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桑吉決定馬上就到縣城去找調研員。
桑吉所在的這個小鄉鎮離小縣城有一百公里遠。他在多布傑老師房門前貼了張條子,說他回家去看奶奶了。
然後,他跑到街上,到回民飯館買兩隻燒餅。
第一爐燒餅已經賣光,他得等第二爐燒餅出爐,於是就在附近的幾個鋪子閑逛。美髮店的洗髮女坐在店門前染指甲。銀飾鋪的那個老師傅正對小徒弟破口大罵。修車店的夥計們看他晃悠過來,就把橡膠內胎收拾起來。他們這樣做不是沒有理由。學校里調皮的男學生喜歡這些橡膠皮,自己做彈弓,或者,割成長長的橡膠條,用來送給女生們跳皮筋。那些嘴碎的女生就在水泥地上蹦蹦跳跳:“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或長或短的辮子在背上搖搖擺擺。在這個中國邊遠的小鄉鎮上,還流行着一句話,一句在這句話的發明地早被忘記的話。桑吉見修車鋪的人用警惕的眼光看着他,並把破輪胎內胎收拾起來,便說出了那句話:“毛主席保證,我從來沒有拿過這破爛玩意!”
那些人說:“原來你就是那個愛說大人話的桑吉。”
桑吉知道,自己作為愛說大人話的桑吉和一看書就懂的桑吉的名聲,已經在這小鎮上廣為流傳。
桑吉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來到了白鐵鋪前。
鋪子裏,敲打白鐵皮的錘聲叮噹作響。
老師傅用一把大剪子把鐵皮剪開,他的兒子手起錘落,那些鐵皮便一點點顯出所造器物的形狀。最多的是小火爐子。也有人拿來燒穿了的鋁鍋,在這裏換一個鍋底。現在,這位師傅是在做一隻水桶。桑吉喜歡白鐵皮上雪花一樣的紋理。老師傅認出了桑吉,停下手中的剪子,拿下夾在耳朵上的煙捲,點燃了,深吸一口,像招呼大人一樣招呼他:“來了。”
桑吉說:“來了。”
“這回又要做個什麼新鮮玩意兒?”
看來,鋪子裏的人還記得他和父親來做的那隻箱子。
桑吉搖搖頭:“我就是看看。”
“是啊,你不會再要一隻同樣的箱子了。”老師傅說。
他兒子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說:“我還以為很多人學着要做一隻那樣的箱子,可就只做了那一隻。”
桑吉坐下來,彷彿看見兩年前來做這箱子時的情形,又想起這隻箱子引出來的這些事。這才有點像個故事的樣子了。
這時,隔着幾個鋪子,回民飯館戴白帽子的小夥計用擀麵杖梆梆地敲打案板,這是在招呼桑吉,燒餅好了。故事還在繼續。桑吉在店裏討張紙,把兩隻燒餅包起來,裝進雙肩包里,就上路了。他的腳前出現了一隻空罐頭盒子,他便一路踢着這破鐵盒子往前走。直到鎮外的小橋上,他把這盒子踢到了橋下。兩隻黃鴨被從河面上驚飛起來,在天上盤旋着,誇張地鳴叫。
後來,他遇到了一個騎摩托的。摩托車後座上坐着一個姑娘。姑娘的手臂緊緊環抱着騎士的腰。摩托迅速超過了他。等他轉過一個彎道,看見摩托停下來在等他。
騎車人問:“你就是那個桑吉吧?”
桑吉說:“你說是那就是吧。”
“你這是要去哪裏呀?”
桑吉回答得很簡潔:“縣城。”
“我到不了縣城,但我可以帶你一段。”
桑吉看看那個姑娘,說:“坐不下,你請走吧。”
那個姑娘笑笑,從車後座上下來,拍拍坐墊。
桑吉騎上去,那姑娘又推他一把,讓他緊貼着騎車人的後背,自己又騎了上來。
摩托車啟動了。
他本該感覺到風馳電掣帶給他的刺激。
多布傑老師騎摩托時,有時會帶上他,讓他不時發出又驚又喜的尖叫。
但這回他全沒有飛馳的感覺。他只感到自己被夾在兩個壯實的身體中間,都要喘不上氣來了。那個姑娘坐在他身後,伸出雙臂抱住騎手的腰。姑娘一用勁,他的臉就緊貼到騎手的背上,而姑娘胸脯緊貼在他的背上。摩托在坑窪不平的路上每一次顛簸,都讓他受到那軟綿綿的撞擊。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終於他開始大叫:“我受不了了,我要下去!”
摩托車停下,桑吉終於從兩個火熱的身體間掙脫出來,站在路邊上大口呼吸沒有這兩個人身體氣息的新鮮空氣。
摩托車手拍一下姑娘的屁股,跨上了摩托。摩托車載着兩個哈哈大笑的人遠去了。
桑吉邊走邊想了一個問題:長成大人後,是不是每個人都要讓身體把自己弄得神魂顛倒?而且當然不能得到答案。
一隻盤旋在天上的鷹俯衝而下,抓起一隻羊羔飛到了一堵高崖之上,讓他結束了對那個無聊問題的思考。
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他遇到了一輛拉礦石的汽車。
卡車司機往他手上塞了一個打火機,往他面前扔了一包煙,讓他每十五分鐘給他點一支煙。
點第一支煙,桑吉就給嗆着了。他還把香煙盒上的“吸煙有害健康”的字樣念給司機聽。司機大笑:“媽的,又當**,又立牌坊!”
桑吉大致知道**是什麼,比如是鎮上美髮店中門前染着紅指甲,總對着鏡子做表情的懶洋洋的年輕女人。但他不知道牌坊是什麼意思。
他問卡車司機,司機皺着眉頭想了好一陣子,說:“我說不出來。就像一張獎狀吧。”
司機為此還有些惱怒了:“你這個小鄉巴佬都沒見過那東西,我怎麼給你講?”
桑吉不服氣:“多布傑老師就可以!百科全書也可以!”
司機轉怒為喜:“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愛讀書的娃娃!那你可以對沒見過那東西的人說出那東西!”他還問:“等等,你剛才說什麼書?”
“百科全書。”
“那是種什麼書?我兒子就愛看亂七八糟的書!”
桑吉帶着神往的表情說:“百科全書就是什麼都知道的書!”
“你有那樣的書?”
桑吉有些傷心:“我現在還沒有。”
司機把才抽了一半的香煙扔到窗外,摸摸他的頭:“你會有的,你一定會有那樣的書!”
桑吉笑起來:“謝謝你!”
司機說:“有人讓你不舒服,有人讓你起壞心眼,但你是個讓人高興和善良的娃娃!你一直是這樣的嗎?”
桑吉想了想,說:“我也有不高興的時候。”
“哦,人人都有不開心的時候,在這個世界!要多想好事情,讓你自己高興的好事情!”
桑吉想:這個叔叔說話一直都用感嘆號。
在一個岔路口,一個巨大的藍色牌子指出了他們要去的不同地方。司機要去省城,把礦石運到火車站。在姐姐上學的那個學校,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聽到遠遠的火車汽笛聲。而他要去拐向左邊的縣城。他的旅程還剩下二十多公里。
司機從駕駛室伸出頭來,說:“你會得到那個什麼書的!”
桑吉回報以最燦爛的微笑。
他又走了多半個小時,後來,是一台拖拉機把他帶到了縣城。
桑吉問他在縣城裏遇到的第一個人:“調研員在哪裏?我要找他。”
那是個正在惱火的人:“我要找一個局長,一直找不見,你還來問我?我去問誰?”
桑吉問第二個人:“我是桑吉,請問調研員在哪裏?”
那個人問街邊柳樹下立着的另一個人:“什麼是調研員?”
那個望着柳樹上剛冒出不久的新葉的人搖頭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倒是另一個坐在椅子上打盹的人說:“是一種官,一種官名。”那個人睜開眼睛,問桑吉:“你找的這個官叫什麼名字?”
這時,桑吉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調研員的名字。
那個人搖搖頭:“這個冒失娃娃,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呢!”
桑吉想起來,調研員介紹過自己的名字,但他卻想不起來了。
又有一個人走來,說:“找官到政府嘛!政府在那邊!”
果然,桑吉就看到了縣政府的大院子。氣派的大門,院子裏停着好些亮光閃閃的小汽車。
可是保安不讓他進到那個院子:“你都不知道找誰,放你進去,我還要不要飯碗了?”
桑吉想說央求的話,卻就是說不出來。
這時,他看到了調研員開到蟲草山下的那輛豐田車。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所以,現在看到那輛車的號牌,他就清清楚楚記起來。桑吉對保安說:“就是坐那輛車的調研員!”
保安說:“是他!昨天剛走!高升了!”
桑吉和保安當然都不知道,這個人由調研員變成了另一縣的常務副縣長,都是他去了一趟蟲草山,送了幾萬塊蟲草給上面的緣故。
桑吉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保安說:“回來?回來幹什麼?不回來了!”
這時,調研員已經坐在另一個縣政府會議室里了。上面來的組織部長正把他介紹給參加會議的一百多個幹部。部長說了很多表揚他的話。接下來,他又說了些謙虛的話。
天邊霞光熄滅的時候,路燈亮起來。
桑吉走在街上,雙腿酸痛,他得找個過夜的地方。
桑吉不知道,他的三隻蟲草,一隻已經被那位書記在開會時泡水喝了。
那天,喝了蟲草水的書記精神健旺,中氣十足地講了一個多小時的話。講資源開發與環境保護的辯證法。講了話,他轉到後台的貴賓室,對秘書說,講這些話真是累死人了。這時,坐在下面聽報告的主管礦山安全的常委進來報告,開發最大礦山的老闆要求增加兩百噸**的指標。書記說:“我正在講對環境友好,你們卻恨不得把山幾天就炸平了,他要增加**指標,那得先說稅收增加多少!”
常委出去了,書記回到辦公室,拿起杯子,發現杯子裏水已經幹了。身邊沒有人。秘書見常委進來,自己迴避了。書記也不想起身自己從凈水機中倒杯水,就把杯子裏卧着的蟲草倒在了手心,送進嘴中,幾口就嚼掉了。
卧蠶一樣的蟲草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書記想,這東西就是半蟲半草的東西。即便是嚼碎了,仍感到肚子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的感覺,這使得他突然噁心起來。
這時,又有人敲門,他忍住了噁心,坐直了身體。
晚上回家,書記顯露出很疲倦的樣子,他老婆說,某常委陪着個礦山老闆送來了五公斤蟲草。
書記說:“前些日子不是還有人送來一些嗎?合到一起,叫個穩妥的人給省城的老大送去吧。”書記又躊躇說:“媽的,現在關於老大要栽的傳言多起來了,中央巡視組又要來省里了,你說這個時候送去合適不合適?”
書記老婆說:“年年都送,就這一回,送,不送,有什麼分別?”
書記舉起手,做一個制止的姿勢:“要權衡,要權衡一下。”
他老婆冷笑:“權衡晚了,一窩貪官,讀過《紅樓夢》吧?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不在這一次了。”
書記便說:“那就照老規矩。”
“不照老規矩還怎麼的?新規矩容不下你!”
於是,桑吉的那兩隻蟲草,和別的上萬隻蟲草一起,被從冰櫃裏取出來,分裝進一隻只不透光的黑色膠袋,躺在了一隻大行李箱中。
分裝的過程中,兩隻蟲草被分開了,分別和一些陌生的蟲草擠在一起。這些蟲草都在以蟲到草的轉化過程中。也就是說,在秋天,卧在地下黑暗中的蟲子被某種孢子侵入了。它們一起相安無事地在地下躲過了冬天的嚴寒。春天,蟲子醒得慢,作為植物的孢子醒得快。於是,就在蟲子的身體裏開始生長。長成一隻草芽,拱破了蟲子的身體,拱破了地表,正在向著被陽光照耀的草地探頭探腦,正準備長成完完全全的一棵草,就遇到桑吉這樣挖蟲草的人了。那隻僵死的充滿了植物孢子的蟲子便進入了市場。
袋子裏這些蟲草擠在一起,彼此間甚至有些互相討厭。蟲子味多的,討厭草味多的。草味濃厚的,則討厭那些蟲子味太重的。
這些蟲草先坐汽車到了省城,卻沒有進省城叫老大的那個人的家。門上的人就攔了路,說這些日子,老大不在家裏見人了。送蟲草的人說,以前老大都是要過過目的。回說,什麼時候了,走,走,老大煩着呢,過目就免了。所以,這些蟲草只到了老大家院子裏,停在樓門口。這部車加了一個司機。老規矩,車上的貨直接送到機場。在機場停車場,司機打開行李箱,從中取出了一包。更多的蟲草坐上了飛機,從省城去往首都,然後去了一個深宅大院中的地下儲藏室。
這個房間有適合這些寶貴東西的溫度與濕度。
這個房間裏已經有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光是蟲草,起碼就在五萬根以上。這是去年的光景,2014年,情形不同了。手機微信里,老百姓的言說中,有種種老大要栽的傳言。司機在望得見機場候機樓的地方停下來,坐在車裏看了一陣飛機的起起落落。一個司機開口說,送不送到,老大多半是不會知道了。兩個司機就調轉了車頭。
這時,天大亮了,進城的時候,太陽從他們的背後升起來,街上的樹影、電線杆影都拉得很長。司機停下車,敲開了一家小店的門,把一袋蟲草遞進去。這一袋足有一千多隻蟲草。小店老闆說:“好幾萬呢,沒有這麼多現錢,還是打到你那張卡上吧。”
司機說:“不會又拖拖拉拉的吧。”
小店老闆說:“哪能,銀行一開門,馬上就辦。”
老闆離開店去銀行前,從屋子裏把一個燈箱搬出來,上面寫着:回收名酒、名煙、蟲草。
這也是往年的老規矩。今年卻有些不同了。司機一把拉住那店老闆,到了車尾,打開後備箱。店老闆一看那麼多蟲草,唰一下白了臉:“我店小,我店小,你們還是去找個大老闆吧。”兩個司機焦灼起來,一時間哪裏去找一個穩妥地能吃下這麼多貨的大老闆,立時站在當地,急得滿頭大汗。
桑吉不知道正在發生的這些蟲草的神秘旅行。桑吉不知道,他的那兩隻蟲草被分開了。一隻本該去老大的老大家的地下室,不見天日,這回卻落在兩個司機手裏,等待一個新老闆。這些蟲草如何出手,如何繼續其神秘的旅行,又是另外一個離奇故事了。
桑吉在縣城的街道上晃蕩時,黑夜降臨了。
他餓了。他很餓了。他花了六塊錢,在一個小飯館要了一碗有牛肉有香菜葉的熱湯,吃自己帶在身上的兩個燒餅。那個小飯館裏的服務員笑話他:“你這個傻瓜,帶兩個冷餅子幹什麼?我們這裏有熱燒餅!”
老闆娘把服務員罵走了。老闆娘又往他的海碗裏盛了大半瓢湯,說:“慢慢吃,不要理他!”
飯館靠牆的桌子上,放着一台電視機,裏面正在播放縣電視台的點歌節目。當一個個點歌人的名字出現時,飯館裏稀稀落落的幾個本地顧客就說:“哎喲,這種人也會給人叫歌!”
為某某某和某某新婚點歌。
為某某新店開張點歌。
為某某某生日點歌。
喝湯吃燒餅的人就笑罵:“這孫子是給他的局長點歌!”
然後,是某某蟲草行為眾親友和員工點歌。
歌是閩南語的《愛拼才會贏》,當地人都聽不懂話,只能看懂字幕。
飯館裏的人開始談這個蟲草行老闆。說,原來就是個街上的混混嘛。說,剛去收蟲草時,被人把牙都打掉了嘛。說,英雄不問出處,人家現在是大老闆了。
這時的桑吉面臨的是另一個問題,自己身上只有一張十元錢,掏出了付了牛肉湯錢,就只找回來皺巴巴的四張一元鈔了。
老闆娘把這四張零鈔從圍裙兜里掏出來,拍到桑吉手上,他馬上意識到,在舉目無親的縣城,靠這四塊錢,他肯定找不到一個過夜的地方。
高原上,一入夜便氣溫陡降,桑吉沒有勇氣離開飯館,走上寒冷而空曠的縣城的街道。
店裏的顧客一個個離開了。
服務員關掉了電視,老闆從裏屋的灶台邊走出來,坐在桌子邊點燃了一支煙。他看看桑吉,對解下圍裙的老闆娘說:“逃學的娃娃。”
老闆娘便過來問他:“娃娃,說老實話,是不是偷跑出來的?”
桑吉不知怎麼回答,只是使勁地搖頭。
老闆娘放低了聲音:“是不是偷了家裏的東西想出手啊?”
桑吉更使勁地搖頭。
“是不是帶了蟲草?”
提到這個,桑吉的淚水一下就湧出了眼眶:“調研員把我的三隻蟲草拿走了,說換給我一套百科全書,可是,校長說,那是給學校的。我來找調研員,可是他調走了,當縣長去了!”
“是他啊!他怎麼會要你三隻蟲草!”老闆娘臉上突顯驚異的神情,“什麼?你用蟲草換書!”
老闆站起身來,把燃着的煙屁股彈到門外:“這個世道,什麼事都要問個究竟,回家!娃娃今晚就睡在店裏吧。”老闆指指那個服務員:“跟他一起!”
老闆和老闆娘出了門,嘩啦啦拉下捲簾門,從外面上了鎖。
那個孩子氣的服務員先是做出不高興的樣子,把桌子拼起來,在上面鋪開被褥,自己躺下了。等老闆和老闆的腳步聲遠了,消失了,才問他:“你真沒有帶一點點蟲草出來?”
桑吉說:“我真的沒有。”
服務員拍拍被子說:“上來吧。”
桑吉脫下袍子爬上床。
服務員說:“滾到那邊去,我才不跟你頭碰頭呢!”
桑吉就在另一頭躺下了,他剛小心翼翼地把腿伸直,那邊就掀開被子,跳起身來:“你太臭了!”
桑吉還不知道怎麼回應,他卻彎下腰,臉對臉興奮地說:“給你看樣東西!”
他踮起腳,把天花板頂起來,取出一隻小紙盒子,放在桑吉面前:“打開!打開看看!”
桑吉打開了那隻紙盒子,裏面整整齊齊睡着一排排緊緊相挨的蟲草。“這麼多!”
“我兩年的工錢!一共兩百根!每根賺十塊,等於我給自己漲工資了!”
服務員又把蟲草收起來,把天花板復原,這回,他自己把枕頭搬過來,和桑吉躺在了一起。他說:“等着吧,幾年後,我就自己當蟲草老闆!”他望着天花板的眼光,像是望着一個遙遠的地方:“我今年十五歲,等着吧,等我二十歲,收蟲草時就讓你給我帶路,介紹生意!”
桑吉笑了:“那時我都上高中了。”
“真的?我還以為到時候可以雇你呢。”
桑吉問他另外的問題:“你不用把錢拿回家去嗎?”
這個十五歲的小服務員用老成的語氣對他說:“朋友,不要提這個問題好嗎?”
小服務員要關燈睡覺了。
桑吉提了一個要求:“我想再看一會兒電視。”
小服務員:“愛看看吧,我可不陪着你熬夜。”說完,用被子蓋着頭睡了。
桑吉拿起遙控器,一個頻道一個頻道按過去。他驚奇地發現,縣城裏的電視機能收到的台比鄉鎮上的多多了。當然,鄉鎮的電視機又比村子裏的電視收到的台要多。
這個晚上,他從縣電視台收到了央視的紀錄片頻道。畫面里,蔚藍的大海無盡鋪展,魚群在大海里像是天空中密集的群鳥。軍艦鳥從天空中不斷向著魚群俯衝。人們駕着帆船駛向一個又一個綠寶石一樣的海島。這部片子放完了,是下一部即將播放的新片的預告。一部是戰爭片,飛機,大炮,衝鋒的人群,勝利的歡呼。一部是關於非洲的,比這片草原上的人膚色更黑的人群,大象,獅子,落日,還有憂傷的歌唱。
桑吉想,原來電視裏也有百科全書一樣的節目。
接下來,廣告。桑吉沒有想到的是,這是一條關於蟲草的廣告。一個音調深沉的聲音在發問:“你還在泡水嗎?你還在煎藥熬湯嗎?你還在用小鋼磨打粉嗎?”
桑吉這才知道,人們是如何吃掉那些蟲草的。泡在杯子裏。煮在湯鍋里。用機器打成粉,再當藥品吃下。
這樣的結果讓桑吉有些失望:神奇的蟲草也不過是這樣尋常的歸宿。
早上,桑吉醒來時,那個小服務員已經在捅爐子生火和面了。
桑吉又多睡了一會兒。他躺在床上想家,想學校。直到老闆夫婦開捲簾門的聲音響起,他才趕緊起身穿上了袍子。吃完早飯,老闆吩咐服務員把桑吉帶到汽車站。老闆娘把一張十塊錢的鈔票塞到他手上,說:“買一張汽車票夠了,回學校去好好念書吧。”
老闆又給他兩隻剛出爐的燒餅。老闆說:“算算,兩隻燒餅六元,一頓早餐十二元,一晚上住宿費二十元,一共欠我四十四元。”
服務員插嘴說:“還有我的被子錢十元!”
老闆笑着望望天花板:“那就用你賺的錢替他還。我想你們已經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