭髮和華貴或簡樸的衣裳一起被打的透濕,黏在身上,任你是風度翩翩還是桀驁不馴,此刻都顯得極為狼狽。
沒有人說話,似乎這傾盆大雨根本不存在。
或許有人想說,但不屑於先開口。
在雨水終於浸滿了酒碗時,其中一人伸出手去,倒盡了碗中的雨水,滿上酒,推給了坐在桌子另一頭的人。
“林尋舟。”生硬的話從口中蹦出,“我們好久沒有喝酒了吧?”
確實——很久了。
那時候小師叔還活着,總是嫌棄書院的伙食不好,經常帶着他倆出去野炊,酒是必帶的。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小師叔一個人在喝,林尋舟不大喜歡喝酒,顧少言則喝不慣江南的酒。
後來,所有人的生活都改變了。
林尋舟接過碗,瞥了一眼本就摻了水的酒又被漫天雨水稀釋,雨水帶來了不少雜物,碗中渾濁不堪。
見林尋舟遲遲不動,顧少言也給自己倒了一碗,一飲而盡。
林尋舟仍是未動,顧少言這才相信他是連酒也不願喝了。
輕嘆一聲,他開口,“院長病了。”
“我來接大師兄回去。”這是林尋舟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趕時間,不想聽廢話。”
顧少言抬頭看他,嗯……林尋舟知道大師兄在京城,他自然是應該知道的,畢竟譚如鳴在他身邊;現在院長病了,大師兄肯定應該回去探望的;不想聽廢話——是料定自己來做說客的嗎?
“大師兄離開京城了。”這話是顧少言看着林尋舟的眼睛說的,他的眼神、表情、語調都十分平靜,就像在敘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京城容不下他,我送他走的。”
京城污濁,大師兄這樣的清凈書生自然是待不下去的,這很合理。
林尋舟靜靜看着他。
“大師兄現在在哪裏,我也不知道,他雲遊去了。”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語調,顧少言又補充了一句。
雨勢驟急,一滴滴雨水自雲端化作長矛飛速而下,打在桌面上的聲音宛如戰鼓捶響。
老闆從屋中找出兩把舊傘,悄悄地送了上去,女子接過來,輕聲道謝,走到那年輕人的後面撐開傘,將兩個人罩住。
他又再向那位貴人遞傘,但貴人搖搖頭,不容置疑地拒絕了,於是老闆又退回角落裏。
譚如鳴撐着傘,將林尋舟和自己隔絕在這漫天大雨中,又彷彿是被無邊大海包圍的一片孤島。
“是么……”
雲遊——林尋舟實在很不喜歡這個詞。他看着顧少言,這張臉曾經很熟悉,現在他想從那上面找出些嘉靖的痕迹來,但他只看出了疲憊,深深的疲憊——那是失去念想后的對一切事物的厭惡。
他注意到顧少言沒有再穿他的那件飛魚服,而是換上了更華貴的綢緞。
“陞官了?”
“做了駙馬。”
“哦。”
大雨之下,沒有撐傘的顧少言顯得愈發狼狽,華貴的衣服被雨水打得發皺,他的發冠也被打歪,頭髮一根根貼在臉上,自己卻渾然不覺,固執地淋着雨。
出了什麼事——這是林尋舟所能感覺到的,但他不關心顧少言,他早就不關心這個人了,往日的情義早就化作了仇恨,以及些許的利用。
“有人拿着我的腰牌來找你嗎?”
“有。”
林尋舟沒再追問,他等着顧少言說話。
顧少言知道,林尋舟要問的是“那個女子怎麼樣了?”
他現在比之前還要平靜,因為他知道稍有破綻他就會橫死當場,然後死的是京城的數萬守軍,接着是文武百官、王公權貴,最後則是天子。
真是荒唐啊,世上竟然會有這種人——憑一己之力使得朝廷忌憚,動輒可以提劍直入禁門,威逼天子。
偏生這樣的人行事毫無顧忌,只為他所信奉的道理……那曾經也是顧少言信奉的道理,不過現在他已經一無所有了,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辜負拚死救下自己的公主。
他抬頭,“師娘很好,我託人將她送出了京城。”
“在哪?”
“漠北,朝廷似乎察覺了什麼,一直在追查,只有漠北那種漢胡雜居的地方才能避開朝廷耳目。”顧少言頓了頓,又補充道,“我曾執掌天子親軍,我知道那裏才是安全的。”
他想讓林尋舟相信。
他不想讓林尋舟衝進去殺人。
他不敢看林尋舟的眼睛,只是一直在強撐。
“是么?”林尋舟喃喃道,“他們都好……那便好。”說完,林尋舟便起身離去,譚如鳴收了傘,放在桌上,一同離開。
“這就走?”顧少言詫異問道。
無人回答,兩聲長嘶,一男一女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顧少言怔怔地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不知笑誰,不知哭誰。
自始至終,兩人都沒有多言。
林尋舟不屑於告訴顧少言小師叔死了。
顧少言不敢告訴林尋舟小師娘死了。
如同山海關一樣,兵部在南下揚州的各個要衝都安排了府軍戒備,少則數百人,多則近千。
自從林尋舟掠過京城之後,每日朝廷都會收到數封加急文書,皆敘林尋舟闖關之事,各地大小關卡皆被其所破,一眾官兵不是其一招之敵。
洪澤大營。
這裏是揚州以北最後一座大營了,再往下,就是各地府軍甚至雜役設立的關卡了。
總兵徐睿,本在南直隸任職,受命領兵至洪澤紮營,就是為了擋住林尋舟。
一千步兵,兩百騎兵,這是朝廷倉促之下能分派給他的兵力。洪澤湖寬廣,賊人要趕去揚州就不可能走水路,必然是從官道騎馬而行。他將一眾官兵安排在官道之上,嚴陣以待。
“大人,我們真的要攔嗎?”身旁副將充滿了膽怯。
徐睿瞥了副將一眼,他很清楚這份膽怯從何而來:從數日前起,他們就不斷接到北邊傳來的消息,賊人幾個來回就跳出了千人的包圍,數百人的小營直接被一掃而過,一路南下,所向披靡。
他們不會是例外。
“我也不想攔啊。”徐睿嘆氣道,“只是朝廷有命,不得不行吶。”
前方斥候來報,“大人,賊人已破前方營寨,半刻便到!”
徐睿深吸一口氣,拔出總兵佩刀,以武人獨有的粗獷嗓音吼道:“列陣!”
嘩啦——一眾官兵立盾於地,長槍如林。
遠處,有兩馬前後飛馳而來,未等前排官兵看清馬背上的人影,便是一道青光閃來,悶聲后至,正前方的守軍直接被震得飛起。
“攔住他們!”
騎兵們蜂擁而至,湧向盾陣的缺口,青光再閃,又是一片慘叫,一個年輕男子騎馬高高躍入陣中,身後女子緊隨其後。兩人兩馬,一路捅穿軍陣,宛如直入無人之境,數息之間,便揚長而去,根本不與這邊官兵做任何糾纏。
徐睿獃獃地垂下軍刀,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暗自感嘆:既有武夫,又何生劍仙呢?
氣息奄奄的老人被移到了書房。
這裏以前是他讀書的地方,他讀過很多書,寫過很多字,都是在這裏,可以說,這間不大的書房見證了他的一生。
後來,這裏被一把火燒了。
再後來,重建,不過裏面的求都沒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搬去了別處,這裏就成了一座空房。
現在,在這空房之中鋪了一層席子,老人穿着素衣躺在上面,怔怔地望着房頂。
他在這屋裏呆了數十年,里裡外外的角落他都看過了,可還是第一次抬頭看這為他遮風擋雨數十年的屋頂。
上面一片漆黑,那是火燒過後留下的痕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片漆黑,彷彿被攝了魂似的,氣息都變得短促了。
呂默連忙將他搖醒,“凝視傷神——你要安心靜養!”
王陽明幽幽地回過神來,笑着感嘆,“我念書時,先生教過我一篇古文,裏面提到一個稚童,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如今想來,殊為有趣啊。”
呂默皺眉,“科舉又不考這個,你那先生是在誤人子弟!”
“我那時候,已經不考科舉了……”
“什麼?”呂默詫異地問道。
蒼白的臉上努力擠出了一個滑稽的鬼臉,“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什麼嗎?”
“是沒能著書立說。”
“嘿嘿……是沒能好好鍛煉身體。”王陽明促狹地笑道。
“這又是什麼意思?”呂默聽得一頭霧水,“你說話也開始變得雲裏霧裏了。”
王陽明剛要說話,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整個人蜷縮起來,“咳——咳!”
呂默連忙將他扶起,將枕頭墊了高些,扶他躺下,“你別說話了,安心靜養!”
“嗬……”猛烈的咳嗽過後,王陽明的臉色已經變得蠟黃,眼神也開始渙散起來,他茫然地瞥向外面,嘟囔道:“外面怎麼這麼吵啊?”
“是學生們在讀書。”
“噢……讀書。”他緩緩閉上眼睛,睡了過去。呂默輕輕起身,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院外。
“他奶奶的,這幫人是要造反嗎!”等了許久的楊治拔出佩刀就跳了起來。
從前一會起,他就聽到書院裏傳來亂七八糟的聲音,他還以為是王陽明已經咽了氣,裏面在哭喪呢,後來才發覺那是在讀書。
“還有心思讀書?呸!”他原本對此是毫不在意的,畢竟他原先就是讀書出身,沒混出名堂這才打點了有司去從武,但是聽着聽着就覺得不對,連忙豎起耳朵仔細分辨。
終於,他聽出了裏面讀的正是《孟子》的篇章,“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其意不言而喻。
所以楊治才驚得跳了起來,這幫書生果真是要造反!她提着軍刀噔噔走了好幾步,又霎時頓住,轉過頭惡狠狠地問向旁人,“去應天報信的還沒回來嗎!”
“還沒有。”
楊治急得來回踱步,朝裏面大喊,“你們就不怕牽連你們的父母嗎!”
讀書聲大振,儼然不懼於楊治的威脅。
“瘋了,瘋了!”他鐵青着臉,眼下這種情況他必然要有所應對,否則出了事他就是第一個倒霉的,但他又不敢貿然行事,只好朝部下發火,“人呢——”
“來了——來了大人!”遠處斥候騎馬飛奔而至,一把從馬上跳下,差點摔了個趔趄,幾步奔到楊治面前,“大人!兵部有命,有敢阻攔着,一律抓捕!”
“好!”楊治為之一振,“撞門!”
嘭——五六名強壯官兵猛地撞向大門,發出巨大的震動。
書院內的書生連忙放下書本,趕到門邊,“抵住!抵住!”
一邊是裝備精良的官兵,一邊是身形瘦弱的書生,隔着不算厚的院門相互對峙。
長久沒有修繕的門板發出吱吱的悲鳴,下一刻,長槍破門而來。
“啊——”門邊最近的書生滿臉是血的倒在了地上,飛散的木屑刮傷了他的臉。
一眾書生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一幕,久讀聖賢書的他們哪裏見過這等架勢,就在他們發愣的一小會,手持利刃長槍的官兵幾下便將院門拆了個乾淨。
手按軍刀的楊治猖狂地大笑,指着這群瑟瑟發抖的書生高喊,“全給我拿下!”
無人回應。
他疑惑地瞥向身邊的部下,他們都獃獃地望着一個方向,楊治皺着眉頭轉過身去,他看見了身後的官兵和百姓都默默地站到兩旁,分出了一條路來。
道路的盡頭,走着一對年輕男女。
他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一路飛奔的馬匹也終於累死在了揚州城外,這最後的一段路,他們是一步一步走回來的。
本就粗糙的衣服顯得破爛不堪。
他們的臉上也滿是塵埃污漬。
但他們至少還站着,還能握劍。
外圍的百姓們早就看見了他們,卻驚得說不出話來,只知道應該給他們讓路,他們就這樣緩緩地走過百姓、走過將驚慌藏在眼底的官兵、在走過臉色嚇得煞白的楊治。
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一樣,府軍圍院,院中只有一眾書生,正商量着要出去跟那群披堅執銳的府軍拼了。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一樣,有人風塵僕僕地趕回來。
受了傷的學生還在地上呻吟,周圍的人卻顧不上替他包紮,所有人都痴痴地看着盯着狼狽的年輕人。
“師兄……”
“師兄!”
“師兄回來了!”
所有人都為之振奮,激動又敬畏地打量着這個聲名在外的師兄。
譚如鳴瞥了一眼在門邊顫抖的楊治,輕聲說道:“滾。”
楊治如蒙大赦,連大氣都不敢出,揮手示意部下撤退,氣焰囂張的府軍便一路退出了揚州城。
林尋舟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望向人群後面的呂默,他也像個老人一樣了,完全看不出往日的威嚴。
他張了張嘴,最後只是吐出一聲嘆息,“過來吧。”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正午的陽光照進書房中,倒顯得像夕陽一般,林尋舟和譚如鳴怔怔地看着那個安靜躺着的老人,緩緩走了進來。
王陽明感覺到什麼,幽幽地醒來,望見是他們,淡淡的笑了,就像在家的長輩歡迎遠遊的小輩回家一樣,彷彿一切都很平常似的,“回來啦?”
譚如鳴撲通一聲跪下,再也忍不住哀傷,失聲痛哭。
“你的病這麼嚴重……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沒事,沒事……葯都在喝。”王陽明費力地抬手,撣去了譚如鳴肩上的塵土。
師生三人。
一個跪着痛哭。
一個躺着寬慰。
最後一個站立着,默然無語。
“譚丫頭一路找你可是很辛苦,你們沒吵架吧?”王陽明望着林尋舟,儼然是在勸告鬧了變扭的小夫妻。
但誰都知道並不是這樣。
書院已經沒有幾個老人了,更不要說還是小輩了,本該為書院遮風擋雨的人都已經不在或者將要不在了,剩下的小輩們只能相互依偎了。
不過這其中的小輩有沒有心思呢?
林尋舟瞥開目光,喉結上下蠕動着,是在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
屋中只剩下譚如鳴氣竭的低聲啜泣。
“譚如鳴,你先出去。”林尋舟壓着聲音說道。
譚如鳴淚眼婆娑地搖頭,“你不能讓我陪着院長?!”
“出去吧,保不齊他是想哭了,又怕丟臉。”王陽明依舊擺出一副促狹的表情,像個頑童。
譚如鳴笑不出來,放在往日,她肯定會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上,再打個滾爬起來狠狠地嘲笑一番林尋舟。但現在,她只是無聲地起身,轉身走過去的時候拽了拽林尋舟的衣袖,是告訴他別犟着個臉。
吱呀,房門關上。
林尋舟盤腿坐下,他的臉上已經沒有太多表情,“我早就告訴過你,非不相信我。”
他將身後的包裹解下,放在王陽明面前。
滿是皺紋的手顫巍巍地伸向包裹,又停在半空,最終緩緩放下。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我總想着去忍,再忍忍……說不定就忍到頭了——皇帝就會放過書院。”
林尋舟直言,“太蠢了。”
渾濁的目光注視着他,“你已經決定了?”
“決定了——我跟皇帝,只有一個能活。”
“你斗得過皇帝,卻鬥不過這天下大勢。”
林尋舟沉默半晌,說道:“不在乎了——什麼更好的天下,我都不在乎了,我現在只想殺人。”
王陽明閉了眼,“我們三人都輸了。”
“小師叔敗在大義,你敗在軟弱,而我不會。”林尋舟肯定道,“我既不在乎天下百姓的生死,也不指望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我只會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這場恩怨。”
“嗯……你一直都是這個脾氣,小師弟讓你改了不少,現在你有變回去了。”
“我想——還是得做自己。”
王陽明睜開眼,朝着林尋舟顫巍巍地伸出手,林尋舟低頭彎腰,湊了過去,粗糙的手摸在臉上的感覺很生硬,林尋舟在那渾濁的眼眸中看不見自己的倒影。
“一眨眼,時間就過去了啊。”王陽明感嘆不已,“我有時候總會想起你來書院的那一天。”
那一天林尋舟也記得,他帶着滿身銳氣跋山涉水來到天下聞名的書院,敲門——走出來一個弔兒郎當的年輕人,自稱是這裏武功最高的。
於是他從此就跟着這個人學劍。
“我聽說只有當下過得不好的人才會懷念過去。”林尋舟撇嘴道。
“可我記得你才是最戀舊的那個人。”
“你知道什麼?”林尋舟低聲說道,“你不懂我,不懂小師叔,不明白我們到底在想什麼——你和我們不是一類人。”
“怎麼就不是呢?”王陽明勾起嘴角,“我之所以創辦書院,著書立說,就是為了天下着想——畢竟大明的國祚只剩下百年了。”
林尋舟霍地抬起頭,驚得渾身都在顫抖,簡直失聲喊了出來,“你說什麼!”
王陽明在笑,他很得意,得意於幾十年了,都沒人能看出這一點,“我說——我們是一類人啊。”
林尋舟痴痴地望着這個老人,這麼多年他都沒有這麼仔細地看過自己這位院長,他總以為這不過是個迂腐的老頭,怎能明白他的身份、小師叔的身份?很多時候,他甚至不屑於跟王陽明談心。現在,這個老人要死了,臨死前告訴他其實你說的我都懂——林尋舟噗嗤一聲笑了,笑得滿臉淚水,泣不成聲。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你知道我有多孤單嗎?有好幾次……我都撐不下去了。”
“抱歉。”王陽明說道,“那時候,我知道你們和我是一樣的時候,是很高興的,覺得自己終於有了同道——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你們和我的想法不一樣,要激進得多,是我所不敢做的,我只好收斂起自己的心思,裝作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古人。”
“道不同,又怎樣呢……”
“我怕拖了你們的後腿,又想着也許我的方法才是對的,真真假假,最後裝得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王陽明用手勾住林尋舟的衣角,對他說,“天下大勢,不是我們三人就能改變的,你肯定會輸。”
林尋舟抹去淚水,大聲說道:“就是死,我也要拉着狗皇帝墊背!”
“不——不行!”幾乎快沒了氣的王陽明猛地坐起來,狠狠抓着林尋舟的衣襟,“不能殺了皇帝!”
“你做什麼!快躺下!”林尋舟連忙要將王陽明扶下,沒想到王陽明抓着他的力道出奇的大,他吃驚地望着王陽明。
“殺了皇帝,就是天下大亂,是要亡國滅種!”
林尋舟急得手足無措,“你別說了,躺下好嗎!”
“別攔我!”王陽明大喊,“天下大亂,胡人必然趁勢南下,那就是神州陸沉,華夏滅亡——不能殺了皇帝!”
“哈——哈。”王陽明喘氣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漸漸地滑在了林尋舟的懷裏,喃喃道:“勿以私仇致使神州陸沉啊……”
“院長?”林尋舟顫抖着問道。
沒有回應,他能明顯地感覺到懷中老人的身體在逐漸變冷。
淚水……止不住地淌下,他彷彿是覺得自己死了。
門外的眾人已經焦急等了許久,他們是懷揣着希望的——林尋舟神通廣大也許能讓院長起死回生呢?
吱呀一聲,林尋舟如行屍走肉一般踏出了書房。
譚如鳴一把衝上來,嘴唇顫抖,想要問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可以戴孝了。”這聲音冷得不像是活人發出來的一般。
瞬間,四周哀嚎一片。
譚如鳴揪着林尋舟的衣服,無力地跪了下去,呂默雙手掩面,狼狽地蹲在地上。
林尋舟木然地看着這一切,只覺得頭暈目眩,周圍一切人、物都在旋轉,轉得他好難受。
他就這樣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書院的大門,搖晃着走向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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