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朱槿之名
自天下兩分,已過去近百年。北有夏氏稱王,南有江氏立帝。百年前,邵氏一統天下,國號為昭,取邵字一邊“召”的諧音“昭”。夏氏與江氏均乃邵帝的兩位將軍,一位統帥北部軍隊,一位掌管南部大軍。夏氏與江氏向來和睦,不曾有過口角,一同為邵氏開疆闢土,擴大版圖,忠心耿耿。
然邵氏暴政,加上長期征戰,民不聊生,導致夏氏與江氏不得不舉兵推翻邵氏,否則民怨難平,天下大亂。兩家約定,淮河為界,北為夏氏國土,南為江氏之域。兩姓各自稱帝,北稱夏,南稱江。北夏定都洛陽,南江定都江陵。自此,天下兩分,結束了昭朝的兵荒馬亂。加之兩家和睦,近百年不曾爭鬥,兩國人民相安無事,商貿互通,結親聯誼,儼然如一家人。
在山清水秀的江陵城,有這麼一戶人家,朱氏,從先帝江太祖稱帝以來即是名門世家,三代為朝中重臣,素以教子有方出名。當代家主朱硯卿官位高居朝中廷尉。而朱氏有一千金,被朱家人視若明珠,然不知為何,朱家小姐從未外出露面,至今除了朱家的人,無人知曉朱家小姐的長相,也從未有人對外談起朱家小姐的事情。
時間長了,漸漸有人心生懷疑,朱家是否真的有這麼一位大小姐。有人說,朱家的小姐早在出生沒多久就死了,有人說,朱家的千金是個瘋子,所以朱家不敢對外說出去,怕丟人現眼,還有人說朱家的根本從來沒有過千金,都是騙人的。
“槿兒,槿兒,你慢點走,哎喲。”一個老婦人一邊拿手帕撫着胸口,一邊氣喘吁吁的說著。這位老婦人正在追她們家的大小姐。從街頭追到街尾,可真是把她累壞了。照理說,一個家僕是不能直呼小姐名字的,可是這位老婦人一手將小姐帶大,直呼其名也是常理之中。
老婦人眼前的是一位約莫十五歲的少女,身穿翠紗白裙,裙上精細的綉着淺橘嫩粉的朱槿花繁花,烏黑的長發上鬆鬆地繫着一條硃色綢帶綁的花結。少女膚若凝脂,唇若粉櫻,纖細苗條,標誌出落得如同方從畫中走出。
“阿嬤,你快看,這個珠子好漂亮啊。啊,那個紅色的串子又是什麼?”這個從未見過世面,養在深閨的大小姐,被街上的各種新奇的事物吸引視線,時而在糖葫蘆串下喧鬧,時而在雜貨攤子前把玩,時而在戲子前歡笑。歡脫得和不知道誰家的野丫頭一樣,這哪是大小姐的樣子,說出去都要笑死人,難怪她身後的老婦人又氣又無奈。
“哎喲,哎喲,大小姐你快饒了我吧,你這樣子要是被老爺看到,肯定要罰你去抄書了。”阿嬤已經追不動她們的大小姐了,一屁股坐到了旁邊茶攤的凳子上。
“噓,說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大小姐了。”她把手指放在唇前,對老婦人說道。說完又鑽到人群里瞅不着影了。
“真是要累死我這把老骨頭,老天爺喲。”阿嬤錘着自己的老腰,朝着小二招招手,說:“快給我來碗茶。”
“好嘞,馬上來。”小二勤快的拎起茶壺端起碗,轉眼就把滿滿一碗茶擺在了阿嬤面前。阿嬤拿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終於長舒一口氣。
街上熱鬧非凡,雖是普通黑瓦灰牆的民宅商鋪,數量多了,密密麻麻,一間接着一間的,也讓大小姐目不暇接。而大小姐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她已經完全忘了自己是誰了,也忘了自己今天是怎麼背着父母躲過家僕從家中溜出來的了。此時的她,彷彿才是真正的她,毫無顧忌的在街上跑來跑去,沒有人大聲呵斥她要注意形象,沒有人責罵她怎麼可以笑的那麼放肆。
她跑上了一座石橋,因為她看到了水上的小船,忍不住想要走近些看。江陵城內有一條蜿蜒的小河,從城南曲曲折折穿到城北,雖說是條小河,卻自古是南北聯通的命脈,因此河上的舟船絡繹不絕。而江陵城也因其扼要的地理位置,成為自古兵家必爭之地。河邊種着柳樹,垂在水面,綠意盎然。
她挨着石欄,彎下身子,看橋下一艘艘小船載着客人或者商貨在小河上行駛。她看得入了神,原來船長這樣啊,坐在上面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她心想着。此時橋下恰有一小船經過,船頭坐着兩位青年,一位白衣雲紋,一位紫衣梧葉,兩人均是一副儀錶堂堂,玉樹臨風,相聊甚歡的樣子。
不知道是哪來的一陣風,吹散了她的髮帶,她頭髮在風中散開。髮帶散開的她或許太過美貌,路人看到紛紛發出驚訝的聲音。船上那位白衣雲紋的青年怕是聽到了路人的聲音,抬頭望去,恰好看到髮帶落在半空中,而她在橋上的望着他們的樣子。
白衣青年伸出手,髮帶居然不偏不倚的落在他手上。而她卻全然無自覺髮帶掉了,直到與青年對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她的臉頰頓時泛起了紅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馬上轉身,不想再被看到,一路慌張的往回跑。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會那麼緊張,不過是一條髮帶而已,不過是被哪家的公子看到了頭髮散開的樣子而已......她一想到這裏臉又紅了起來,天啊,被看到了,不會嫁不出去了吧......她恨不得趕緊挖個地洞鑽進去,把自己埋起來,不要再出去見人了。
“哈哈哈哈哈,雲公子這運氣可真是不同凡人啊。”紫衣青年捂着嘴笑起來,身子一抽一抽的。“出來遊玩都能撞上不知哪家的大小姐。哈哈哈哈哈哈,端某實在是羨慕啊。”
白衣青年握着剛接到的綢帶,往剛剛那座橋望去,方才橋上的少女已經跑走了,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他有點擔心,怕自己是不是撿到人家重要的東西了。
“你就別嘲笑我了。”白衣青年嘆了口氣說。
“這綢帶,怕是朱家的。上面的朱槿花,可是朱家的家紋。”紫衣青年瞥了一眼那綢帶,一臉戲謔地說。
“哦?朱家?”白衣青年舉起綢帶,饒有興緻地打量了一番,“那剛剛那個女子怕不是傳說中的朱家千金了?”
紫衣青年突然不笑了。畢竟朱家是否真的有千金的傳聞,他肯定不會不知。各種風言風語早就人盡皆知了,只是大家明面上礙着朱家的權勢不說罷了。“但願別攤上什麼麻煩吧。”紫衣青年把扇子擋在面前,若有所思的樣子。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就有意思了。”白衣青年單手支着桌,撐着下顎,露出一絲玩味的笑。那綢帶已被他折成幾段,放入懷中。方才那一眼,他看到她在風中的樣子,實在無法忘記。實際上如果真是朱家的話,事情確實就不是那麼簡單了。畢竟朱家的權勢,朝里同官階的大臣都要讓三分,天子也待他家尤為器重。只是這對他來說,似乎並不是什麼值得在乎的事情,他在乎的,只是那個少女。
紫衣青年看到他這樣子,愣了一愣,合上扇子抵住額頭,搖搖頭,說:“已經很久沒看到你這個樣子了,說吧,待會要去哪?”
“當然是回去了。”白衣青年眼睛都不眨一下,說完拿起桌上的酒喝起來。
“啊?!你說什麼?!回去?!這綢帶不還給人家了?”紫衣青年差點驚得跳起來,“誒不對,我們這才剛出來多久?你就要回去?回哪去?”
白衣青年笑而不語。船漸行漸遠,消失在下一個橋下。
大小姐跑回去的路上,路過阿嬤在的茶攤,拉起阿嬤就繼續往回跑。阿嬤趕緊掏出幾個銅錢撒桌上,跟着小姐跑起來。大小姐這一臉慌張的樣子可把阿嬤嚇到了。
“大小姐你這是怎麼了,你的髮帶呢?”阿嬤果然一眼就發現了大小姐頭上少了綢帶。
“給風吹跑了,要趕緊回去,不能被府里的人發現,不然就糟了!”為了能趕緊回去,大小姐跑起來氣都不帶喘的。阿嬤勉勉強強的跟着,也算是被大小姐折騰出了些腳力。繞過門衛,躲過看門狗,沿着外牆,從府上的後院的小門悄悄溜了回去。一回到自己的房裏,大小姐就慌慌張張的翻箱倒櫃起來。各種首飾衣物撒了一地。
沒有,這也沒有,怎麼回事,我硃色的髮帶只有那一條嗎?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要出大事了!她的心像是被火點着了一般,急的她直跺腳。那條髮帶確實是她獨一無二的一條,是她不久前成年禮上,家父親手贈與她的。她本想找一條同色的髮帶糊弄過去,居然沒有!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悄悄溜出門還弄丟了髮帶,肯定會被嚴罰的。她沒想到自己人生第一次出門就闖下了大禍。她決定暫且不說她出去之事,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就說綢帶不知道什麼時候弄丟了,找不着了,反正朱府那麼大,一時半會找不到也正常,大不了被罰抄幾遍《春秋》。
突然耳畔響起敲門聲,“大小姐,老爺找你,讓你去書房找他。”阿嬤在門外說。
“啊好,我馬上去。”她打開門,告訴阿嬤,讓她把地上的東西都整理好,叮囑她不要告訴別人她出去的事情和髮帶丟的事情。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形象,趕去書房。她在家中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言談舉止都得體大方,跟剛剛在街上的她判若兩人。
書房在北邊的芳沁園旁,十分安靜,聽不到外界的嘈雜。推開書房門,大小姐欠身行了個禮,起身道:“父親,不知何事這麼急着找我?”
眼前書桌上正在寫字的老爺就是當代朱家的家主,朱硯卿。朱硯卿穿着棕色長袍,上面有金絲秀的朱槿花紋。朱硯卿聞聲放下了筆,紙上四四方方地寫着一個“朱”字,悠悠地道:“槿兒,你可知你是誰?”
“當然,我是朱家的大小姐,父親的獨女,朱槿。”她低聲答道。在說出“朱槿”二字時,眉頭不經意的皺了皺。這或許是她最不想說出的話。
“你知道就好。回去吧。”朱硯卿什麼也沒多說,但像是知道一切了一樣,有一種無法看透的城府。
“是。”她行禮離開。朱槿,她厭惡這兩個字,或者說,她厭惡自己的姓氏。因為她姓朱,所以她從小都像是被囚禁在這座府里一樣,除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以外什麼都不允許她做,比關在籠子裏的鳥還要沒有自由。當然,她不知道外界對她的風言風語,甚至外界認為她不存在這事,她也不知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來就在這樣一個家族裏,更不知道自己這樣究竟有何用處。朱槿啊朱槿,你為什麼姓朱,姓其他的不好么。
她停在了一個池子邊,池裏許多斑斕的錦鯉見人來了以為是投食了,爭着聚攏過來。她望着那些錦鯉,內心有股無名的火氣但又夾雜着無奈。要說這朱府,一年四季開滿朱槿花,紅的黃的橘的粉的,千朵萬朵壓枝低,亭台樓閣,軒榭廊宇,樣樣不缺,在外人看來就像是天子的後花園一樣奢華美麗。可是在她眼裏,卻蒼白無味。如果不是有一個疼她的阿嬤,她可能連溜出去的機會都沒有。
幾年前,還是小孩子的她,整天纏着阿嬤。
“阿嬤,阿嬤,我什麼時候能出去啊?”她扯着阿嬤的衣角說。阿嬤正在忙着給夫人燉補湯呢,誰知炤台的火生的太旺,把水燒乾了,差點燒起來,急的阿嬤團團轉,沒空管大小姐,就隨口敷衍說:“等大小姐你成年了,就可以出去啦。哎哎哎,大小姐你快把鍋鏟子放下!”阿嬤搶過大小姐手中的鍋鏟子,抓着她的小爪子去洗。
一聽到成年了就可以出去了,小朱槿樂的不行。乖乖伸手去洗。從那之後她聽話了許多,盼着自己早點成年,早點走出這個地方。阿嬤也是心疼他們家的大小姐,從小就在這府里沒踏出去半步,她也很奇怪為什麼老爺不讓大小姐出門。照理說,就算是大家名門的千金,成年前是可以偶爾出門的,並不會招來什麼風言風語,成年後才需要養在閨中,免得他人蜚語。
可是這朱家從小就把朱槿關在府中,卻沒人知道為何。也不是沒人好奇過其中的緣由,但是老爺夫人對此隻字不提,只說朱槿在府中就可以了。所以前不久大小姐成年禮后,阿嬤也兌現了她的承諾,真的悄悄帶大小姐溜出了朱府。當然這事阿嬤可不敢跟人說,她這一把老骨頭也是怕死的。
朱槿回到房中,一臉陰鬱,悶悶不樂。阿嬤擔心地上前問她,“大小姐你怎麼了?老爺和你說什麼了?”
朱槿搖搖頭,說:“沒什麼,阿嬤,我們出府的事情應該沒有被人發現吧?”
阿嬤拍拍胸脯,說:“那當然沒有,阿嬤我在府里幾十年了,出去前我早就提早支開了後院的幾個丫鬟,還把那邊的看門狗關起來了,保准沒人發現。”
朱槿也是相信阿嬤的,除了她,府上怕是沒有第二個人能帶她悄悄出去了。那為何她的父親會突然這麼質問她,莫不是在外頭被父親看到了?不會的不會的,朱家家主怎麼可能隨便上街上去。如果不是她出府的事情,那又是何事需要這麼嚴厲的質問她?她想不明白,趴在桌上,把臉埋進手臂。
正當她愁於父親的質問之時,腦內居然閃過剛剛橋上自己看到的光景,那個白衣青年,看到她散發的樣子。她臉上的紅暈又泛了起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綢帶在那個青年手上,對視的時候,綢帶已經在青年手中了,所以她一瞬間沒見着,以外掉水裏了。掉水裏了要怎麼辦啊……她臉上的紅暈還沒消,又開始愁了起來,要不明天再去沿河走一遭?說不定不是掉水裏而是落在附近了?她腦子裏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再出一次門阿嬤估計是不會同意的,而且風險也大了很多,今天支開的人,明天可沒同樣的理由再支開一天。朱槿越想頭越疼,把臉埋的更深了。
“不想了!”她猛地一抬頭,話就從嘴裏蹦了出來。
“什麼不想了?”身後冷不防的傳來一聲,把她嚇了一跳,她轉頭卻沒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