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常憶

第72章 番外:常憶

弦月如鐮,嵌在靛黑的夜空中。點點繁星綴在月周身,像是在月光織成的綢紗上撒的珠飾。夜晚的薄霧悄悄濕潤了草葉木泥還有殘破的碑冢。清冷的光穿過楠木林繁密的葉,斑駁地印在臟濕的泥土中。微涼的夜風刮過,徒添一筆陰森之氣。

林中幽幽地響起哭聲。喑啞得幾乎難以辨別出是哭音。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坐在地上無力地哭着。墨蘭的綢衣沾上了泥土和淚水,髒得辨別不出衣上的花紋。

婆娑的月光照着他被淚水蝕得麻痛的臉,紅腫的眼皮疲憊地耷在眼珠子上,單薄的身子因為抽噎哽咽還在微微的顫動。

他已經在這孤寂的楠木林中哭了很久很久,幾乎哭幹了淚水,喊破了嗓子,也沒有出現一個人搭理他。他想要放棄掙扎了,縮成一團靠在一棵楠木樹榦上。漆黑的夜讓他心中發顫。在這寥無人煙的荒郊野嶺,仍他如何掙扎也不會有誰來幫他。

他止住了哭泣。四周寂靜一片,除了偶爾響起的風聲和樹葉摩挲的聲響再無其他聲音。

就在他精疲力竭準備闔上眼睛睡去的時候,楠木林里突然響起了清脆的笑聲。

那笑聲時而似女,時而似男,時而似幼,時而似老。恍若一瞬有數百人在樹林之中笑着。他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環顧周身。

楠木林遮去了大半月光,他的只看到了漆黑的夜,遠樹榦的輪廓都看不清。他突然害怕起來,但是又燃起了些許希望。或許,真的來人了?

“你在這裏做什麼呢?”

忽聞耳畔的聲音,小孩子猛然轉頭。看到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小男孩站在他身邊俯視他,穿着黑衣,若不是有些許月光,他就要與夜色融為一體了。

小孩子站起來,發現自己竟然與小男孩差不多高。他一時有點發愣,哭了一天一夜終於看到一個人了。

“問你呢。怎麼連話都不答,你是啞巴么?”面前的小男孩癟嘴說,滿臉的不愉快。

“我……”小孩子張口的瞬間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因為之前過度的嘶吼而難以發聲。話都帶着嘶嘶氣音,勉強才能辨清在講什麼。

“我在等人。”他盡量咬字清楚地說出這話。

“等人?在這?哈哈哈哈哈哈。”黑衣小男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林中迴響,不一會就聽到了若有若無的回聲。

小孩子點點頭,他不知道為什麼面前的人會笑。

“你在等誰?”黑衣小男孩笑着問他。

“我阿娘。”小孩子回答說。

“那你怎麼會在這裏呢?”黑衣小男孩繼續問。

“我跟着阿娘出門,她說,讓我在這裏等她回來。”小孩子說完這些話感覺喉嚨像是着火了一樣,疼的難受。他吞咽了一下,卻發現唇乾舌燥,已經沒有能給他潤喉的東西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黑衣小男孩又笑起來。

他知道這個小孩子是被他那個沒良心的阿娘丟在了亂墳崗。可是他不想告訴小孩子,他久違的想好好玩一番了。

小孩子木訥地看着他。不說話。

“我們來玩個遊戲好不好?你要是贏了,我就帶你去找阿娘。”黑衣小男孩看着小孩子說。你要是輸了,你就會成為我的腹中食。這句話黑衣小男孩沒有說出來。臉上滿是頑劣的笑。

“好。”小孩子天真地點頭答應了。

“你猜猜我幾歲?”黑衣小男孩歪着小腦袋問。

小孩子看着他,思考了一會,說:“跟我一樣是六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衣小男孩放肆地笑了,笑聲漸漸不像是個小孩的笑聲,而像是鬼怪的聲音。

“你,輸了。”

黑衣小男孩正準備露出猙獰的獠牙撲向小孩子。小孩子卻問道:“那,你是多少歲?”

“我沒有歲數,我是無歲鬼。”黑衣小男孩笑着回答。反正這個小孩子也是要死了,告訴他自己是誰又有何妨。

“你肯定有歲數的,一定是你不會數,我阿娘說,每過完一個除夕就長一歲,我現在過了六個除夕,所以我六歲了。你呢?”小孩子扳手指數了六根,啞着疼痛的嗓子說完長長一大通話。小孩子以為他是不懂怎麼算歲數,所以想要教他。

無歲鬼愣了一愣,常人聽到他是鬼都要嚇得魂飛魄散跪地求饒的,怎麼這個小孩子這麼蠢?

“你管我幾歲。你輸了就是輸了。”無歲鬼臉上有了幾分惱怒。

“嗯。我輸了。”小孩子點點頭,很實誠地答道。

“哈哈哈哈哈,你既然輸了,那我就要吃掉你了。”無歲鬼說。心想,他說了要吃他,這下這個小孩子該怕了吧。

“好。”小孩子依然是點頭答應。

無歲鬼愣住了。這小孩子怎麼回事?他本想看他被嚇得半死不活的樣子好好樂呵一下再吃,怎麼他不僅不怕還同意被吃?

“喂,你是傻子么?我不吃傻子。”無歲鬼沉了臉說。

無歲鬼八百多年的鬼祟,天不怕地不怕,見人喜歡問人猜自己歲數,猜錯了就要吃掉那人。可他不會去問個傻子,也不會去吃傻子。

“我不是傻子。”小孩子搖頭否認。

“那你為什麼肯我吃你?”無歲鬼問。

“因為我輸了。”小孩睜着他紅腫的眼睛,看着無歲鬼,很認真地答道。在他看來,自己輸了就該服輸。

這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就把無歲鬼給氣着了。

他煩躁地撓頭,對小孩子說:“我跟你說玩遊戲只告訴你,如果你贏了我就帶你去找阿娘,可我沒告訴你輸了我會怎麼樣。你連問都不問就答應,還心甘情願被吃,你說你不是傻子是什麼。”

所以說他不會問傻子,也不會吃傻子。因為他的問題和結果在傻子眼中都是沒意義的。傻子太過無趣,他不喜歡。他喜歡看那些人被他嚇得魂飛魄散,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喜歡像貓捉老鼠一樣看着老鼠被折騰,而自己只用坐享其果,最後將人吞入腹中。

“我不是傻子。”小孩子固執地搖頭否認。

無歲鬼覺得他就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

“算了算了,不吃你了,我不吃傻子。”無歲鬼癟嘴嫌棄地說。

他扭頭準備走,小孩子卻一把抓住了他。

“你,你別走。”小孩子說。

“啊?為什麼?我都不吃你了,你還想怎麼樣?”無歲鬼被氣的不行。本來好端端一個美食擺在眼前,可惜卻是個傻子。想想都糟心。

“我……我怕……黑……”小孩子抖着唇說。

“你連鬼都不怕了,還怕黑?!”無歲鬼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小孩子說的話。

“嗯。”小孩子還是很認真地點頭應道。

無歲鬼厭惡地甩掉這個小孩子手,轉眼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小孩子抱着手臂又縮回了原來的樹榦旁。他現在知道起碼林子裏不是他一個人了,這麼想着便不覺得有多害怕了。靠着樹榦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

“喂,起來。”

小孩子聽見有人喊他,眼睛還腫着,睜眼就疼,他一點點眯着睜開眼。叫他的居然是昨晚那個黑衣的小男孩。

“喂,叫你起來,聽到沒啊。”無歲鬼冷冰冰地說。

小孩子從地上爬起來。把眼睛完全睜開了。

“無歲鬼你又來啦。”小孩子對他說。咧開乾裂的嘴,露出個笑容。

哼,我的鬼名倒是記得清楚。無歲鬼心中悶想。

“走,帶你回去找你阿娘。”無歲鬼說。

他扭臉走在前面,小孩子馬上拍拍衣服跟了上去。

昨晚他走後去找了很久小孩子的家在哪。他隱約記得城裏能穿得像小孩子這身的人家並不多。大戶人家就那麼些,挨個去查查有沒有誰家少爺丟了的,總是能找到的。最後被他找到一戶人家,家裏燈火通明,徹夜未熄,家中的人臉色都不大好,他就知道肯定是那戶了。

小孩子乖乖地跟在他身後,也不吭聲。出了楠木林也安靜地讓他有點煩躁。他本就是個好動的性子,碰上這麼個悶葫蘆,還是個傻子。不但沒吃着,還要送人回家。哎,真是倒了血霉。

“喂,你叫什麼名字?”無歲鬼忍不住扯點話子。

“我叫少景。多少的少,風景的景。”少景回他。

“少景。嗯,名字還不錯。”可惜是個傻子。無歲鬼心中又忍不住心疼自己。

“我覺得,無歲鬼這名字也很好聽。”少景說。

“我不叫無歲鬼,那是你們這麼叫我的。”無歲鬼說。鬼名都是人給起的,他自己的真名是什麼當然不會有人知道。也不能被人知道,真名不論對於人來說,還是對於靈妖鬼魂來說,都是關乎存亡的東西。

“那你叫什麼呀?”少景繼續問他。

無歲鬼腦子一轉,笑着對少景說:“告訴你可以,不過呢,你要答出我一個問題才告訴你。”

“什麼問題呀?”

“我看了一萬九千四百次跟昨晚一樣的月亮,你要是答出這段時間有多久,我就告訴你。”無歲鬼答道。

少景扳手指也數不過來,他不懂萬是什麼概念。於是他對無歲鬼說:“我以後回答你,好不好?”

“哈哈哈哈哈哈,你還說你不是傻子,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無歲鬼笑他。

少景悶聲垂下腦瓜子,然後把手指又來回扳了好久,也還是沒數出來。就不說話了。

無歲鬼終於覺得自己贏了他,心情好極了。走路都歡快了不少。

無歲鬼把少景送回了家。少景回去前不僅跟他說謝謝,還跟無歲鬼說,以後他數出來了一定去找他。看着少景回到家裏,無歲鬼露出了頑劣的笑。

他沒有告訴少景,是他的阿娘丟下的他。他知道即便是他送了少景回去,少景的日子也肯定不會好過。但是誰叫少景輸了呢,他沒吃他都已經是大恩大德了,少景該好好謝謝他才是。

他是鬼,不是什麼好人。無歲鬼揚起嘴角走了。

多年後,當無歲鬼有一天心血來潮再去找少景的時候,少景早已不在了。他化成人形打聽了一下,原來少景回到家中后不到兩年就患上重病,少家不肯給他醫病,最後病死也無人管。

要問為什麼不肯給他醫病,那人說是因為少景的阿娘是不得寵的小妾,母子二人都不受少家的人待見。

無歲鬼對少景的死並不感到意外,他早就知道少景回去不會好過。內心也沒有半點自責愧疚,反而是一種贏了遊戲的得意感。

他隱去身形,在少景的家裏轉悠。少景的家曾經是戶闊氣的人家,宅院很大,家主靠商賈發家。可惜後來落沒了,宅院易主。現在的主人姓李,也是個商賈。

他轉了一會,發現那家裏沒什麼意思。準備走了,卻看到大堂的柱子上有些奇怪。他走近蹲下一看,柱子底下的部分竟然密密麻麻地刻着許多一字。那些刻文已經被人用粉和漆填刷過一次,但是依然可以大致看出輪廓。

他看着柱子,臉色突然變了。柱子上寫的全是“一”字。他伸手摸着那些字,方才還在心中揚起的得意感蕩然無存。

少景他算出來了,把數全部刻在了柱子上。無歲鬼一道道刻字去摸,一個個去數。果然是他當年跟少景約定時他的歲數。刻痕一道沒多,一道沒少。

他後悔了。當鬼當了八百多年,他第一次後悔了。還有不明所以的挫敗感。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竟然真的把他的歲數一年一年算出來了。

他當初以為,少景算出來之後,他會舒服很多。因為少景輸了,他卻沒有吃少景,讓他很是不快。所以故意說出那個問題,想讓他答出來,這樣他就沒有吃少景的理由了。

可是現在,他心中沒有半點舒服的感覺。反而有一種疼痛感,像被蟲子咬噬一般。他那時候就應該直接吃了少景,不該送他回去,不該讓少景算出自己的歲數。不然他現在為何會感到如此鑽心的疼痛。

他曾經是人,他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不知不覺地,他伸出手,長而尖銳的指甲在柱子上刮滑,剝落了一地的紅漆木屑。

過了很久,他站起來。

“所以說,我最討厭傻子。”

那日從李家的大門裏走出一個墨蘭綢衣的小男孩,約莫六七歲的樣子。臉上掛着天真童稚的笑。見着姓少的人就問人猜他幾歲,若是猜錯了,那人就會被他吃掉。

後來,少家的人越來越少。這個小男孩因此被眾多道家術士追殺。在一次交戰中負傷逃到了夜城。不知道是與城主做了什麼交易,得到了夜城城主的庇護。

後來他也不再問人猜歲數了,道家術士就此作罷。

李家的宅子過了數十年,又易了主。誰都沒有注意到大堂的柱子底下,在密密麻麻的一字刻痕中,有兩個小字:常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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