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山雨欲來

第18章 山雨欲來

今天的太陽似乎是從西邊出來的,王陽明來找林尋舟,主動和他談離開書院的事情。

林尋舟把頭伸出窗外,仔細確認了好幾遍,太陽確實沒有從西邊出來。

所以他很困惑地盯着王陽明,不明白為什麼,大大小小,公開私下,他和王陽明談過很多次要離開書院,王陽明都沒有同意。

他不認為上一次的抱怨就能打動他,畢竟那次除了脾氣暴躁了點並沒有什麼新意,而且還被反嗆了一口。

然而王陽明真的是被打動的,或者,用他的話說,是“想通了”。

“我固執地認為我一定能改變你的想法,至少,讓你不那麼敵視朝廷,以至陷入偏執,而刻意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你是和我一樣固執的人。”

“現在我終於想起來了這一點,所以我放你走。”

很平靜,王陽明此番話顯得很平靜,完全不像是在意氣用事。

林尋舟想了一下,說:“這……和我上次的話有關係嗎?”

“有關係,你每說一次,我就在心中反問一句,這樣做真的對嗎,日復一日,直到我心中響起一句話,——不對。”

林尋舟啞然,他已經習慣每天向王陽明抱怨這裏已經不適合他而王陽明堅持不同意他離開了,如今他真的可以走了,卻悵然若失。

“現在的問題是,你走了以後怎麼辦。”王陽明顯得憂心忡忡。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林尋舟反問道。

“不是這樣。”王陽明搖搖頭,“讓你教書——或者直接說讓你留在書院,是陛下的意思,你不願意,陛下會怎麼想呢?再得罪一次陛下,你還能去哪呢?”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林尋舟重複了這句話,微微仰起頭,顯得蔑視一切,“小師叔曾說如果朝廷要抓他,得要三千軍。我比小師叔差點,估計兩千軍吧。”

“你太年輕,年輕到以為自己不喜歡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如果過去的就這麼過去了,未來只會更糟糕。”

固執的老人與固執的少年固執地堅持着自己的信念,誰也別想說服誰。

“其實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何必問我?”

“就像你讓我留下來是為了我好一樣,我留下來也是為了你好,希望你不被皇帝刁難,雖然在這裏,我又於心不安,只好每天抱怨,想讓你開這個口。”

這話說得很坦誠,就像林尋舟與李溫良或者王陽明與李溫良之間的談話,他們三人之間一直是這麼坦誠。

“刁難。”王陽明輕撫白須,“我是陛下的老師,他再怎麼刁難我,又能怎樣呢?”

“大不了,就和你一樣,說一句‘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然後拍屁股走人嘛。”

爽然一笑。

林尋舟愣了又愣,滿口聖人雅訓的王陽明口吐粗言,在他的印象里還是第一次。

林尋舟想起來了,拍屁股走人——這是小師叔最喜歡說的話。王陽明還記得,真好。

他離開書院,是為了兩件事,第一件事他已經說了,第二件事王陽明替他說了,兩個以前就很固執的人在好多年後以及好多事情后第一次達成共識。

不醉樓的小二來找北六息,告訴他申不時回來了,要見他。

這讓北六息大為意外,這種自稱幕僚的人,一般都是路邊隨處可見的牆頭草,即使申不時的成色要稍好一點,也還是草。

寧王退卻,他所謂的經濟天下也就化為烏有,雖然說什麼拜會盟友,但是不是趁勢而去也不好說,至少北六息認為是後者。

但申不時居然回來了。

雖然北六息一般不喜歡意外,但這樣的意外他倒也不討厭,畢竟刺殺失敗在前。

北蒙被他安排在監視書院眾人,所以他獨自前往。

今天申不時並沒有在清風閣等他,而是換了普通的雅間。

數日未見,申不時倒顯得比從前要精神不少,雖然眼角略有擦傷,眼眶也青了一塊。

望見北六息來,他顯得極高興,哆嗦着站起來行了一禮,竟有些行動不便。

“申兄這是何故?”北六息詫異不已。

申不時笑笑,環顧四周,咂舌道“此處雅間到底不如清風明月,北兄勿怪,上次見面之後,我就已經將那清風閣轉手賣出了,換了些許銀兩,權當見面之禮了。”

“哦?”北六息端詳了一下申不時的傷勢,道:“想來是人家嫌少,將你打了出來?”

“倒也不是,我本想借寧王之名再勸一次,但人家位高權重,求索無門,準備放棄時——天無絕人之路啊。”申不時壓低聲音道:“我遇見了倭寇。”

“倭寇?”北六息不動聲色。

“正是,我身上的銀兩,也是孝敬了他們。”

“他們拿了錢,還將申兄打得如此狼狽?”

申不時哈哈一笑,“東瀛胡人,不識禮節,如此粗暴,也屬正常,所幸他們當中有說漢話者,我與之交流甚歡,相約共謀大計。”

“共謀大計。”北六息眼神曖昧,一字一頓。

“局勢有變,原先的計劃需要調整。”申不時解釋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現在的局勢是:寧王已經決意退出了,這樣就算事成我們也缺了宗室之名的支撐,應天那位態度不明,不過想來寧王已經知會了對方,形勢急轉直下,北兄師門所託,在下平生夙願,即將化為烏有。”

“所幸,我遇到了倭寇。”

“他們的目的也很簡單——割據東南,壟斷對南洋、西洋的貿易。”

北六息不禁笑了出來,“怎麼?這幫跳樑小丑居然還以為可以割據東南。”

申不時也莞爾一笑,“這個我們無須關心,重點是,我們在某些問題上態度一致——應天。”

北六息眯起眼睛,“願聞其詳。”

申不時一卷衣袖,以桌為盤,杯盞為子,推演道:“應天乃南直首府,明庭陪都,有重兵把守,縱使有內應,憑倭寇之力也絕難得手。”

“但如果天子之師、文脈所在——王陽明遇刺身亡,想必會天下大亂,屆時南直高官必然前往弔唁,我們在半路截殺,再借內應之力,即可將應天一舉拿下!”

“聽上去很好。”北六息點點頭,“就是不知,倭寇準備如何幫北某完成師門之託?”

“松浦隆信。”申不時顯得信心滿滿,“此人即是倭寇首領,在倭國時乃是‘浪人’,憑一身武藝叱吒四方,流落大明之後,已在與官軍之戰中斬殺多位高手,他的刀法,加上北兄的輕功,王陽明的項上人頭必是手到擒來。”

北六息眼神不善,“看來申兄是以為我師兄弟二人無力擒殺王陽明?”

“不錯。”申不時也毫不隱瞞,“上次見面,北兄說時不我待,而今卻仍在書院,想來並未得志。”

“那又如何?我們有的是時間。”

“想必北兄已經發現王陽明並不是個引頸待戮的書生,如果真有信心,北兄今日何必前來赴約呢?”

北六息盯着申不時,良久,冷哼一聲,不再糾纏。

申不時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北六息,“北兄已經知曉計劃,在下這就要回應天,多方周旋,以早日成事,這封信可以在應天找到我。”

“我會勸松浦隆信儘快前來相助,還望北兄耐心等待,成大事者,不可心急氣躁。”

北六息走到書院後門時,已經日影西斜,暮色蒼茫。

他忽然心有所感,翻身上牆,連跳兩處,飛上書院的藏書樓頂,俯瞰半片揚州。

天邊紅雲黃日,映在北六息眼中。

還在天道院的時候,他就很喜歡在黃昏時登上高處,遠眺山林——天道院外有很多樹木,他在每一棵樹上都練過輕功,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被掌門看中。

“朝鮮作為明國藩屬,被處處節制,沒有明國准允,百姓甚至不能擁立自己愛戴的人為王,而要眼睜睜看着一位聽命於明朝的宗室成為王。”

這是他成為關門弟子時掌門對他說的話。

他要報掌門的養育之恩,就要幫掌門登上王位,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明國天下大亂,從而無暇顧及朝鮮內亂。

所以他開始拚命練功,再也不僅僅滿足於所擅長的輕功,刀槍棍棒,他什麼都練,甚至兵法、火器也有涉及。

現在他終於來到了明國,來到了那個關乎明國治亂的老人身邊。在一次刺殺失敗后,他居然退縮了,因為他發現這個老人並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往往沒那麼容易死,特別是死於刺殺。

況且——林尋舟就守在附近。

他見過李溫良,見過浩然劍。那一次,給他留下了極為震撼的印象,一直過了數年,他才慢慢從中走出來。

很難想像一個人能迸發出如此磅礴的劍氣。

或許這真的就是劍仙吧。

平心而論,他對林尋舟的態度十分複雜,他原本是不怕林尋舟的,畢竟傳聞在前,林尋舟被逼上青連山,他們相遇的第一天又稍微試探過了,他覺得不過如此。

但是後來,他聽到了許多不一樣的傳聞,比如在林尋舟上山之前曾一劍逼退了皇城禁軍,再一劍斬塌了明國成祖所建的午門,在數千騎軍的追殺下毫髮無損地跑到了揚州。

皇帝奈他不何。

這樣的人,自己打得過嗎?

自己刻苦習武,夏日冬雪也不敢有絲毫怠慢,不僅是為了實現掌門夙願,他也想堂堂正正地告訴掌門:至少在武林之中,沒有明人能凌駕於朝鮮之上!

北蒙跳上來找到他,顯得極為高興:“林尋舟要走了,我們很快就有機會動手了。”

“不。”北六息笑着轉過身,“我們要堂堂正正地打一場。”

這不只是與林尋舟之間的戰鬥,更是他與數年前的自己的戰鬥——那個被衝天劍氣嚇得愣在當場的自己。

浩然劍,有那麼可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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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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