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各家收拾帳篷時,調研員發動了車子。他特意把車開過桑吉身旁。他搖下車窗,像對大人一樣和桑吉打招呼:“我過幾天還回來,把你們家的蟲草給我留着。”
桑吉別過頭去,不想跟他說話。
桑吉這個樣子,讓他父親很着急:“領導在跟你說話。”
調研員這才對父親說:“我喜歡這個孩子,我回來時要帶份禮物給他。他喜歡什麼東西?”
父親說:“書。”
調研員轉臉對桑吉說:“一套百科全書怎麼樣?”調研員壓低了聲音說:“那你可大賺了。知道一套百科全書多少錢嗎?八九百呀!告訴你吧,當你喜歡一個人,就意味着在買賣中要吃大虧了!”
他一腳油門,汽車在草灘上搖搖晃晃地前進。桑吉看到過汽車開上草灘陷在泥里的情形,他想,這輛車要陷下去了。更準確地說,是桑吉希望這輛車會陷下去。但是,這輛車搖晃着,轟鳴着,衝出了地面鬆軟的草灘,開到了路上,調研員又向他揮了揮手,車屁股后捲起塵土,很快就轉過山口,消失了,只把塵土留在天幕之下,經久不散。
父親用責備的口吻說:“人家喜歡你呢。”
桑吉說:“不喜歡他像個了不起的人物和我說話。”
但是,他心裏已經在想像那套百科全書是什麼樣子了。這是他第二次聽見有一種書叫百科全書了。有幾個登山客來過學校,送了他們班的學生一人一隻文具盒,還和他們拍了很多照片。他們說,回到城裏后,最多不過兩星期,他們就會寄來這些照片和一套百科全書。可是,兩年過去了,他們也沒收到這些人許諾要寄來的東西。
在新的蟲草山上,桑吉老是在想這套百科全書。
這時,調研員正在趕路。路上,遇到了堵車,他罵罵咧咧地停下車來。
他罵罵咧咧是因為心裏不痛快。
前不久,他還是縣裏的副縣長。幹部調整的時候,人們都說他會當上縣長,再不濟也能當上常務副縣長。可是,調整后的結果是他成了這個縣的調研員。都知道,一個幹部快退休了,需要安頓一下,就給個調研員噹噹。他才四十齣頭,就成了調研員。當調研員的第一件事,就是調研鄉村學校蟲草季放假的情況。調研員也是配有司機的。但他心裏不痛快,自己開着車就到鄉下來了。也是因為心裏不痛快,他一到桑吉上學的學校,就說,蟲草,蟲草,學生的任務就是好好念書,挖什麼蟲草。結果他把學校的蟲草假給取消了。一周后,他的氣消了許多,朋友打電話告訴他,弄些蟲草,走走該走動的地方,至少還可以官復原職吧。於是,他又給學校放了一周的蟲草假。他說:“不放怎麼辦?草原上的大人小孩,都指望這東西生活嘛。”
在桑結他們村的蟲草山下,他收了五萬塊錢的蟲草。眼下,他正開着車,急着把這些新鮮蟲草送到一個地方去。因為路上堵車,他是天黑后,街上的路燈都在新修的迎賓大道兩旁一行一行亮起來的時候,才進到城裏的。這個夜晚,他敲響了兩戶人家的房門,村長家的蟲草送給了部長,桑吉家的蟲草送給了書記。
桑吉的蟲草在書記家呆了三個晚上。
第三個晚上,書記回來晚了。書記老婆便把放在冰箱裏的蟲草取出來。
她細細嚼了一根,覺得是好蟲草。
這時,書記回家了。
書記老婆說:“今年的蟲草不錯啊!”
書記說:“那就包得漂亮一點,哪天得空給書記送去。”
老婆笑說:“書記送給書記。”
書記也笑說:“說不定書記也不吃,再送給更大的書記。”
書記老婆教書出身,這幾年不教書了,沒事,喜歡窩在家裏讀書,所以,才說出這樣的話:“怎麼沒人寫一本《蟲草旅行記》?”
書記也是在職博士,論文雖然是別人幫忙的,到底大學本科還是親自上的,回家還要上上網,他在電腦前坐下,鼠標滑動時,隨口說:“你讀不到,本地經濟文化都欠發達,沒人寫小說,更不要說官場小說。”
老婆收拾好蟲草,卻留下了幾十根,仔細裝在一隻罐子裏。書記搖搖頭說:“小氣了。算算管着多少座蟲草山,算算這時節有多少老百姓在山上挖這東西,總得有三五萬,十來萬人吧。還怕沒有蟲草!”
老婆說:“就圖個新鮮,補補氣。”
“我中氣十足!”
“那就再提提!”
早上,車到門口來接書記上班。老婆把茶杯遞給秘書:“第一遍水不要太燙了。”
秘書說:“可是新蟲草下來了。”
到了辦公樓,第一個會,就是蟲草會,蟲草收購秩序的會,合理開發與保護蟲草資源的會。
書記坐在台上講話,他面前放着透明的茶杯,茶杯里浮沉着茶葉,茶杯底卧着一隻蟲草,好像是想探頭看看下面的人。下面的人面前桌上也放着茶杯。有些茶杯里也卧着蟲草。麥克風裏的聲音嗡嗡響着,杯底下的這些蟲草似乎都在互相探望。
桑吉的三隻蟲草在書記家被分開了。
兩隻進了一隻不透光的膠袋,躺在冰箱裏。一隻躺在書記的杯子裏。開完會,書記回到辦公室,聽了幾個彙報,看了兩份文件,一口氣喝乾杯子裏的水,又撈起那根胖蟲草,扔在嘴裏嚼了。嚼完,他一個人說:“這麼重的腥氣。”
正好秘書進來,接着他的話頭:“原本就是一根蟲子嘛。”
書記說:“蟲子?你是存心讓我噁心?”
秘書趕緊賠不是:“老闆,我說錯了。”
書記的噁心勁過去了:“我還用得着你來搞科普啊!”
這時的桑吉正在山上休息。
他用手臂蓋着臉,在陽光下睡了一會兒。剛一閉上眼,他就聽見很多睜開眼睛時聽不見的聲音:青草破土的聲音,去年的枯草在陽光下進一步失去水分的聲音,大地更深處那些上凍的土層融凍的聲音。然後,他睡著了。他又夢見了百科全書。他醒來,揉揉眼,回想那書是什麼樣子。但他想不起來了。怎麼都想不起來。這讓他懊惱了好一陣子。在又挖到了五六隻蟲草后,他想通了。他甚至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對自己說:“你只是夢到了一個詞,一個名字。你怎麼會夢到沒見過的東西的樣子呢?”
天氣越來越暖和,草地越來越青翠,雪線越升越高,蟲草再長高,下面的根就乾癟了。這也意味着這一年的蟲草季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蟲草季結束的這一天晚上,一個收蟲草的販子還在營地為大家放了一場電影。電影機把光影投向銀幕的時候,滿天的星斗就消失了。那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呢?這些挖蟲草的人是無從描述的。這個國家,幾乎沒有他們可以清晰描述的電影。電影裏的幾個人說著這裏大多數人聽不懂的漢語普通話,從一個房間到另一房間,從一部汽車,到另一部汽車,從一座樓到另一座樓,說話,不停說話,生氣,流淚,摔東西,歡笑,然後親吻。對於挖蟲草的人們來說,他們生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一個與他們毫無關聯的世界。但是,既然蟲草季已經結束,每戶人家挖到手的蟲草都一根根數過,這一個蟲草季掙到的錢都已經算得一清二楚,在帳篷里是坐着,在電影屏幕前也是坐着,那就和大家一起在這裏坐着吧。看到後來,觀眾群中甚至發出了一陣陣笑聲。因為什麼事也不為,就喋喋不休地說話,奔跑,也真有些好笑。親吻的時候,因為碰到鼻子,而得伸出舌頭才夠得着別人的嘴唇也真是好笑。再後來,起風了。受風的銀幕被吹成了半球形。銀幕向前鼓,那些苗條的美女都像鼓起了大大的肚子。風轉一個方向,銀幕往後鼓,銀幕上所有人不管在哭還是在笑,都深深地往前邊彎下了身子。這情形,同樣惹得人們大笑不止。風再大時,銀幕和銀幕上的人們被撕來扯去,這樣,電影晚會便只好提前結束了。
回到自己家的帳篷,爐子裏燃着旺火,肚子裏喝進了熱茶,母親突然笑起來。母親邊笑邊說:“那個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
父親也跟着笑了起來。
桑吉沒笑,他不會為看不懂的東西發笑。
他又打開那隻箱子,那隻讓他付出了三隻蟲草的箱子,把裏面的蟲草數了一遍。這一個蟲草季,他要寫一封信,告訴姐姐,這一個蟲草季,他和父親和母親三個人掙到了差不多五萬塊錢。
他不在紙上寫信。他要等回到學校,在多布傑老師的電腦上寫。姐姐給他留下了電子郵箱的地址。姐姐的學校有計算機房,她可以在那裏的電腦上收到信。他要告訴她,只差兩千多元,他們家這一個蟲草季就收入了五萬塊錢。他要告訴姐姐,趁這個時候,就是向父親一次要兩千塊錢他都不會心疼。
這天晚上,帳篷里來了兩撥人。
一撥是放電影的人。他們來放電影是為了收蟲草。
一撥是寺院裏的人。
這兩撥人都沒有從他們家收到蟲草。
寺院的人問:“那賣給放電影的人了嗎?”
父親說:“要不是上面的幹部要,我們家的蟲草一定是賣給你們的。”
寺院裏的人不高興,罵道:“這些幹部手真長。”
這時,外面響起了汽車聲。
是調研員,他把汽車直接開到了桑吉家帳篷跟前。
這一回,他帶着一個蟲草商。
蟲草商是他的朋友。
以前,蟲草商是個副科長,他也是個副科長。
蟲草商辭職下海時,他成了教育局局長。蟲草商發了,他當了副縣長。蟲草商請他吃飯喝酒,說:“這個也是共同進步之一種。”
可是,一不小心,他就成調研員了。蟲草商發了更多的財。他又找蟲草商吃飯喝酒,他說:“這回,我掉隊了。”
蟲草商打開大冰櫃,拿出一包蟲草:“那有什麼,跑跑,送送,一下又追上來了。”
但他把蟲草又放回柜子裏。
那天,他去送了自己買的蟲草回來,找到還住在縣城的蟲草商:“跑了,送了,真的管用嗎?五萬多塊錢啊!”
“你不知道別人也送嗎?”
“我沒親眼看見過。”
“人家收了嗎?”
“收了。可是我沒有錢了。”
蟲草商是他朋友:“再收二十萬的蟲草,不就賺回來了?”
“我沒有錢了。”
蟲草商從床下拖出一隻臟口袋,踢了一腳:“從裏面取二十萬。”
臟口袋裏沉沉的全是錢。一萬元一紮。調研員取了二十紮。蟲草商又把袋子口紮好,踢回了床下。
蟲草商說:“我跟你去,收了,賣給我,給你五萬塊。”
調研員說:“還不是變相受賄。”
“我找你辦事了?”
“沒有。”
“如今我真要辦什麼事的話,你的官小了。”
就這樣,兩個人一起下鄉來收蟲草。
兩個人來到了桑吉家的帳篷跟前。
看見調研員,桑吉真還露出望眼欲穿的樣子。
調研員不慌不忙地數蟲草,然後看着桑吉的父親帶着心滿意足的神情一張張數錢。
然後,調研員和他的朋友又鑽到別人家的帳篷里。
很晚了,桑吉還不想睡。他心裏記掛着調研員要送他的百科全書。
父親說:“睡吧,幹部沒有壓價就很好了,就不要指望他還送你東西了。”
桑吉不肯睡。他把頭埋在兩腿之間,失望快把他壓垮了。
這時,夜已經很深了。父親說:“我要睡了。”
桑吉不動。
父親過來叫他睡覺,他搖搖肩頭,把父親的手甩開了。父親嘆口氣,自己躺下了。
這時,他聽到吱的一聲叫喚,他知道那不是動物,那是調研員打開了汽車遙控鎖的聲音。然後,是明亮的燈光晃動。
他出去,調研員和他的朋友正在車邊搭帳篷——遊客們露營時搭的那種登山帳篷。
桑吉看着他們戴着頭燈,在帳篷里鋪上防潮墊,打開睡袋。
調研員準備要睡下了,這時,頭燈照亮了桑吉的臉。
他拍拍腦袋,說:“看看,我這記性。”
調研員鑽出帳篷,說:“就讓你看一眼,看我是不是說話算話的人。”
他帶着桑吉來到汽車跟前,他說:“知道嗎?我待在你的學校的那幾天,把你的作業全部看了一遍,我跟你們校長說,這個地方,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再出這麼出色的好學生了。”
然後,一個紙箱出現在他面前,就在汽車後排的座椅上。調研員把車頂燈打開,讓他看見了紙箱上就寫着百科全書的字樣。調研員拿出一把小刀,把封住箱子的膠帶拉開一條口子。桑吉拉開膠帶,扒開蓋子,眼前是整整齊齊的一排書燙金的背脊。
調研員摸摸他的腦袋:“我沒有食言吧?”
桑吉點點頭:“你沒有。”
“你老爹沒對你說幹部說話都不可靠嗎?”
桑吉說:“明年我要再給你十根蟲草。”
調研員笑起來:“十根蟲草就能換來這些書?不用了,反正這些書也沒人讀。”
桑吉爬上車去搬書箱,調研員把他的手按住了:“不行,明天我把這些書放在學校。你回去上學就能得到這些書,不回去,你就得不到。懂嗎?我要你好好上學。”
桑吉說:“我現在就想看。”
調研員從後座上翻出一件大衣,扔在他身上:“那就在車上看吧。”
桑吉就留在車上看書。
這些又厚又沉的書上字又小又密,卻又有那麼多的照片。這個晚上,他靠着這些照片幾乎看遍了整個世界。看見了巴黎的艾菲爾鐵塔,看見了南極洲的冰和企鵝,看見了遙遠星球,看見了雪花放大后的漂亮模樣。他還知道了草原上幾種花好聽的名字:報春和杜鵑和風毛菊。只是,他沒有找到蟲草。書是外國人編的,他想,一定是他們那裏沒有蟲草。但想想又不對,他們那裏也沒有南極洲和企鵝,但書上有。後來,他在車上抱着書睡著了。
早上,車窗上結滿了霜花。
桑吉對打開車門的調研員說:“我愛這些書。”
調研員說:“現在,把他們裝回箱子裏,你回到學校就會得到這些書。”
他往箱子裏裝書時,還捨不得不看那些圖片。所以,人家把帳篷拆了,收拾進車的後備箱裏,他還有兩本書沒有裝回箱子裏。
汽車搖搖晃晃開動起來,他還在車后追出去好長一段。
那一天,全村的人都拆了帳篷,都帶着賣蟲草的錢準備回家。
所有人都顯得喜氣洋洋。
快到中午的時候,來主持感謝山神儀式的喇嘛們才來到。他們說,是因為在別村的儀式耽誤久了。但村裡人都知道,是因為這一年,他們在這個村沒收到多少蟲草。所以,儀式結束,村裡人都給了喇嘛們比平常多一些的供養。
全村人高高興興回去,桑吉卻一心只想早點回到學校。
百科全書對他來說不再是一個詞,而是一個實在的豐富無比的存在了。
百科全書里有着他生活的這個世界所沒有的一切東西:巨大的圖書館,大洋中行進的鯨魚,風帆,依靠着城市的港口,港口上的鳥群與夕陽。
回到村裡,新修的定居點,看着那些一模一樣的房屋整齊排列在荒野中間,桑吉心裏禁不住生出一種凄涼之感。他心下有點明白,這些房子是對百科全書里的某種方式的一種模仿。因為住在這些房子裏的人並沒有另外的世界中住在差不多同樣房子裏的人那樣相同的生活。
桑吉知道,那是百科全書在心裏發生作用了。
奶奶拄着拐杖立在家門口等候他們歸來。
桑吉把自己的額頭抵到奶奶的額頭上時,他聞到一種氣息,一種事物正在萎落時所散發的乾枯氣息。
父親解開腰帶。
他腰帶上結着的每個疙瘩中都是一紮錢。父親從中取出一張,讓他到齊米家去。
齊米家開着一個小賣部,出售電池、一次性打火機、方便麵、啤酒、香煙、糖果和雞蛋糕。
他用五十塊錢在小店裏買了啤酒和雞蛋糕。
一家人就在暖和的陽光下坐下來,父親享受啤酒,奶奶和媽媽享受雞蛋糕。
桑吉趴在草地上,看着奶奶癟着嘴,嘴唇左右錯動着,消受軟和的油汪汪的雞蛋糕,心裏生出比曬在身上的太陽還要暖和的感覺。他在想,一顆牙齒都沒有了的人,直接用牙床磨動是什麼感覺。
奶奶還不斷揚手,把手裏的糕點拋撒給在周圍吱吱喳喳起起落落的小鳥。
桑吉開心地笑了。
他對着奶奶大聲說:“奶奶,我明天就要回學校去了!”
奶奶對着他不明所以地微笑。
他又說:“奶奶,我有一部百科全書了!”
奶奶當然聽不懂什麼是百科全書,但她依然咧着嘴,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向著他微笑。
可是,桑吉沒有得到百科全書。
回到學校,他就問多布傑老師,調研員是不是真的把書留給了他。
多布傑老師表情嚴肅:“還是認識一下你逃學的事吧。”
他知道自己心裏對此並沒有什麼認識,只是像所有犯錯的學生那樣,低下頭假裝害怕與後悔,抬起左腳用靴底去蹭右腳的靴子。然後,用蚊子哼哼一樣的聲音說:“我錯了。我檢討。”
多布傑老師說:“別人認錯我相信,你認錯我不相信。”
這是他愛多布傑老師的重要原因。於是,他抬起頭來,把詢問的眼神投向多布傑老師。
老師說:“如果你覺得是錯的,你一定不會去做。”
桑吉從書包里把作業簿掏出來,他把逃掉的那些課上該做的作業都做完了。
多布傑老師在畫畫,他用畫筆把遞到跟前的作業簿擋開:“不上課也能完成作業,你是想讓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天才嗎?”
桑吉又從書包里掏出一大把糖果,放在他的調色盤旁邊。
多布傑老師放下畫筆,剝開亮晶晶的玻璃紙,扔了一顆在嘴裏:“你勞動掙來的,味道不錯!”
桑吉這才敢說話:“我的百科全書。”
多布傑老師說:“原來這書是你的啊!”
“我的書在哪裏?”
多布傑老師:“那個人架子可是有點大,他還送書給你?”
桑吉說:“我的書在哪裏?!”
多布傑老師說:“他就到我辦公室來了一趟,說要看你的作業。他誇獎你了。”
桑吉着急了:“老師!”
“對了,你的書是吧?他倒是交了一箱書給校長。”
桑吉不等多布傑老師把話說完,就衝出了房間。出了房門,拐彎,第三間房,就是校長辦公室。桑吉見門虛掩着,便一頭沖了進去。
校長坐在一張插着國旗的辦公桌後面,背後是一張世界地圖。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不等桑吉開口,就揮揮手,說:“忘了進門的規矩嗎?出去!”
桑吉退到門口,把虛掩的門小心推開,喊:“報告!”
校長拖長聲音說:“進——來。”
桑吉進去,以立正的姿勢站在校長的桌前。
校長抬頭說:“原來是你。”
桑吉說:“我的書,我的百科全書。”
校長說:“你是不是送檢討書來了?”
桑吉說:“我已經在多布傑老師那裏檢討過了。他說調研員送我的百科全書在你這裏。”
校長用筆敲打着桌子:“對,是有一套百科全書,我以為調研員是送給我的學校的。我們整個學校都沒有一套百科全書,他怎麼會送給你呢?”
聽了這話,桑吉的淚水便衝破了眼眶。他根本沒料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等到淚水衝出眼眶,他才想起警告自己不能哭,但這警告來得太遲了,他只能抑制着自己不哭出聲來,但淚水卻止不住嘩嘩流淌。
這下,校長有點不知該怎麼辦了:“好好說著話,這娃娃怎麼就這樣了!”
桑吉覺得很丟臉,便轉頭衝出了校長辦公室。他也不敢回寢室,怕這樣子讓同學們看見,他轉頭衝上了校門外的山坡,一直到淚水停在了眼窩,不再往外流淌,才又回到學校。校長正在給辦公室的門上鎖。
他說:“我的書。”
校長一邊說話,一邊往家走:“正說話你跑什麼跑,又想逃學嗎?回去交份檢討書上來!”
這時,天上響了兩聲雷。這是這一年最初的兩聲雷。然後,就有點要下雨的意思了。
校長站在屋檐下看着天邊雲朵疾速地堆積,他說:“不哭了?你說是天幫着我嚇你,還是幫着你嚇我?”
桑吉說:“調研員說他要把送我的百科全書放在學校,讓我回學校時取。”
校長說:“那他為什麼當時不給你?”
“他怕放在牛背上馱,會把書弄壞。”
天上啪里啪啦降下了雪霰而不是雨水。校長站在屋檐下,桑吉站在露天裏,雪霰落下來。落在他肩頭和身上的,都蹦跳到地上,落在他頭上的,就窩在頭髮中不動了。
校長說:“站上來。”
桑吉不動。
校長說:“他是放了一套百科全書,可沒說要送給你。我還以為是配發給學校的。說了那麼多年,每所學校都要建一所圖書室,終於見到一箱書,居然有人跑來說是他的。”
“就是我的。”
“等他下次來調研時,我們當面問個明白。”
桑吉真是又要哭出來了。
校長身後的玻璃窗上,現出一張有些浮腫的臉,那是校長老婆的臉。那個女人沒有工作,包洗全校學生的被褥。她不犯哮喘的時候,半個月一換。要是她哮喘發作,那就沒準了。當她的臉顯得如此飽滿的時候,說明她的呼吸又被憋住了。
桑吉說:“校長你回去吧。”
校長說:“虧你好心,不纏着我了。”
桑吉說:“等調研員來再問他吧。”
“我不就是這個意思嘛!你回去吧。”校長把家門推開,又回過身來,說,“就算是學校圖書館的,你也可以借閱呀!”
桑吉進了校長家。
校長讓他在燃着爐火的客廳里等着,自己進了裏間的房子。桑吉站在火爐邊,烤冰冷的雙手,鼻子聞到滿屋的草藥味,耳朵卻聽到了裏屋傳來哮喘聲。校長很快就出來了,手裏拿着一本百科全書:“這是第一冊,我知道你愛書,可不能耽誤了考試啊!”
桑吉抱着書,冒着雪霰,奔跑着穿過老師宿舍和學生宿舍間的那片空地,爬到床上,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厚厚的書本。直到晚上十點,燈滅了,他才依依不捨地合上了書本。這個晚上,他久久不能入睡。聽着高原上強勁的風掠過屋頂,聽着起碼是三四裡外鎮子邊緣的藏獒養殖場裏那些野獸一樣的猛犬在月光下低沉的咆哮,眼前卻晃動着那本書中所描寫的寬廣世界。
第二天早上,蟲草假後學校重新開學。
全校學生排隊集合,廣播裏播放着國歌,因為音響的緣故,雄渾的音樂顯得有些單薄,升旗手把國旗在校園中緩緩升起。校長講話。
校長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學生愛書的故事。這個故事聽到多半,桑吉才聽出這似乎是在講昨天自己追着校長如何討要百科全書。不同的是,在這個故事中,昨天那種不愉快的情形消失了,而是一個學生聽說學校有了一套嶄新的百科全書,等不及學校圖書室正式建成,就纏着校長要先睹為快。
校長的結束語是:“同學們,我們為什麼要等待?難道圖書室建不成我們就不會產生對於書籍的渴望嗎?”
操場上整齊排列的學生隊列中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每個人發出一點點聲音,混合起來,就像是有一大群看不見的蟲子在天空中飛舞。待到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他身上時,桑吉才意識到校長講的是自己。那麼多眼光投射聚集到他身上的時候,他禁不住渾身顫抖。
他沒有想到,因為書,自己竟然成為了一個故事中的人物。
這得以讓他以一種不是自己的眼光來看待自己。
這有點像從鏡子裏看見自己。
桑吉看見了一個人站在故事裏。
校長講完話,操場上的人散去了。這一天的風很小,懶洋洋地,有一下沒一下地吹着。假期結束后新換的國旗在微風中輕輕翻卷。教室里學生們拖長着聲音朗讀課文。桑吉不喜歡用這樣的腔調念誦課文。他喜歡按自己的節奏在心中默念。在他自己的節奏中,藏文字母一隻只像蜜蜂輕盈飛翔,漢字一個個叮咚作響。這一節課,他沒有念誦課文。
他坐在一教室的拖長聲音朗讀課文的同學中間,他看見了故事裏的那個桑吉。
那個桑吉穿着一件表面有些油垢的羊皮袍子,袍子下面是權充校服的藍色運動衫,赭色的面龐,眼睛放射着晶瑩的光亮。這兩年,這個學生個頭的生長猛然加快,原先寬大的皮袍纏上腰帶,拉出一兩道使袍子顯得好看的褶子后,都蓋不住膝蓋了。當然,他也可以只穿校服。但那藍色的運動裝,在這個季節卻顯得過於單薄了。桑吉看見故事中那個桑吉,眼睛裏燃燒着渴望,真像忽忽閃閃的爐膛中的火苗一樣灼人,火苗一樣滾燙。百科全書中說,那些面臨大海的冰川有朝一日,就會震天動地地崩塌下來,在海洋中激起巨大的波浪。百科全書中相關的詞條還說,那些海里有巨大的鯨魚,那些冰山上有成群的企鵝。相比於其他學生,桑吉有一個特別的本事,他能把那些看起來本不相關的詞條連接起來,就像他能把一篇又一篇課文連接起來。他恍然看見海上冰山崩塌時,鯨魚憤怒,企鵝驚走。桑吉恍然看見這世界奇景的眼睛如星光一樣閃爍。
上午的四節課很快就過去了。掛在操場的那個破輪胎鋼圈敲響的時候,同學們奔向飯堂,他卻跑出學校,奔向了學校背後的高崗。此時的桑吉覺得,那些正被春草染綠的連綿丘崗,丘崗間被陽光照耀而閃閃發光的蜿蜒河流,也像百科全書一樣在告訴他什麼。
那一刻,他兩腮通紅,眼睛灼灼發光。
這時,一匹馬晃動着腦袋伸到了他面前。馬背上坐着一個喇嘛。
喇嘛翻身下馬,坐在了他身旁。
桑吉還沉浸在自己營造出來的那種令人思緒遄飛的情緒中,所以不曾理會那個喇嘛。
受慣尊崇的喇嘛不以為意,文縐縐地說:“少年人因何激越如此?”
桑吉抬手指指蜿蜒而去的河流。
喇嘛說:“黃河。”
桑吉:“它真的流進了大海?”
喇嘛說:“是啊!生長珊瑚樹的大海,右旋螺號的大海。”
喇嘛又讚歎:“一個正在開悟的少年!”
喇嘛勸導他:“聰明的少年,聽貧僧一言!”
桑吉:“你說吧。”
喇嘛說:“河去了海里,又變成了雲雨,重回清靜純潔的起源之地。所以,我們不必隨河流去往大海。”
桑吉:“我就想隨着河流一路去向大海。”
喇嘛搖頭:“那一路要染上多少塵垢,經歷多少曲折,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少年人,你有這麼好的根器,跟隨了我,離垢修行吧!”
桑吉站起身來,跑下了山崗。
不一會兒,他又氣喘吁吁地抱着那冊百科全書爬上了山崗。他出汗了。整個身體都散發著皮袍受熱后散發的腥膻的酥油味道。
喇嘛還坐在山崗上,那匹馬就在他身後負着鞍韉,垂頭吃草。
桑吉把厚厚的書本遞到他手上。
喇嘛翻翻書說:“偉大的佛法總攝一切,世界的色相真是林林總總啊!”
桑吉說:“我不當喇嘛,我要上學!”
喇嘛起身,摸摸他頭,桑吉覺得有一股電流貫穿了身體。
桑吉說:“三年了,我在收蟲草、祭山神的喇嘛中間沒有見過你。”
喇嘛翻身上馬聲音洪亮:“少年人,機緣巧合,我們才在此時此地相見。”
桑吉心中突然生出不舍的感覺,因此垂頭陷入了沉默。
喇嘛勒轉了馬頭:“少年人可是回心轉意了?”
桑吉搖了搖頭,抱着書奔下山崗。
這時,他覺得餓了。同學幫他留了飯。他端着飯盒狼吞虎咽的時候,還從窗口望了一眼山上,那個喇嘛還騎在馬上,背襯着藍天,是一個漂亮的剪影。
同學說:“乖乖,我們都以為你要跟他走了。”
多布傑老師也來了:“就跟班覺一樣。”
桑吉問:“班覺是誰?”
“以前的一個學生,一個跟你一樣聰明好學的孩子。”多布傑老師說,“不過,也許你比班覺更聰明。”
多布傑老師拿着裝着長焦距鏡頭的照相機,靠到窗口想拍一張山丘上那個馬上喇嘛的剪影,可是那個人和他的馬都消失了。山丘上,青草的光亮背後是藍天,藍天上是閃閃發光的潔白雲團。
桑吉接過相機,從長焦的鏡頭裏瞭望天空。鏡頭把天上懸垂的靜靜雲團一下拉到面前。鏡頭裏,遠看那麼靜謐的雲團是那麼不平靜,被高空不可見的風撕扯鼓涌着,翻騰不已。
一個星期後,星期六,桑吉看完了第一本百科全書。他沒有回家,他走進校長家去換第二冊。他沒有想到,校長拒絕了他。校長說:“就這麼幾本書,大家都想借,你說我該借給誰?我只好一個人都不借。等着吧,等圖書室辦起來你再來吧。”
桑吉說:“本來就是我的書。”
校長冷笑:“你的書?調研員來,我代表學校請他吃肉喝酒,他連謝謝都沒說一聲,扔下這幾本書就走了。他沒說聲謝謝,更沒說這書是給某個學生的。”
桑吉心裏冒起了吱吱作響的火。
校長問:“回去做作業吧,馬上要小升初考試了。”
桑吉想說“我恨你”。但他想起,父親和母親都對他說過,不可以對人生仇恨之心。
校長問:“你想說什麼?”
桑吉臉上露出微笑:“我不怪你。”
校長:“你——不——怪我?”
桑吉肯定地說:“我不怪你。”
校長:“你是想說你不恨我吧?”
桑吉說:“等上了初中,我到縣城問調研員去!”
其實,那時桑吉是有些恨意的。因為臨出門時,他聽到內室里傳來校長家那個三歲多的孫兒的啼哭聲。然後,那個哮喘病的奶奶,就把他還去的那本書放在了那個哭泣的孩子跟前。孩子不哭了,用一雙臟手去翻動書中那些圖片。
校長並不尷尬,說:“將來他肯定比你還愛書。”
桑吉不忍再看,因為那孩子臉上掛着的鼻涕眼淚正慢慢下滑,就要滴落到他心愛的書上了。
那個身心俱疲的奶奶,把身子靠在床上,閉目休息。
桑吉跑出了那間房子。
他很憤怒,他跑到多布傑老師房子裏。
多布傑老師不在。他肯定是跑到鄉衛生院找那個新來的女醫生去了。
於是,他去了娜姆老師那裏。
老師靜靜坐在窗下的陽光里,表情嚴肅。
錄音機里放着倉央嘉措的情歌:“如果沒有相見,人們就不會相戀,如果沒有相戀,怎會受這相思的熬煎。”
老師聽着歌,眼望着窗外,連他進屋都沒有看見。
桑吉改變了主意,悄悄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