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去留自有時
童樂接到李媽的電話,跟海康打了聲招呼,馬上從醫院往家裏趕,連車都沒有停入車庫就直奔上樓。還未走近,便看到父親站在房間旁邊,一言不發。童樂走過去,想要直接進去。童晉伸出一手擋在他身前,一臉凝重。
父子倆止步於門前。
雲影正在女兒房間裏轉來轉去,大床、書桌、床頭櫃等等大物都可以搬走,衣帽間、書櫃則是入牆式的,搬不了。沒關係,她家有空房間,傢具也都齊全。
她心裏琢磨了一下,連續推出幾隻行李箱,開始收拾女兒的衣服。
“你真的瘋了。”樂純站在房間中央喃喃地說。
雲影聞言雙手停了一瞬,復而,一邊摺疊衣服一邊淡淡地說:“我雖然不好,但也沒有你說得那麼一文不值。以前我在你和叔叔面前確定聽抬不起頭的,因為你們什麼都不缺,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後來生了童嘉恆和童之好我就輕鬆了。我終於不欠童家了。我只管做好每個身份就可以。”
雲影轉身拿下衣櫃裏最後幾套冬裝,除去衣架子,繼續摺疊,繼續說道:“我雖然沒那麼好,但也不是一文不值的。最起碼,我認為我自己是一個正常人。只是心態沒你們那麼好罷了。一直這麼悲觀,給你們造成這麼大的困擾,我很抱歉。從今天起,不會了。”
樂純有點慌了,帶着哭腔說:“你什麼意思啊?”
雲影停下手,轉身看着樂純喊了一聲:“阿姨。”
樂純聽見那一聲“阿姨”手都顫了。雲影一直到婚後才改口叫他們“爸爸媽媽”的,在那以前,一直都是叔叔阿姨的叫。樂純從前覺着合適,而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炸裂了。
既然大家都已打開天窗說亮話,還要計較那麼多幹什麼?
樂純那一匹布那麼長的心聲,雲影一字一句地聽進去了,還能背出來。她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千瘡百孔習慣了痛,被蠻力對待也會痛。
她都能拿和丈夫床上那些事去刺激人了,還裝什麼冷淡爛布遮體。
誠如命書之言:孤獨星入命,孤辰寡宿,貪嗔痴恨愛惡欲,有實無名。
她落魄,也刻薄,有器欲難量的節氣,也有斤斤計較的私心。
雲影臉上雲淡風輕,連語氣都不帶絲毫感情:“你兒子堅持要娶我的時候,沒跟你們說過嗎?不是我非他不可,是他非我不娶,就算跟他有了孩子,我也沒想過跟他在一起啊。你竟然一副要殺狐狸精的樣子拉我去打胎。我真的恨透了你。那是我的孩子,關你們什麼事?你們當真以為我又多稀罕童樂?我女兒又會缺爸爸?”
“總是現在我不欠你們童家任何人。我會儘快和童樂辦好離婚手續,趁着孩子們還小,童樂還年輕,叔叔阿姨喜歡哪個女人,就讓她來當兒媳婦好了。到時候,我一定送禮祝賀。”
樂純活了大半輩子,安富尊榮,無論生意場上,抑或為人妻,為人母,甚至做人祖母,她都做到了盡職盡責,盡善盡美。除了雲影,未曾有人否定過她,沒有人敢。
她有何資格?!
樂純氣急攻心,怒不可遏,指着雲影說:“好!你走,馬上走!”
雲影一臉漠然地點點頭,轉身拉上行李箱拉鏈,把行李箱提到地上。
“你放回去!這是我孫女的東西!”
“是我女兒。你又錯了,阿姨。”
樂純氣得頭腦一陣眩暈,整個人向後倒了幾步,幸好後面有人扶住了她。
樂純回頭,看到丈夫,幾乎瞬間淚如泉湧。
童晉原本是想等她們婆媳二人自己解決,因為明白到她們各自都有積壓在心中多年的怨言和分歧,若不藉此推翻,繼續下去,心牆只會越砌越高,直到最後連彼此的存在都感受不到。
只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完全沒有想到牆翻了,是會掩埋整個家。
童晉摟着妻子,第一次用那麼冷沉的眼神看着雲影。
雲影看到樂純,也無絲毫敬畏之意,甚至笑了笑說:“叔叔也回來了。”
“阿樂,帶你老婆出去冷靜冷靜。”童晉沉住氣,聲音嘶啞地吩咐道。
童樂站在門口,神情麻木陌然,他定定地看着妻子,看了片刻才敢確定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他走過去。
雲影看了丈夫一眼,隨即說:“不用,我比任何時候都冷靜。”
童樂握住妻子繼續收拾行李的手,拉着她就走。
雲影一下甩開了。童樂回頭,伸手再拉。雲影往後退了好幾步拉開了距離,她看看還沒有來電的手機,又看着童樂說:“那張離婚協議書你也看過了是吧,那就按照上面所說的做吧,兩個孩子的撫養權給你,我有探視權。是我的,我拿走,不是我的,我一分不拿。電腦里有存檔,等一下我打印出來,簽字了,明天辦手續。”
童樂神色不變,低聲問道:“明天安兒回家了呢?”
雲影因為這句話變了臉色,當然更多的是喜悅,連聲音都藏不住激動:“當然是跟我。我的安兒,誰也別想跟我爭。”
童樂說:“她要爸爸媽媽在一起呢?她要我們一家一起呢?”
雲影臉上一頓,沉吟一下后說:“我不會再待在童家了,安兒會跟媽媽的。”她輪番看着他們。“你們會幸福的。幸福對你們這種樂觀向上的人來說太簡單了。死了一個侄女,你們把她當作咎由自取,然後忘記她。丟了一個孫女,你們把她的名字聽成咒語,恐懼一位母親想要尋找女兒的心情。誰都沒有錯,只是追求的東西不一樣罷了。既然這樣,再也沒有什麼比分開更好的了。”
死寂籠罩了他們。
童晉放開了妻子,走向雲影。
童樂已經在父親之前,給了妻子一個耳光,很響,重重地打在臉頰上。
童晉停住腳步,握緊了拳頭。樂純蹲下身子,用手捂着臉,抽泣着。
屋裏也沒有因為這個耳光就此安靜下來。
雲影很快把偏到一邊的臉擺正。頭髮黏在臉上,她感覺到了,別到耳後。頓時,小巧的耳朵豁然浮現,粉粉的很精緻,被親吻被疼愛又紅紅的很可愛。他每次都是從那開始,雲影每次都想推開他,然而雙手好像不是她的,怎麼也要抱住他。
或許是一下子出現的關係,顯得有些呆愣、茫然。
童樂茫茫地看着妻子,打過她的手在發燒,顫抖着,疼痛着。
雲影看着丈夫,扯着嘴角笑,她這輩子,第一次笑得如此輕鬆,如此真實。
毫無徵兆地,雲影又打了自己兩記耳光,很用力的,但她還嫌不夠,沒有去年她打他那次那麼大力。
“這是我還你的。”雲影眼睛亮晶晶的,水光瀲灧。“好了,我們也兩清了。”
童樂無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眼裏清醒退卻,只余空洞。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雲影轉身平復一下情緒,按了接聽。“對……是的……好,稍等一下……”
雲影下樓接搬家師傅了。來的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高高瘦瘦的,雙臂看着卻很有力量感,該是工作的緣故。
兩個小夥子看到雲影,臉上不禁一怔,隨即又掩飾過去,隨雲影進屋。
童晉和樂純似乎不敢管了,不想聽了也不想看了,在工人上來前已經回了房間。
兩個工人進到房間,看到童樂,大概猜到這就是顧客的丈夫,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替他們鄙視了打老婆的男人。
工人們有條不紊地開始幹活。雲影一邊配合一邊囑咐他們小心點。
工人們讓她放心,他們天天幫人搬家,從未打爛過什麼。
雲影整理完衣櫃的衣服,又開始收拾女兒的圖書。沒有很多,一個行李箱就搞定了。每個新學期替女兒準備的新課本,新衣服一直放在她家。不敢放在這裏。因為有一個新學期,雲影“興沖沖”地買回來新衣服,新課本,一邊幻想女兒在她身邊,一邊和空氣說話。童樂帶她去看精神科,讓她吃了三個月葯。
她才沒有病。作家不也是靠幻想寫東西,填充精神世界。她只是把想的做出來,當作練習,免得女兒回家,她不懂跟她溝通。
這些年,她一直這樣啊,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房間裏的床、柜子、梳妝、玩具逐一被搬走、童樂茫然地佇立一隅。看看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妻子,又看看外麵灰白色的天,迢遙無垠,一絲雲彩都沒有,縹緲無望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