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百年之結話十

第82章 百年之結話十

幽寂的神宮中,荷花的芳香四季不絕。清澈的池水倒影着美人的容貌,一抹硃色暈染紅唇,青絲從耳後滑落,軟軟地垂在眼前。美人沒有將髮絲撩起,而是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思緒雜亂。

數日前白師就曾告知她南江太子會來取走並蒂蓮。她並未見過並蒂蓮,她來到神宮的時間也不過區區三十來年。並蒂蓮在凡間算得上稀有,天下僅此宮中有。她未料到江若端會如此輕易地取走它,而且是神獸直接贈予的。

她從未踏入過那三道結界,這是白師對她的囑咐。所以她不曾見過神獸。她想過,興許是因神獸兇惡,白師怕她能力不足以應付,所以不讓她進去。但是現在看來,神獸似乎與她猜想的不大一樣。

她半垂下眼瞼,淡金的雙瞳似染上了凝霜,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水中的自己。從江若端質問她為何不說實話的那一刻起,她的腦中就擠滿了雜亂的思緒。

他說,這裏的結界是為了禁錮神獸而設的。這與白師告訴她的,截然相反。白師說,結界是為了保護神獸,而她的使命亦是如此。

為何會有這麼一人,將她原本平靜的心緒攪得一團糟。她不認為自己會相信一個初見面的陌生人。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產生了不安的情緒。

萬一他說的是真的,而白師卻是騙了她?不可能,白師不會騙她的,絕對不會。心中出現的細微動搖很快被她打消了。白師是她最信任的人,沒有人可以取代。

眼前的清池突然躍出一條斑斕的錦鯉,把她的倒影撞了個粉碎。錦鯉在月下彎成一個美麗的弧線,撲通一聲,掉回了池中。她的思緒不停地翻飛,全然沒有注意到浪花濺到了自己的裙上,也沒注意到有人正走向自己。

“夏荷。”

名字被似陌生卻又熟悉的聲音喚道,她才如夢初醒。轉身一看,眼前白衣勝雪,溫柔帶笑的青年正是北夏的白辰國師夏泠。他的手中握着一根新摘的杏枝,細長的枝上綴着幾朵粉白的花苞。

她慌忙掩蓋自己剛剛出神的樣子,行禮道:“白師。”

白辰國師看到她的樣子,問:“怎麼?有心事?”

她微微低頭,答以沉默。

白辰國師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笑了笑,一語不發地從她身旁經過。

“如白師所料,今日南江太子已來神宮取走並蒂蓮。”夏荷跟在白師後面,說道。

“用了多久時間?”白辰國師問。

“不到半時辰。”夏荷如實說道。

“是么?”白辰國師似乎有了興緻,“看來這南江太子沒讓我失望。”

夏荷略感疑惑地抬眸。聽白師話中的意識,好像他早已料到神獸會主動將並蒂蓮贈給江若端?

夏荷張開了口,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終究沒說出來。她不知道的事情似乎遠比她想像的要多。她想問的問題,興許白師早已經知曉,只是故作不知,亦或者只是她不該有的懷疑。不論是何種可能,都不該去問。

兩人走在通往神殿的長廊上,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白師進入了神殿,而她獨自站在結界外時,她才懊悔自己不該想那些。

神宮中的荷花一朵挨着一朵,擠滿了長池,如同繁星一顆顆綴滿了整片夜空。帶着夜的微涼與水的寒濕的空氣吸入肺腑,讓人心中發寒。

如今,她已不常見到白師。五年一次?還是六年?她快記不清了。自從被任命為神宮宮主,她已獨自一人待在清荷神宮的三十幾年。過去那些每日在白師身邊習術的記憶,不知不覺地被時光歲月一點點吞噬。等她回過神來,就只剩下朦朧模糊的殘片。

夏荷甚至覺得,自己可能從來都不了解她的白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從來不會告訴她,他做的每一件事是因為什麼,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關於他的事情。

為什麼她是半妖,而不是人?為什麼她不能跟師弟一樣可以隨時去見白師?為什麼她一直所仰望的那個人總是看似很近卻遙不可及?

她感覺自己的好像冷得厲害。從來不怕冷的半妖,竟然也會有覺得冷的一天。混亂的思緒如不斷糾纏扭打的蛛網,越來越叫人心頭髮苦。

只是在這時,卻有一句話撥開了那剪不斷理還亂的蛛網,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那混亂的思緒里。

“你一個人在這未免太過寂寞,以後若是有機會,我會來陪你。”

隨後在腦海模模糊糊地中出現了一人的臉。待她漸漸冷靜下來才意識到那是誰。那人玩世不恭的笑容讓她覺得既輕浮又惹人不快,但是他的話卻又總是讓她印象深刻。

“江若端……”不自覺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走時留給她的話為何會在這時候想起?夏荷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要再想。

夏泠走進神殿,淡笑着對池子裏的神獸說:“玄武,我來看你了。”

“誰許你直呼我名諱的!”一個少年氣急敗壞地從池子裏跳起來,指着夏泠就是一頓沒好氣的說教,“本獸神降世的時候,你的魂都不知道在哪個混沌裏面尚未成型。別以為你有點本事就可以蹬鼻子上臉了!給你點顏色就想開染坊了?哼,連本神獸的名字都敢叫。”

夏泠無奈地一攤手,說:“可是這凡間,人人都知道你是鎮守北方的神獸,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直呼你玄武。你就許他們叫你,卻不許我這麼叫?”

“對。就你不許。”玄武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地說。

夏泠在心中嘆息一聲,把手中的杏枝拋給他。

玄武一看有東西朝他而來,不躲也不閃,一把接住。他低頭一看,竟然是玥崖山的杏枝。在杏枝碰到他的一瞬間,上面的花就盡數開了。

杏花的香氣極淡,常人在一片濃郁的荷花芬芳中根本不可能聞出。但是他卻像是只聞到了杏花香一般,眼裏只剩下它。他閉上眼湊到杏花前,認真地嗅着花的淡香。

囂張的神獸緘默了話語,收起了自己帶刺的偽裝。立在清池上玄武,少見的安靜了許久。

“這是師兄專門托元師弟從玥崖山上采來的。”夏泠靠在池邊的紅柱上悠悠地說。

“為什麼要帶給我這個?”玄武半睜開眼,問道。

“師兄的意思我哪清楚。不過……”夏泠望了望空蕩蕩的池心,似有所想地說,“約莫是給你並蒂蓮的回禮吧。”

“呵。”玄武的嘴角揚起一抹蔑笑,“誰要他的回禮了?”

“你難道不喜歡?”夏泠笑着反問道。

玄武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中的杏枝。這個細微的動作落在夏泠的眼中,便成了他問題的答案。

夏泠笑了笑。他不是沒見過玄武。百年前,在玥崖山上,他見過玄武幾次。只是從未與他離得這麼近。

那時候的玄武,論囂張,比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論神力,亦是不知是現在的多少倍。後來因為神力損失過多,他才變成了這幅少年模樣。

“殿外的三道結界裏,就有一道是他下的。他要是想謝我,不如直接來破了那道結界。何必假惺惺地送這東西來!”玄武一把折了杏枝,狠狠地扔進水裏。杏枝被他的神力所縛,如沉石一般墜入水中,不見蹤影。

“師兄他也是被逼無奈……”夏泠平靜地說道。

“被逼無奈?哈哈哈哈哈哈,被逼無奈……”玄武的放肆地大笑起來,不斷地重複着那句“被逼無奈”,彷彿認為那是天下最可笑的字眼。

“既然你們是‘被逼無奈’,那我是什麼?嗯?罪有應得?”玄武從空中落下,站在池面上看着夏泠。不待他回答,玄武又繼續道:“對,沒錯。我就是罪有應得。我不該放任他一個人,我當時就應該不顧一切地去幫他,好讓你們杏雨教灰飛煙滅!”

夏泠臉上溫和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蕩然無存。提起那場杏雨仙門叛亂,他永遠也無法忘掉心頭的痛。他知道玄武說的是誰,他口中的那人便是當時的玄霄宮主。

在那場血腥打的叛亂里,玄霄宮主竟然未召任何一隻神獸,他招的僅有靈獸。而教中受害的,大多是被他打開山門放入的魔所殺。

四大神獸雖知杏雨仙門出事,可玄霄宮主未召喚它們,讓它們誤以為此事得到解決,不需要它們出手。事實是,判亂確實被平,但玄霄宮主也被殺了。

能馭神獸者,古往今來屈指可數。神獸們早將玄霄宮主認作其主。它們無法接受這一事實,既無法相信玄霄宮主會叛變仙門,也無法理解玄霄宮主為何不肯召它們。

尤其是與玄霄宮主甚為親近的玄武有了魔化的趨勢。他闖入仙門,差點引發動亂。為了不讓玄武繼續魔化,杏雨教將他封在了清荷神宮,設了十九道結界。

這十九道結界皆由不同的人所下。按他真正的實力,本可硬闖這十九道結界。但是卻有一道結界讓他不能遂心。那是一道會反噬他能力的結界。他闖過此結界后,能力被反噬削弱,必然無法破下過一個結界。而這,正是由霄淩下的結界。

他雖然因這道結界吃了不少苦頭,可就算變成了這幅少年的身子,也仍舊不想放棄出去。

玄武在夏泠面前癲狂地笑着,笑得渾身發抖。但是這笑容的背後卻是怎樣的一份苦楚?究竟誰才是“被逼無奈”,誰才是“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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