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長辭
隨着一聲轟鳴,天道院左側的朱牆轟然坍塌,磚瓦散落一地,揚起的煙塵有數丈之高。正門前的天道院弟子和被看押的百姓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這一切。
從煙塵中走出一男一女,男子右手持劍,冷漠地看着這邊,女子則是一手捂住口鼻,一手遮住眼睛,似乎是被煙塵嗆得不輕。
“不攔着,我就要進去了。”男子提醒道。
門前眾多的天道院弟子如夢初醒,為首的一人連忙揪着身旁一個老嫗的衣領,一把將她扯了起來,勒得她連連哀嚎,“哎喲……哎喲……”
那人聲色俱厲地喊道:“你敢往前一步,我就殺了她!還有這裏所有的百姓!”
其餘弟子紛紛拔劍,嚇得百姓不住地往後退縮,都把求助的目光轉了過來。
林尋舟踏前一步,“殺吧。”
眾人驚愕。
“你——你不顧他們的死活?!”
林尋舟搖頭,“我覺得你們可能有病——拿自己百姓的命來要挾敵人,沒人會聽你們的話的,反而會笑你們愚蠢。”說完,林尋舟就轉過身,向內走去。
眼看林尋舟就要進第二道門,為首的弟子臉色數變,最終一腳踹開老嫗,高呼一聲,“列陣!”
所有天道院弟子紛紛踹開擋路的百姓,嘩啦一下全部湧向林尋舟。幾十把把亮堂堂的長劍將他們團團圍住。
譚如鳴噌地拔出腰間佩劍,與林尋舟貼背而站。她的手腳都微微有些發顫,她武功究竟如何暫且不論,之前她向來自恃不低的,不過面對幾十個人團團圍住的陣勢還是有些擔心,她悄悄用胳膊肘頂了頂林尋舟,低聲問道:“怎麼辦啊?”
“你能自保就行。”
“什麼意思?”譚如鳴下意識回頭,繼而看見血光一閃,為首弟子的頭顱高高拋起,驚詫了其餘眾人。沒有任何花哨的劍招,林尋舟只是用最純粹的劍氣掠過了他的喉嚨。
瀰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激起了所有人的血性,隨着一人高喊“殺!”,幾十把長劍便向中間二人刺來。
當——譚如鳴連重勁也不敢下,持劍堪堪一擋便迅速變式擋住第二劍,左側再刺來第三劍,她刷地抽出劍鞘再擋,但第四劍第五劍就在眼前……
一個恍惚,她被人拽着晃了一圈,只覺得有什麼氣流拂過面頰,再就是臉上被噴了點點熱滴。
林尋舟右手持劍,左手拽着譚如鳴的後頸,領着她躲避來劍,手中浩然劍數次變式,劍氣在劍身與幻影之中川流不息,每當倏地分流出一道劍氣,便是一人噴血而亡。
“彎腰!”
譚如鳴下意識低頭彎腰,浩然劍就從她的耳側掠過,一陣金鐵相撞的雜音,直接將那天道院弟子的長劍砍斷。
更多的長劍從四面八方刺來,譚如鳴左右雙手相抗,卻仍被刺了數劍,正面的林尋舟受傷不比她少,但劍氣將劍身阻擋在外,最終傷到林尋舟不過是一點點尖端,所以林尋舟身上的血痕雖多,受傷卻遠比譚如鳴要輕。
白光在劍身之間相互映照,幾乎將二人淹沒,忽地——青光迸現,一道綿長的劍氣自浩然劍的劍端發起,隨着林尋舟的手勢畫出一個圓弧,一陣轟鳴,直接震退了周遭所有天道院弟子。
青光之閃耀,在天道院之內數進的閣樓上都得以望見。
北六息悲哀地望着那裏,他知道那是天道院僅存的弟子在與林尋舟死戰,毫無意義地赴死。
他甚至能望見林尋舟的劍招,他沒有再用什麼劍氣,而是純粹的劈砍、突刺,每一下都恰到好處,每一下都能帶出一道鮮血。
“那是天道院最後的種子了,我們就這麼看着他們死嗎?”北六息哀問道。
“十年謀划,毀於一旦啊……”李顯空洞地望着那裏,眼神卻落在了更遠的地方,喃喃道:“當初就不應該替明國處理那個劍仙,但不聽命又怎能換來明國的信任,更談何朝鮮的將來呢?”
“無解……無解啊。”李顯散亂,不住地搖頭。
北六息打量着李顯,想看出他是不是故作姿態,但遠處慘叫聲此起彼伏,讓北六息自己心慌意亂,他拱手道:“天道院還沒有完——弟子記得您曾經煉製過一枚血丹,可使服者功力大增。”
李顯緩緩轉過頭來,“血丹雖能短暫提升功力,會堵塞服者的經脈,功效過後,便會成為一個廢人。”
“我吃。”北六息堅定地說道,“但您要告訴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朝鮮對嗎?”
李顯鄭重地點頭。
北六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卸下了最後的顧慮,語氣顯得從未有過的輕鬆,“血丹服后需要調息,在此之前,就拜託院長拖延時間了。”
浩然劍緩緩從最後一人的胸膛中抽出,噹啷一聲,隨着手中長劍落地,那個年輕弟子晃蕩了一下便栽倒下去。
所有天道院的弟子,全部死在了這裏。
雙方廝殺到最後時,幾乎所有的弟子都去圍攻林尋舟,譚如鳴身上七八處傷口都在淌血,杵着劍半跪地上,獃獃地看着林尋舟殺完了所有人。
“你就這麼……都殺了?”
林尋舟抖落劍上的殘血,把手放在在衣角上抹乾了血跡,以免影響運劍,他回答道:“是。”
幾十條性命喪在他的劍下,他的胸前、面頰卻只是沾上了少許血跡,那是劍氣運轉的結果,反倒是他的雙臂近乎被血浸透,染成了近乎黑色的紅。
“如果害怕,你可以不跟來。”
害怕什麼,林尋舟沒有說。
譚如鳴搖搖頭,撐着劍站起來,反問他,“難道我不是小師叔的學生嗎?”
“那就走吧。”
推開朱漆的木門,裏面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庭院,長廊、樓閣、假山、水池……應有盡有。
只不過——全是殘缺不全。
長廊的磚瓦被盡數掀飛。
樓閣從中坍塌。
假山被劈去了一峰。
水池早已乾涸,其下俱是窟窿。
刻有精美雕飾的磚道上佈滿了觸目驚心的裂痕,一直延續到極遠處,那無疑是極高的高手所劃出的劍氣所致。
“你跟我說過——小師叔走之前把浩然劍留給你了是吧?”
“是。”
“這是小師叔乾的嗎?”
“浩然劍沒什麼了不起的,所以這肯定是小師叔乾的。”
“他為什麼把劍留下來?”
“大概是預見了什麼吧。”
譚如鳴蹲下身來,輕輕撫摸地上的劍痕,那已經是好久之前留下的痕迹了,其中的劍氣早已在日晒雨淋中消散,劍痕的深處甚至長出了點點青苔。
“你看,世上就是有一種人,為了一個不知真假的消息,不遠萬里跑到異國他鄉,來拯救這裏的百姓,哪怕他知道這其中有詐。”
“我做不來這種人。”
譚如鳴點點頭,“你要更無情一點。”她沒有再問小師叔在哪裏,雖然遲了許久,但她終於和林尋舟一樣——有所預感了。
林尋舟輕輕將她拉起。
遠處,有垂垂老者緩步走來。
林尋舟與譚如鳴相併而立,看着老者走到與自己相距十步的地方。
“天道院的院長?”林尋舟問他。
“正是老朽。”李顯鞠了一躬,“不知明國劍仙駕到,有失遠迎。”
“我來找那位真正的劍仙,我知道他來過這裏。”
“那您來遲了——那位已經死了很久了。”
譚如鳴心頭一揪——呼吸剎那間停住了,她用手按住胸口,好像那裏真的被人捅了一個大洞一般,她下意識地轉向林尋舟,想從他的臉上求證什麼。
然而那張熟悉的臉上什麼也沒有——毫無表情,平靜得就像是聽見了什麼無關緊要之人的死訊,這恰恰坐實了譚如鳴的猜測。
只一下,她渾身的力氣就像被抽走了一樣,頹然癱在地上。
“您看起來不怎麼難過。”李顯笑着問。
“從他走的時候起,我已經難過了三年,為的就是不至於在聽聞他的死訊時心哀到方寸大亂,連劍都握不住。”事實的確如此,不止在別人看來如此,林尋舟自己都驚嘆於自己的冷靜,浩然劍在他手中沒有一絲顫抖,劍端在逐漸凝聚無形的劍氣,他半身的力氣都匯聚於雙腿,只要略一發力,眨眼間就可以閃到李顯面前,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冷靜過頭了。
那麼久……他找了小師叔那麼久,雖然他嘴上總是說著小師叔死了小師叔死了,但他當然是希望自己不過是一時嘴碎,小師叔其實活得好好的呢……
但小師叔是真的死了,否則這個李顯不會站在這裏。
他很難過,是真的很難過。
“您不想知道那位是怎麼死的嗎?”李顯突然興奮起來,能夠複述李溫良的死亡,他顯得非常高興,甚至不等林尋舟回答,就手舞足蹈地說了起來,指着地上的劍痕說道,“你看這裏,從你們明國來了五百騎兵,就在這裏!對着那劍仙一輪又一輪地衝鋒,屍體堆滿了整個院子,血水硬將花草染得血紅,活活磨去了他大半氣力!”
李顯鬚髮皆張,雙目圓瞪,宛如狂人,他蹭蹭蹭又跑到樓閣的一角,指着那巨大的斷痕,“你看見了嗎——在這裏,我天道院數位元老與他死戰,那是我天道院潛心修行半生的元老啊——都死了!”
“還有這裏!這裏……這裏都是血,都是我天道院的血……我的弟子們前赴後繼地死在了這裏!”
“死了那麼多人,才耗盡了他的氣力……我才能覓得一線機會殺了他!”李顯低聲桀笑不已,“不然你以為你會這麼容易來到天道院——因為這裏的高手都死絕了!哈哈哈哈哈哈!”
林尋舟一直在靜靜等着李顯說完,即便他聽出了這的確是朝廷指使,內心也毫無波瀾,更不用說取笑李顯用弟子的性命為鋪墊,只為自己能夠活下來。
他真的很冷靜了,“小師叔沒能把這裏夷為平地,那我來替他完成吧。”
譚如鳴默默地撐着劍站起來,退到庭院邊緣,給小師叔報仇這件事,林尋舟肯定要一個人做。
李顯緩緩眯起眼睛,只這一個動作,氣息霎時由一個癲狂的老人變幻成深不可測的高手,他拔出了腰間的佩劍,橫於胸前。
“來。”
磅礴劍氣瞬息而至。
林尋舟近乎是憑空出現在李顯面前,浩然劍上劍氣流光閃爍,幾乎化為實質。
一聲巨響,兩劍相撞。李顯一聲悶哼,雙手緊握劍柄,手中長劍不住震顫,悲鳴不已,少頃,劍氣陡然加重,李顯噗地噴出一口血,狼狽倒退在地,惡狠狠地盯着林尋舟,含着血水口齒不清地說道:“要不是我功力大損,輪得到你這小輩猖狂!”
林尋舟一腳踩在他的腦袋上,狠狠地用力,踩得李顯整張臉都扭曲了,鼻血噴涌而出,糊了半邊臉。他緩緩蹲下身子,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到踩着李顯的那隻腳上,於是那整張臉都變得猙獰,林尋舟低下頭,輕聲道:“老東西——早就看出你色厲內荏了。”
噗嗤一聲,浩然劍穿透了李顯的臂膀,將他釘在地上。
“啊……啊!”李顯痛得大叫,林尋舟的腳卻更加用力,踩得他不得翻身。
“你們殺死了小師叔,自己也元氣大傷對吧?門外了阻攔我的弟子,幾乎都是年輕面孔,你們的高手早就被小師叔殺光了吧?”
“至於你,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你有舊疾在身了,一群土狼即便咬死了猛虎,自己也傷得快死了吧?”
林尋舟冷笑着把腳移開,一把拽起李顯,“除了你,天道院應該就只剩下一個人了,他在哪?”
李顯被勒得喘不過氣來,雙手無力地扒着林尋舟的手臂,臉色漲得通紅。林尋舟放開手,任由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氣。
倏地——林尋舟一腳踢開李顯,自己飛身跳出原地,就在他剛剛脫身的瞬間,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地上,塵土飛揚,地磚直陷三寸。
林尋舟噗地從李顯身上拔出浩然劍,冷靜地盯着那裏。
“哈哈哈……”李顯開始大笑,眼神中儘是猖狂之意。
從那煙霧中走出來的是北六息。
只不過不是他往常作出的表面謙和之姿,當下的北六息雙眼通紅,頭髮散亂飛揚,不住地有血水從他的口鼻處滲出,一邊走,一邊拔出長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尋舟。
顯然是服用了什麼丹藥。
“你完了!哈哈哈……跟你那不可一世的師長一樣死在這……”李顯的狂笑只持續了一會,甚至他的話還沒有講完,他也不可能講完了。
林尋舟用手抓住他的髮髻,一劍砍下了他的腦袋——當著北六息的面。
“啊啊啊啊啊——”北六息雙目圓瞪到極致幾乎要裂開一般,他血紅的眼睛目睹了林尋舟砍下了李顯的腦袋,隨意地扔在一旁,霎時便癲狂了。
騰地一下,北六息跳起至一個常人絕不可能達到的高度,如流星一般向林尋舟砸去,林尋舟早已跳開,徒留李顯的屍身被砸的粉碎。
嘭——一道極大的響聲炸開,那是林尋舟與北六息兩劍相撞發出的聲音,地上的余煙還未散去,北六息竟能瞬間跳到林尋舟頭頂。這一劍,硬生生將林尋舟逼退了數步,持劍的手微微顫抖,他與北六息交手數次,知道他在氣力上向來被自己壓制,沒想到這次竟能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着實令人驚訝。
無疑,這是某種丹藥強行提升了他的功力,對付這樣的敵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要硬抗,只需拖住他,等到藥效一過,他自然會精疲力盡。
林尋舟不是這樣的人,他一直就不是這樣的人,從很久以前起他就是憑着一往無前的孤勇支持着自己獨行。
後來他遇到了王陽明,遇到了小師叔,遇到了書院的一群人。那是他最快樂的日子,也是他最懦弱的日子,快樂到他至今仍會在午夜夢回之際想起那段時光,懦弱到他竟然會為了這麼一群人甘心龜縮在青連山上整整三年,換作以前,就算他不是朝廷的對手,也會帶着一把路邊買的破劍去闖皇宮,找那皇帝老兒說道說道。
現在他又成了孤單一人,又找回了暴躁又倔強的脾氣,所以他不會退。
兩劍相撞,迸發出極大的勁道,但無論是林尋舟還是北六息都沒有後退一步,而是憑着身體硬抗。
血紅的眼睛、癲狂的氣息,林尋舟甚至能讀懂北六息心中的殺意。
也對,畢竟我殺了你的院長嘛——可我就沒有師長嗎!!
他一直都不太喜歡那個喜歡嘮叨的老頭,覺得他迂腐,又覺得他愚忠,長久以來,他都是跟隨小師叔的。他不是不能理解那個老頭:所謂迂腐愚忠不過是有書院牽挂,所以不敢做什麼過激的行為禍及書院,禍及這群書生。他只是固執地不願意去理解,可是小師叔死了,他忽地就心頭涼了一塊,那個嘮嘮叨叨的老人就成了他唯一可以信任的長輩。
他仍然不喜歡那個老頭,仍然覺得他嘮叨,仍然覺得他迂腐……卻願意為這個老頭妥協,願意聽他的話暫且留在書院,也為那個老頭同意他出去而高興,他開始親近老頭了。
所以他不能原諒北六息的那場刺殺,從北六息拔劍的那一刻起,他與林尋舟就已經是不死不休的關係了。
“呀——”劍風盪起塵土,兩人數尺之內飛沙走石,各退數步,皆吐血不止。
少頃,又各自嘶吼着沖向對方,正是不死不休之態。
劍氣縱橫,光影閃爍,在地磚、牆面上刮出一道道劍痕,兩道人影在庭院內飛快穿梭,每一次交鋒就會爆發出一聲清脆的劍鳴,僅僅是數個回合,本就破敗的庭院幾乎被磅礴的劍氣碾成齏粉,二人又向更深處打去。
在一堵尚未坍塌的牆面下,譚如鳴艱難地扶着牆站起來,在林尋舟與北六息動手的一瞬間她就躲到了後面,以往林尋舟都會先提醒她,這次林尋舟沒空,她也自知幫不上忙,而且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不過她還是努力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跟着林尋舟而去,她是小師叔的學生,也是王陽明的學生,縱然無力殺賊,也應該親眼看着林尋舟報仇。
整座王京,只剩下了三個活人。
被逼無奈留在王京的百姓在親眼見識到天道院的殘暴之後不顧一切地逃了出去,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因為所有天道院的弟子都已經被林尋舟殺了,更何況李顯也死了,整個天道院,只剩下了北六息一人。
最終,集全院眾望於一身的年輕後輩也死了——被一劍貫穿了胸膛。
殘陽如血,這話是對的,隨着藥效漸漸散去,北六息看清楚了從自己胸口噴涌而出的鮮血,與落日的餘暉交相映照。
噹啷——長劍筆直地落在地上,彈了一彈,再無動靜。林尋舟抽劍,帶出了一大把鮮血,北六息便頹然地跪在地上,他的臉色因為失血和藥效顯得無比蒼白,在他尚有餘氣的徘徊之際,只是艱難地想把目光轉向後面,轉向他自幼生活的天道院。
林尋舟一腳踩在他的頭上,狠狠地踩住,直到北六息徹底咽氣。
“咳咳……”
譚如鳴趕到的時候,林尋舟正坐在地上咳血。這其實是一段很短的路,但林尋舟與北六息打了很久,一直打到黃昏,譚如鳴也走了很久,她的右腿被劍氣捲起的飛石所傷,略一行動都劇痛無比。
“沒事吧?”譚如鳴艱難擠出一個笑容,帶着慘白的臉色問道。
林尋舟噗地一聲又吐出一大口血,臉色也是相當難看,不知服用了什麼丹藥的北六息功力遠遠盛過以往,又簡直不要命似的與他死戰,硬抗了數劍,他着實受傷不輕,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緩了好一會,他才緩緩站起來,“我沒事,你還好吧?”
“還好……”譚如鳴受的是外傷,看着嚇人但比林尋舟要好的多。
兩個人相互攙扶着,沿着腳下溝壑般的劍痕向裏面走去。整個天道院,他們是僅存的活人了,夕陽從背後灑下,四周靜得可怕。
越往裏走,劍痕越深,四面八方的地磚牆磚不再被劃得七零八落,而是成片的化為齏粉,在庭院最深處的中央,是一個巨大的陷坑,深不過數丈,但範圍極廣,附近一片樓閣宮殿都灰飛煙滅,盡數塌陷於此。
在這陷坑之中,立了一個小小的墓碑。
林尋舟站在坑邊怔怔地看着,問道:“你還能跳嗎?”
譚如鳴搖頭,“腿受了傷。”
於是林尋舟就這麼將譚如鳴抱起,直接跳了下去,落地時一個踉蹌,他自己也受傷不輕,譚如鳴趕忙想將他扶住,他卻只是一步一晃地邁向那個墓碑。
直到他看清墓碑上的字:天道院諸聖斬明賊於此。
林尋舟一拳將墓碑打得粉碎,飛石將他颳得滿臉是血,他卻毫不在意,徒手將這些石頭一塊塊清理出來,譚如鳴半坐在地上,和他一起刨土。兩個人什麼話都沒有說,連這下面到底埋了誰都不去想,只是麻木地用顫抖的手去刨土。
直到他們挖出了一具破爛的木棺。
譚如鳴顫抖得更厲害的了,不只是手,連身體都開始抖動,她惶恐地看着林尋舟,好似這裏面裝着什麼可怕的東西,想從他臉上尋得一絲安慰。
其實他們都很清楚,裏面裝的不過是真相。
“我來吧。”林尋舟將雙手按上木棺,指尖立刻出來一陣粘滑的觸感,木棺埋得不深,下雨天的雨水都可以滲進去,上面已經發霉了。
木板與木板之間發出沙沙地響動,林尋舟用力推開了棺門。
一陣夾雜着腐爛氣息、青苔和霉水的味道撲面而來,譚如鳴只看見林尋舟一下子失了魂,連爬兩步扒到棺上去看。
裏面是一具白骨,一把折斷的銹劍,白骨身上的衣服都已經快爛掉了,但尚存的綉紋足夠他們認出這是書院早年的教習服。
最初書院只有兩位先生,他們所穿的教習服也是依據個人喜好肆意塗綉,後來書院擴展,有了更多的教習,這才統一定製了一批樸實無華的教習服。換言之,世上只剩下兩件這樣的衣服,另一件鎖在王陽明的衣櫃裏。
譚如鳴的頭一下子就垂了下去,重重地砸在木棺上,淚水噴涌而出,嘴唇被她咬得幾乎滲血。
林尋舟真的是失了魂,他怔怔地盯着那瑩瑩白骨,拚命想從上面想像出那人往日的神采。
太難了。
人死了就真的死了,武功再高的人都一樣,在沒有看見他屍骨的時候還能回憶起他的過往,親眼見到了他的屍骨,親自確認了他的死亡,反而什麼都不能想了。
那個嘻嘻哈哈的小師叔。
那個不可一世的小師叔。
眼前靜靜躺着的小師叔。
“呵……”林尋舟捂住口鼻,繼而又捂住整張臉,他很難過。
就為了一個不知真假的理由,你就不遠萬里來這裏拯救受苦的百姓,哪怕是個陷阱——值得嗎?
這些人需要你拯救嗎?
兩個人,依偎着一口木棺,無言感傷。
恍恍惚惚,譚如鳴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去,她被林尋舟扶着靠在一堵殘牆邊,蓋着林尋舟的衣服。
她茫然四顧,林尋舟坐在不遠處,正從燒得噼里啪啦的火堆中整理什麼。她披着衣服走近,火光映照下的林尋舟臉色還是很難看。
譚如鳴將衣服遞給林尋舟,輕聲問道:“還好吧?”
林尋舟嗯了一聲,他將衣服鋪在地上,往裏面裝着什麼。
是小師叔的骨灰。
譚如鳴在他身旁坐下,怔怔地看着林尋舟收拾、打包。
“然後……我們怎麼辦呢?”
“殺了皇帝。”
“天下大亂呢?”
“正因為你們有這種顧慮,他才如此肆無忌憚,等我砍了他的腦袋,後世的君王就會知道總是有人不怕天下大亂的,那會是他能留給後人的唯一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