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棄痕

法衛軍全線撤退，頭也不回地向後逃竄，營地內慌亂一片。被綁縛住的俘虜們大聲叫囂，他們忍辱負重這麼長時間，有機會能逞口快，當然不能放過。法衛人也顧不得將他們殺死，比起被罵得一無是處的尊嚴，還是小命來得重要。

“以琳！”格雷格衝進營地，騎手們到處亂跑阻擋住他的視線，他大聲呼喊嚇跑戰馬，看到無數逃跑背影中有一個人還面對着他，趕緊手腳並用奔過去。

“格雷格！”以琳抓住他的雙手，“發生什麼了？”

“我們現在要撤退。”格雷格讓她轉過身去向後跑，自己卻抽出劍刃，準備為修女爭取更多的時間。

聖主騎兵和龍衛騎兵的區別在於盔甲的輕重。格雷格雙眼緊緊盯住兩側同時揚起的土塵，又高又厚的那一方暫時不足為懼，格雷格將木質的馬拒用魔法聚集到左側，自己則向右擺開架勢，因為輕薄而迅捷的土塵已經散開，第一排穿白色盔甲的聖主騎手已經快要衝到營地內了。

黑魔法師手中的長劍逐漸染上熊熊黑火，在聖主人的白甲前更顯突兀，並像一隻蝙蝠一般來回擺動。騎手胯下的戰馬皮膚片片彎曲外翻，各處關節變得脆弱，剛向前踏出一步，小腿中的骨頭就把膝蓋頂出體外。士兵失去了坐騎的支撐，向前拋飛而出，臉皮被沙礫和石塊磨破。最後戰馬的身體從背後壓下來，一人一馬同歸於盡。

聖主騎手們不知不覺衝進了一圈隱蔽的黑色光環中，戰馬和盔甲彷彿都對格雷格敞開了心扉，被一層一層地剝開，露出最“真實”的自己。騎手低頭看到自己正騎着一匹骷髏戰馬，並不覺得這有多麼帥氣，因為很快他們就會被甩落在地，斷條手臂或腿在所難免。

衝鋒發生了混亂，後續的人馬被前方猶如千年墳地一般的場景嚇得勒緊了韁繩。格雷格滿身環繞着黑色的霧氣，腐朽的氣息鑽進敵人的鼻子裏，令他們不自覺地眼紅流淚。

聖主人躊躇不前的時候，龍衛騎兵終於殺到，他們面對馬拒和籬笆根本不屑減速，反而悶頭催促戰馬用更快的速度衝鋒。身披紅色盔甲的戰馬一頭扎在鋒利的木刺上，幾乎從脖子刺進肚子裏，連慘叫都沒有機會發出就倒在一旁。龍衛騎手同樣也被甩飛出去摔折了手臂，緩了兩三秒后立刻爬起來，用全身的力量揮舞長劍或鏈球衝進營地。

馬拒被第一排龍衛人撞鈍了木刺，後續的騎手們為法衛人上演了精湛的騎術表演，猛地向上勒緊韁繩，戰馬抬起前蹄越過阻礙和同胞穩穩落地，毫不停留地踏出它的第二步。

格雷格見馬拒沒有辦法阻攔龍衛騎兵，不得不放棄聖主人沖回回營地，正好趕上第一名龍衛戰馬的後腿。他揮劍出去卻完美地錯過了馬蹄，不得已之下只好伸出另一隻染上奧術能量的手，連人帶馬一起拽回來。

龍衛人還沒有察覺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見身旁的風景前進了一寸，隨之而來的是後背和大腿上撕裂一般的劇痛。格雷格確定自己看到了人的內臟才把戰馬放開，然後去追其他龍衛人。騎手們放目望去只能看見他一個敵人，不假思索便勒轉馬頭，甚至由於過分的自信而忘記了戰鬥技巧，還沒有接敵就大肆怒吼起來。

“來啊！”格雷格為自己壯膽，黑色的霧氣變得更加清晰，發出金屬一般的反光。龍衛人甩動手臂將長劍斬出，但格雷格比他的速度更快一些，在馬頭越過肩膀的一瞬刺出長劍，正中龍衛人的膝蓋。

龍衛人重心偏移就要落馬，臨死之前還不忘用劍給格雷格來上一下，劍柄擊打在他的腦殼上，格雷格眼前漫天星光閃爍不已，跪在地上許久都沒有緩過來。

第二名龍衛騎士沒想到對手會突然倒地，劍尖在格雷格的盔甲上劃出四散的火星，和戰功擦肩而過。

第三名和第四名並肩而來，他們要先一起拿下敵人的頭顱，回去后再爭論這首功到底是誰的，所以同時舉起長劍擺開架勢，一左一右盡顯對稱之美。不料一個身穿教袍的女子縱身撲在格雷格的身上，她渺小的身子根本無法遮擋住老男人的全部，但足以把龍衛人嚇個半死，他們強行收回劍刃，扭動身體和手腕，差點砍到身旁的同胞。

連着四人都沒有順利擊殺格雷格，龍衛軍官急道：“把修女一同砍死！她包庇魔鬼，如同叛教！”

格雷格聞言極力晃動發漲的腦袋，即使什麼都看不見也站了起來，以琳從他背上摔倒在地，男人的後背將她和凶神惡煞的敵人完全遮掩。

敵人的狂妄令格雷格異常惱火，他聽到兩側都有馬蹄聲傳來，聖主騎手也已經恢復正常衝鋒過來。邪惡的魔鬼念動咒語，像世人顯現出他真正的容貌，貼身的盔甲因肌肉的聳動而迸裂開來，臉上的五官化作膿瘡和血洞，自上而下扯出一張沾滿消化液的口器。

敵人的戰馬上燃起黑色的火焰，它沒有普通火焰那樣的灼熱感，將人與馬身上屬於血肉的部分化為酸水。聖主騎手聽到自己內臟掉出來的聲音，體重頓時輕了不少，但他還是咬着牙維持住進攻姿態。

“聖主啊，請您保佑我！”

士兵在心中吶喊信仰的名諱，但自始至終聖主都沒有響應他的虔誠，白骨製成的沙子輕輕撫摸格雷格黑色的外皮，將骷髏的外形輕易打破。

龍衛人比聖主人身材健壯一些，沒那麼快被腐蝕殆盡，他們用最後的力氣向格雷格出劍或撞擊，格雷格一手各抓住一顆馬頭，可怕的衝擊力讓他的身體不可抑制地向後倒退，雙腳在地上劃出兩道深深的溝壑。他身後的以琳尖叫一聲，趕緊滾到一邊去，這下她便跑到格雷格面前去了，格雷格趕緊把面部的武裝卸掉，露出他那張陳年好酒一般的老臉。

龍衛人揮劍就砍，劍刃砍在岩石一般的黑色身體上，反震得他們虎口發麻。格雷格大吼一聲，猛地將戰馬推翻在地，接着又是一對騎手沖將過來，格雷格躲閃不及被撞了個滿懷，龍衛戰馬脖子一扭骨折身亡，倒是格雷格搖搖頭又站起來了。

騎兵們一波又一波地撞向格雷格，直到黑魔法師筋疲力盡再也沒辦法抵擋衝擊。格雷格很早就意識到自己有動用奧術能量的極限，他抬起頭，從馬蹄的縫隙中瞥了一眼以琳模糊的輪廓，只有到無法保護住自己關心的人的時候，人才會覺得自己有多麼渺小。

紅色和白色的騎手們殺不死格雷格，但這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幾個士兵下馬來拉以琳，被修女一手揮開。她鼓起勇氣跑向被重重包圍的格雷格，馬上的龍衛人回過頭來恐嚇，把她踢倒在地。

“聖主啊……”修女別無她法，她不能傷害普通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格雷格倒在地上被馬蹄亂踩，它們不僅踩在格雷格背上，也踩在了以琳心裏。她大聲痛哭，但那哭聲不會比泄憤似的怒罵來得響亮，就像聖主微言永遠不會為凡人所知。

以琳的理智遠沒有那張後背來得結實，很快就被踩碎。她動用起威力無窮的聖術，刺眼的光芒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而只有格雷格愈發虛弱，把所有黑魔法術都收了回去。士兵們以為修女要打破戒律攻擊他們，趕緊擺出招架的姿勢，不料修女將聖術按進了自己的小腹中，灼熱的刺痛差點讓以琳昏死過去，但她緊緊咬住自己的手臂，頓時咬下一塊肉下來。

如果聖光有自己的意識，它絕不會相信自己還可以傷害一副有聖痕的身體。以琳的手指因這聖主刺的光芒變得鋒利無比，一點一點挖開自己的小腹，攪動肌肉的聲音令人渾身發癢，最後修女把印有聖痕的皮肉完完整整地甩在地上，滿是冷汗的小臉上露出笑意。

聖主人瞪着那張沾着鮮血的人皮，從沒有人告訴他們挖出聖痕會怎麼樣，所以也就沒人知道“失去”聖痕的教徒可以做什麼。以琳從虛弱中獲得了力量，一腳踩在聖痕上，金色的屏障保證她自身不會受到傷害。

龍衛人認為她要保護魔鬼，既然如此也就不準備手下留情，下馬來抓以琳。以琳不再怕這群臭烘烘的男人，她的眼裏只有她關心的那個，一步步走得堅定。龍衛人越是靠近以琳，就越發覺得戰爭是無謂的行為，聖主人還等着他們當殺害教徒的替罪羊，卻看到一個個膀大腰圓的硬漢突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起來，為以琳讓出一條道路。

“我有罪！”“原諒我吧……”

龍衛人哭聲震天，驚動了城牆上的古登，他從來不知道他的同胞們還會流眼淚，失望地轉過身去：“敵人已退，請陛下與我回宮，來討論下一步的計劃。”

以琳滿身聖潔的白光蹲在格雷格面前，和被染紅的長袍一點都不般配。格雷格被照得翻身都很困難，但還是不忘說幾句玩笑話：“修女，您知道您的聖痕後面是什麼器官嗎。”

以琳臉紅着打了他一下，將格雷格的肩膀拍得粉碎。“哦，我不是故意的。”

格雷格挪動一根手指推了推以琳的鞋尖：“請您高抬貴腳，讓我好從地上爬起來。”

修女朝他笑了笑，然後站起來面向一群哭哭啼啼的龍衛人。她的面容平靜如水，又像每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將面對死亡時的樣子。“聖主人和龍衛人，”她朗聲呼喊，“我不容許你傷害我身後的這個男人，請各位離開。如若你們不肯，即使是修女，也會拿起長劍和盾牌作戰。”

尋常時候，格雷格覺得只有自己才能保護別人，因為他強壯、高大，會各種各樣的戰鬥技巧。不過，偶爾躲在一個小小的身軀後面，其實也不是什麼丟臉或不可靠的事情；相反，他現在感到非常溫暖、非常安全。

龍衛人已經喪失了所有戰意，立刻上馬，耷拉着腦袋往回走。這時聖主的傳令官也感到前線，告知聖主騎手們也速速回城。聖主軍官狠狠扔下手裏的長槍，第一個勒馬奔出戰場。

法衛軍一連退出二里，呂訥在殿軍遙遙相望，直到看到以琳和格雷格互相攙扶着走來才鬆了口氣。一旁灰頭土臉的芙洛里嘲笑他：“你還是很關心格雷格的嘛。”

呂訥被看穿心思，有些不服：“我是關心以琳。”說罷縱馬而出。

格雷格沒受多大的傷，要是說老實話，還是以琳讓他沒辦法單獨站立的。他也不能當著她的面把敵人吃掉，修女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呂訥停在兩人面前，後者跪地請罪。“陛下，此戰是我失策，我甘願受罰。”

以琳慌忙道：“肯特將軍已經受了重傷，如果您接受，我可以替他受罰。”

呂訥搖頭：“將軍犯錯，怎能讓修女受罰——格雷格卿。”

格雷格向前爬了爬。

“這場大敗，令我軍失去了對教皇的控制，兵力死傷過半，罪不可數。明日正午，我要在所有士兵的面前，處以你斬首之罰。”

芙洛里聞言大駭：“呂訥？”

以琳瞪大了眼睛，淚水在臉頰上的灰塵中留下痕迹，但她絲毫沒有察覺。“陛下，你不能——”

“這是決定了的事。”呂訥轉頭向格雷格，“格雷格·肯特，你聽明白了嗎。”

格雷格抬起頭，和所有老將面對死亡時一樣，他的神情、口氣，全都平靜如水。

“遵命，我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