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聖主的孩子

古登出兵倉促，本想要一舉拿下呂訥的首級，出城追殺的兵力就超過了六千。剩餘士兵也沒有在城裏閑着，按照公爵的指示，他們要在大軍回城之前清剿留在林地和石場裏的法衛部隊。

聖主軍幾乎傾巢而出，城內只有不到千人留守，在緊張的戰爭時期顯得有些寂寞。如果這時從南邊突然殺來一支獅衛大軍，即便是都城也躲不了陷落的命運。

為此，聖主城內的居民和士兵都不敢輕易出城，坐等一片狼藉的戰場腐爛、發臭。老國王的瘋羊病反覆發作，以至於不能上朝理政，整個王宮彷彿佈滿陰雲。

一些查美倫的外戚嗅到了權力的味道，開始從各自的領地前來聖主城。他們頂着查美倫的名號，卻沒有查美倫的氣度，面對守城士兵破口大罵，說自己是國王陛下的誰誰誰，再不開門就把你們斬了。

聖主總管急急奔去寢宮，想要請陛下出面處理。老國王鬚髮皆白，理髮師將它們竭力剪短，也掩蓋不了伊斯滕面容的憔悴。醫師將總管攔在病榻邊：“陛下不能再受太大的刺激，否則惡疾複發，再難恢復了。”

總管伸長脖子再望陛下一眼，深恐這會是見到的最後一面。伊斯滕被侍從們扶着脖子，幾名鍊金術師再喂他喝特殊的藥劑，更有教士和神父在地上畫陣。為國王延續壽命是對聖主的大不敬，若不是有士兵拿着長矛對準他們的後背，他們也不會輕易跪在地上。

陛下不能依靠的時候，往日還有賽克羅和呂訥，現在他們出征的出征、叛變的叛變，只留一個十歲不到的庫寧在王宮裏陪病危的殿下。總管一咬牙，轉身前往庫寧殿下所在的寢宮，此時庫寧正好在上政理課，老師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學士。

老學士一眼就看出總管是為何而來，放下課本拍了拍庫寧的肩膀。“殿下，總管求見。”

庫寧還沒意識到總管是什麼樣的人物，轉過身來茫然地望着他。“你好，總管先生。”

“殿下，很抱歉打擾到您的學習。”總管說話倉促，帶着微微的顫抖。“在下有一件事需要您幫忙，請陛下同意。”

庫寧看了一眼老學士。“什麼事？”

“您的兄弟正在城外請求入城，他們都是您母親的兄弟所生的子嗣，與您沒有血緣卻自稱查美倫。我懇請您前往城門，拒絕他們入城的要求。”

“他們既然是我母親的親人，為何不能讓他們入城？”

老學士乾咳了兩聲：“如果他們進城了，那城內的事都由誰管理？”

“當然是我父親了。”庫寧不假思索地說。

“如果陛下有事出去了呢。”

庫寧聞言陷入了思考。“難道是我嗎。”

“應當如此，我的殿下。”老學士笑道。“您可以要求侍從為你拿來最好吃的糖果，而且沒有人能阻止你吃多少——但若是您的外兄來了，可就沒得吃了。”

這樣的利弊就連庫寧都能盤算，年幼的樣子拍案而起，令學士隨他一起去城門口，完全忘了還有“陛下不在”這一前提。總管感激地看了一眼老學士，後者撫了撫長長的鬍鬚：“殿下天賦異稟，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庫寧抵達城門上的時候，他的外兄還口吐污言穢語，還不曾有過重樣的，老學士不得不在庫寧登城前和他聊一些別的事情。

那外兄是庫寧叔叔的二弟，瞳孔和頭髮是毫無特點的黑色，完全沒有查美倫家族的任何特徵，庫寧甚至指着他問學士：“您真的認為他是我的哥哥嗎？”聞言城上士兵哈哈大笑起來。

這位外兄覺得受到了侮辱：“庫寧，我應叫你弟弟，而你應稱我為兄，還不快點開們！我可帶來了不少士兵，你們不是要殺那個該死的呂訥嗎，我就是來幫你們的。”

他料想這些士兵不容易說動，反而是庫寧比較好嚇，說不定這小傢伙現在已經尿了褲子，下一秒就會大哭起來。結果庫寧非但沒有哭，還直接說出了大人們都不敢輕易說出來的單詞：“不，我不讓你進來。”

“什麼？”外兄扯開嗓子大罵庫寧，猶如一隻氣急敗壞的公鴨，“你這頭小牲畜，你怎麼敢——”

“好了，大人。”老學士微笑着打斷他的發言，“殿下的話你也聽到了，現在是戰爭時期，請您返回莊園駐守，以免敵軍來犯，到最後連家都回不去。”

“我知道了，原來是你這個老不死的……”庫寧的外兄一邊勒馬點頭一邊仍不忘逞口快，“到時我一定把這件事告訴王后，說你教唆庫寧，不讓我進城！”

“請便，我的大人。”

庫寧眼睜睜地看着外兄被趕走，立刻轉頭看着老學士，滿臉期待地問道：“先生，我們今天可以提前下課嗎？”

“哦，當然，去玩吧，我的殿下，今天你做得不錯。”老學士摸了摸他的腦袋。

總管則在一旁鬆了口氣，那外戚一走，終於可以派人出去打掃戰場了，虧他還能在靠近屍堆的地方大聲喊話，看來王位能讓人獲得超凡的忍耐力。

守城將領叫來專門負責打掃戰場的清道夫，那是幾十個沒有衣服穿的貧民，只能用蕁麻包裹上身，身上都是大片紅腫，撓幾下就會出血。裏頭大部分都是兒童，將軍懷疑他們能不能搬動屍體：“他們還小，能行嗎。”

帶小孩的老人沖他眨眨眼：“沒問題，他們都是專業的。”

聖主城大門開出一條小縫，幾個孩童排好隊將身體擠出去，撲到惡臭的屍體上去。他們常年和這些不會動的人類打交道，早就忘了什麼是臭味，這些盔甲、刀劍乃至骨頭都是錢，錢就是麵包和水。有時候個別士兵和出身顯赫的貴族身上還會帶值錢的東西，這就是這些孩子活命的機會。

他們全都配有一把稍有些變鈍的小刀，用來把融合在一起的屍塊割開，或者把屍體的腹部剖開，讓內臟流出來減輕體重。大人們負責把變輕的屍體抬到推車上，再用鏟子處理內臟或別的什麼。

其中一個男孩在某個聖主士兵的懷裏找到了一串銀十字項鏈，如果被大人看到鐵定會被拿走，得到的只不過是半塊硬到硌壞牙齒的麵包。所以他將項鏈塞進自己的褲子裏，兩層布料之間可以塞許多東西。

另一個孩子站在他身後，把這一幕完整地看進眼裏。他想也沒想就沖帶小孩的老頭大喊：“湯姆把什麼藏起來了！”

老頭一聽立刻轉過身來，提着沾滿內髒的鏟子氣勢洶洶地往小湯姆走去，湯姆後退一步，差點被屍體絆倒。老頭向他伸出臟髒的黑手：“交出來。”

湯姆只不過是猶豫了一小下，鐵鏟便掄向了他的膝蓋，疼得他在地上嗷嗷叫。老頭不管他會不會因此終生殘疾，朝他吐了一口痰：“給我交出來！”

湯姆趕緊從褲子夾層中把項鏈拉出來，把它拋到儘可能遠的地方。老頭最後踢了湯姆一腳，頭也不回地撿起項鏈，最後還不忘補一句“快點幹活”。

小湯姆捲起褲管查看膝蓋的傷勢，所幸沒有傷及骨頭，只不過傷痛一直在蔓延，暫時無法行走。如果不能行走，就連清道夫也做不成了，湯姆不得不緊咬牙關走向屍體，繼續用小刀切割黏在一起的肢體，即使蟲卵落在身上也毫不在意。

告發湯姆的男孩感到內疚，過來和他道歉：“對不起，我沒看清你藏了什麼……”

湯姆讓他小點聲：“被聽見了又要挨罵了。”

男孩向後一坐，耷拉着腦袋抽泣起來：“媽媽，我要媽媽……”

“原來你還有媽媽。”湯姆把切下來的肉塊搬到推車上，“那你就是被賣掉的咯。”

一聽到自己是被母親賣掉的，男孩立刻嚎啕大哭，哭聲嚇走了白雲，在空蕩蕩的天上形成迴音。老頭終於忍受不了這煩人的噪音，一鏟子扔過去將男孩砸暈，拽着他的腳踝拖到陰涼處教訓。其他孩子都不敢看，只有湯姆背對着他們，露出報復完成之後應有的笑容。

“啊……”

小湯姆還沉浸在快意之中，手下突然傳出詭異的聲音，彷彿一隻野貓用利爪刮擦牆壁。湯姆的手放在殘缺的屍塊上，甚至能感受到聲音製造出來的震動。

“誰、誰來救我……”

這次聲音組成了句子，湯姆向後倒退，用碰過蛆蟲和屍體的手死命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否則等着他的也是一頓毒打。

小夥伴們還在看老頭如何把男孩打得皮開肉綻，讓湯姆有時間適應來自屍體深處的低語。他一步步靠近，那聲音又時會中斷，又時也會突然變大，湯姆跟着它縮脖子，動作很是滑稽。最後男孩狠下心來，毒打都不怕，還怕什麼鬼怪，便拿出所用勇氣撲過去，把屍體扒開。

屍肉被粘稠的液體攪在一起，粘性很足，湯姆必須用刀子把那綠色的粘絲割開才能繼續挖。接着是一層會蠕動的蟲卵，湯姆盯着它們，感覺後背發癢，有什麼東西在皮膚上動。再割開一層，不知名的組織全都融為一體，組成帶有一點蠟黃的綠色，摸起來則有點像某種肉派——原諒我，這星期我都不會吃肉派了。

深層的惡臭令湯姆的五官都皺在一起，他快要放棄了。他用小刀從一隻人手上撬開一道口子，一顆睫毛上沾滿蟲卵的眼眶顯露出來，眼珠在粘絲下動來動去。

“天啊！”“聖主啊！”

湯姆大駭，扔掉小刀後退幾步，膝蓋的劇痛讓他跌坐在地。眼珠的主人看來動了一下，因為那隻屍手向上拱起。“聖主啊，我見到太陽了！這簡直就是奇迹！”

湯姆呼吸加快，兩眼冒星星。他不知道屍堆底下說話的是不是人，但能說話的不是人就是魔鬼了。那鬼東西又動了一下，但沒有把身上的屍體徹底頂開。“孩子，我看到你了，你一定是聖主派來救我的！我、我是一名教士，快把我從地獄中救出來吧！”

教士。在湯姆心裏，教士都和藹可親，喜歡幫助別人。有一次，湯姆在路邊餓暈，沒有跟上清道夫的隊伍，是一位好心的教士救了他，給他麵包和湯水。雖然被老頭找到后免不了一頓毒打，但他總覺得，那是他出生以來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

“如果我救了你，你會帶我離開這裏嗎？”湯姆站起來，咽了一口口水。

“你要去哪都可以，我的孩子，只要你救我出來。”

聲音急切而充滿渴望，似天使的應允，也如魔鬼的誘騙。但無論如何，湯姆都站了起來，走過去將十指都埋進了屍體裏。除了僵硬的四肢，其餘的地方都是柔軟的粘稠物和蛆蟲，他能感到爬動和組織被破壞的感覺，彷彿一塊泥沼要將他拖入深淵。

終於他摸到了一個圓圓的頭顱，聲音變得歡快：“就這樣！把我的頭拔出來！”

湯姆覺得這樣並不能救出一個大活人，但他還是這麼做了。內臟混合物竭力阻止他把手中的頭顱拿出來，粘絲牽連着大地。湯姆大叫一聲，用盡全力向上一抬，大量綠色的粘液潑灑在他身上，讓他無法呼吸，手中的“活人”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重，因為只有一顆人頭被拔了出來，在陽光底下掉落蟲卵。

“我出來了，我出來了！”

人頭在湯姆的手中瘋了似地狂笑，曝露在空氣中的聲帶詭異地甩動，那大張着嘴巴里吐出一條又一條已經孵化出來的蛆蟲，絕不會有人相信他是什麼教士。

湯姆已被嚇得無法動彈，他想要扔掉這個怪物，但手已經把他們黏在一起，他甚至能看到到人頭轉動眼球時擠壓出來的液體。

“我感激你，孩子！”人頭高喊道，“我以拉迪蘭之名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謝！從今天起，你就是教廷的恩人、教士們的朋友，我也會遵守我的承諾……”

湯姆瞪大了眼睛，仍保持高舉頭顱的姿勢。“你會帶我離開，對嗎？”

“沒錯，我有言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