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計 三

生計 三

五更天,陸青離便睜了眼。

他是否睜眼與是否醒着並無關係,他從前許多次睜着眼睡覺,因為那時他一個人生活。可今日,他卧於床上,安心且舒適,偏偏無法睡着,這難道是如今多了一個人生活?

總之,從昨晚二更天睡下,到今日五更天起身,他未曾入夢半刻。陸青離強打精神,他得去做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他要去會一個人,可不能讓那個人發現自己。

若要戰勝一個人,最要緊的,便是先了解他。從他幾更起床,一天上幾次茅廁,到他最喜愛什麼,用什麼最順手,陸青離都要了解。若在從前,他會藏身與那個人身旁,不到生死關頭,絕不會離去,直到他完全了解那個人為止。然後,二人便會一戰。

陸青離總會勝。

可是這次,他例外了。他不可能無時無刻盯着那個人,因為這次,他有了一個家。

無論如何,他都得回到家中,陪伴家人,吃飯,睡覺。他再也不能獨來獨往,肆意而為。

這一次,他感覺到了源自於目標的陌生感,他從前對於目標,永遠是熟悉得宛如多年好友,當他舉起劍的時候,便知道該刺向這位“多年老友”的什麼地方。可是對於陌生人,他永遠不知道該刺向哪裏。

他開始害怕,恐懼,手開始顫抖,握不穩劍。他失去了當初那種必勝的信念。

他剛抬起腳,要躍上房頂,又連忙收住了力氣。他驀然發現,自己連劍都險些忘了帶。

太陽升起,人間又恢復了生機,紅衣慢慢醒來。

她整理好床鋪,走出了卧房。她左右顧盼一下,便恢復了關於這個房子的記憶,她摸着記憶中的路,來到堆放雜貨的房子裏,撿了兩個雞蛋,再走去廚房之中,生活,煮麵。

她很小便會做飯,而且做得很好。她從前學舞的地方,教導她的師父們都是風塵女子,固然很少下廚,那裏的小廝兼做飯,做得又很難吃,於是她總自己做,她的手藝,很招那些女子喜歡,只是她們礙於身份,除了教舞,總是有意識地避開她,免得辱她清名。

很快,一鍋麵便煮好了,熱氣騰騰。她盛了兩碗,一碗放一個剛煎好的蛋,撒上蔥花,便要去喚青離起床。

“做飯,喚他起床……”紅衣心裏默默念着,有種不同尋常的感覺,似乎,自己已經進入某個角色。她邊走邊品味着這種感覺,很快便走到了青離的房門前。

“表嫂,就是這樣子喚表哥起床的。”她暗想,然後輕輕敲了敲門,等着回應。

再敲敲門。

她直接推了門進去,房內空無一人,床被疊着十分整齊,屋子裏也十分整潔。

整潔得似乎完全不需要她。

她有些失望,心想:是啊,他又不是表哥,處尊養優,不需要管什麼。他此次前來,又不是來遊玩的……

是啊,他有他的想法,我可不能阻礙他。紅衣暗想,笑自己不正是喜歡他這一點嗎?

她似乎想通了什麼,順手關上了青離的房門,蹦跳着去廳里吃早飯。

她取了一雙筷子,插進面裏面攪,面都纏在筷子上。她吃得很香甜,將麵湯都喝光了,收拾碗筷的時候,發現眼前還有一碗面,還沒動過的面。

她怔怔地想:不知道哥哥回來餓不餓,我得把這碗面放好,晚上熱一下還能吃。

等一切都干好的時候,她趴在桌子上發獃。

這是她第一次感覺無事可做。

此時,青離正在“醉仙樓”的高處憑欄望,他也趴在外面的欄杆上,無論是誰,都會覺得他在發獃。

實際上,他在全神貫注地看着下面一個人家。人家裏,一個漢子正在劈柴,青離盯着那個人劈柴的人,觀察着他的每一個動作,劈開的每一根柴。

紅衣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但是她沒時間細細咀嚼這種滋味,因為家裏來人了。

他們這件小小的房子,來了第一個客人。這也是紅衣的第一個客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一絲甜蜜又回到了她的心裏。

來的人,是隔壁的大娘,她頭髮梳得很整齊,就像要做什麼重要的事,她一看到紅衣,便喊:“姑娘啊窈窕啊,窈窕啊,淑女啊……”

她並不懂自己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只知道小鎮裏所有大娘,只有她說得出這話,就行了。

紅衣笑得很客氣,心想:這麼說話的,無論是宮裏的學士里,還是榜上的狀元里,都找不到一個。

大娘只以為那姑娘被自己誇得開心,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說話。

紅衣理解了大娘的話許久,才聽到大娘說了一句簡單一點的話:“姑娘,大娘家沒雞蛋了,借大娘兩個雞蛋吧。”

這位大娘說這句話許多遍了,既然說了許多遍,當然不是真話了。她對每個初識的人,都會借一次雞蛋,民風向來淳樸,一個大娘來笑嘻嘻地借雞蛋,肯定是願意借的,一借一還,感情自然就好了。大娘這一輩子,總覺得自己這條計謀,是千古妙計,每來一家人,都要去使一下。

可是在紅衣這兒又有點變化,她看紅衣穿着打扮,知其絕非尋常人家,那麼就不能來問她借一個雞蛋,只借一個雞蛋,未免有些寒酸。

於是,在紅衣這兒適用兩個雞蛋。

大娘對自己的想法非常得意。

她拿了雞蛋,眼咕嚕一轉,拉起紅衣的手,說:“姑娘,來大娘家坐坐吧。初來乍到,對這裏肯定很不熟,大娘給你講講這裏的事。”

“好呀。”紅衣欣然答應。她剛還在發愁沒事幹。

走了兩步,就到了大娘家裏。大娘先進廚房,放好了兩個雞蛋,她一想:這姑娘不是一般人家,我也不能太跌份。

她扭扭脖子,突然看到家中劈柴的木墩。家中的凳子都是小小板凳,肯定不能讓姑娘坐在那兒。她打定了主意。

紅衣在大娘家中左顧右盼,半天卻不見大娘出現。正欲進去詢問,忽然見到大娘吃力地推着一個木墩子,氣喘吁吁地出來了。

紅衣不明所以,連忙上手去幫忙。她練過武功,一個木墩自然不在話下,她很快就把木墩子挪了出來。

大娘擦擦汗,笑着說:“姑娘,坐這個,這個闊。”

紅衣用眼神再三詢問,心想:莫不是大娘要把我當柴劈了?大娘看不懂她眼裏的疑惑,只是一邊擦汗一邊笑嘻嘻。紅衣沒辦法,只能坐在上面。

這家人劈柴的木墩子確實很寬,不知道是主人怕劈空,還是要一次劈幾根柴,紅衣坐在上面,還有很寬。

大娘說:“哎喲。”紅衣忙問:“怎麼了?”大娘說道:“衣服被汗浸濕,我要去換件衣服。”說著她又匆匆地進去了。

紅衣覺得大娘有些奇怪,此刻她坐在木墩子上,起來也不是,不起來也不是,只暗暗盼望莫有人進來看到她的滑稽樣。

大娘脫下了身上洗得發白的衣服,換上另一件青色的衣服,她細想了一下,掏出丈夫藏在床頭的茶葉。“那個姑娘,肯定喝不慣水。大戶人家,一定總是喝茶,要不就是喝酒。”她心想,她一狠心,倒了一半茶葉進水壺裏,裝了熱水,提出去。

“姑娘,喝茶吧。”她笑吟吟地走出來。

“好啊。”紅衣十分欣喜,可當她看到水壺裏滿噹噹的茶葉之後,笑容有些僵硬。

大娘倒了一杯茶,茶上甚至還浮着一份粉末,紅衣看得真切,問道:“大娘,你洗茶了嗎?”

“洗茶?當然洗了,這些茶葉我經常拿出來洗。”大娘笑哈哈地說。

紅衣顫抖着接過了這杯“濃灰茶”,腦袋急轉,要立刻找個借口逃過這一劫。眼尖的她看到房子裏面放着一架一架的東西,忙放下茶杯,指過去問:“大娘,那是什麼東西!”

她問得又急又快。

大娘回過頭去看了看,跟她說:“那個啊,是蠶。”

“蠶?”紅衣來了興緻,她從小穿“蠶”的衣服,念“蠶”的詩詞,就是沒有親眼見過蠶的樣子。

“我可以看看嗎?”紅衣問道。

“好啊。”大娘大喜,心想大小姐還有沒見過的東西,頓時十分驕傲。

紅衣急急過去,原來架子上都是一些通體潔白的小蟲子,它們下面墊着蒲扇模樣的綠葉子,這些小蟲子在啃食這些綠葉子。當她們都不說話的時候,“沙沙”的啃食聲十分清晰。紅衣看得它們很可愛,心生愛意,便對大娘說:“大娘,這些小蠶,分我一點好不好?”

“你要養?”大娘大奇,心想富家姑娘還有這種愛好?

“嗯!”紅衣抬起頭,朝着她狠點了幾下頭。

夜晚到來,青離回到了家中。他第一眼,便看到了這些小蠶,他還看到旁邊放着一筐的桑葉。

紅衣見他回到了家,高興地撲了過去,用力地擁住了他,彷彿,他們已經多年沒見,他們積累了許多年的相逢之喜。

紅衣拉着青離坐下,緊緊抓着他的手,給他講今天的事情。才一天,他們便有了許多要講的話。

他們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地說了許久,縱然十分纏綿。紅衣談到了隔壁人家的大娘,講了大娘的許多“趣事”,聽得青離直發笑,最後紅衣說:“這兒的人真是樸素。”青離點頭贊同。可若是大娘知道今日自認為“華貴得彷彿大戶人家”的行為,還是給他們當成了樸素,只怕要恨得咬牙切齒。

笑過之後,紅衣說:“我打算學養蠶,不知道你要在這裏過多久,我們總得有一門吃飯的手藝。”

“嗯”青離臉上依然微笑,眼裏帶着無限的愛意。

夜裏,他們互道晚安,各自回房睡了。

紅衣只覺得心裏有些空,卻說不出緣由,便拋到一邊不再理睬,睡著了。

青離躺在床上,臉上的微笑找不着了,他看着一牆之隔地紅衣,只希望她真的過得開心,他太無力,太無力,無論是自己的事情,還是紅衣的事情,他都無法做好,他甚至連做的信心都沒有。

在他想像中,與心愛的與人走遍天涯,做世間最豪邁之事,是一件非常舒心的事情。他以前想到這種生活,從來都十分嚮往。他希望自己能像傳說中的大俠一般,快意恩仇,攜手遊歷,以前想到這,心裏滿是羨慕之情。

可是,現實有些不同,他們並沒有快意恩仇,甚至他心愛的女人,在一個小鎮裏當起了蠶婦。故事裏,沒有哪個大俠的女人,是如此日漸平淡下去的。

無論紅衣養蠶是為了解悶,還是真的為了一門活下去的手藝,都不是他想看到的。他心目中的紅衣,是飄在空中的,是炫彩奪目的,是心裏永遠有念想,萬事皆敢為的女子。

他開始感覺到了,實在在的落差。

不是紅衣身上的落差,而是自己能給他們兩個人的生活的落差。

自己,並不是快意恩仇的大俠,不是浪跡天下的劍客,只是一個愚人,還禍害了另一個人的生活。

日復一日。其實,心懷理想的人很怕這句話。

青離的劍還是沒有刺出去,他開始覺得,自己已經無法看清他要殺死的那個人了。他開始遲疑,開始猶豫,這一切,便是失敗的開始。

他花了幾個月,都沒有勇氣去刺出來這一劍。

日復一日,他依舊在觀察着那個人。

而紅衣養的蠶,開始抽了絲。她非常欣喜,她總是比青離要欣喜一些。她再去向隔壁大娘請教要怎麼把絲,製成織布的線。

第一年,她的絲賣出了好價錢。一個方圓百里有名的公子爺親自來買她的絲。他滑溜溜的黑眼珠上下不停地打量,好幾次紅衣說話他也沒聽到,他用錢砸,一箱金,兩箱金,三箱金,成交!紅衣將三箱金收納好,公子爺在青離的劍下,抱着蠶絲灰溜溜地走了。在半途中他被刺殺,被一把天下無雙的劍,燃着火的劍,砍斷了身體。

青離只是借口肚子疼,在茅房裏面關了一刻。

青離十分欣喜,這是這一年來,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劍,帶着殺氣的劍。他那天晚上不停地想着那個人劈柴的樣子,又想着自己出劍的樣子,在腦子裏博弈了一晚上,他感覺,是自己勝了。

他從來都沒有敗,只是一些事情,讓他看不清自己的劍。若不是怒火中燒刺殺那個公子爺,他怕是永遠見不到自己出劍的模樣了,那他永遠不會刺出那一劍。

他突然很有信心。

一天,小鎮裏來了一堆大人物,他們是從京城來的,自稱,取蠶欽差。

是的,這名號就是這麼滑稽。取這個名號和用這個名號的人,自然更加滑稽。

這群滑稽的人來到紅衣家中,尖聲尖氣地讀聖旨,代筆的文官繞了一個大圈子,最後才說明白,皇帝聽聞這裏出了個很厲害的蠶婦,她的蠶絲賣出了三箱黃金,於是今年她的蠶絲要被皇帝“御用”,沒錯,皇帝要用的東西,一定是“御用”。

現在你這個貧婦跟着你的蠶絲被加上了“御用”的名頭,你還不快叩頭感謝皇帝和“蠶大爺”?那些人繞着彎說話,總是要別人非感恩戴德不可。

紅衣表面上很恭敬,心裏卻在想:“我的東西,皇帝老兒還不夠格用。”

這些人見她實在不肯感恩戴德,搖頭嘆氣地走了,似乎紅衣損失了什麼東西。

當天晚上,紅衣在逗着那些小蠶,青離突然從窗子裏竄了進來。這是他第一次不走門,紅衣吃了一驚,以為出了壞事,卻看到青離滿臉笑容,心裏有猜了八九分,卻只聽青離親口說。

“衣兒,我……打敗那個人了。”青離說,他是第一次,跟別人分享這件事,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紅衣卻不會,她是真心地為青離開心,她拍手笑道:“那麼恭喜哥哥,你終於……”

“不,衣兒。還不是,他還不是……”青離斂了斂笑容,有些喪氣。

“又不是……那不要緊,我們再去找,不就行了。”紅衣卻沒有太多沮喪,她偎着青離,給他許多鼓勵。

“是,你說得對極了。我們明日,便走罷。”青離受到鼓勵,來了志氣。

“明日么?”紅衣說。她有些不舍,這屋子,這小鎮,這白乎乎的蠶兒。這是她的家,她的第一個家,住了一年的家。此次一去,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還計劃着,明天要幹什麼,下個月幹什麼,下一年幹什麼……現在,它們都成空了。

紅衣沮喪了一會兒,便又笑出來,說:“哥哥你去哪,我就去哪。我們在,就是家。”

是,這只是一間房子,並不是家。

夜裏,紅衣將這些白乎乎的小蠶炸作一盤下酒菜,他們吃了個精光。紅衣這一年的生活,便是養蠶,可今日,她已必須告別這種生活。

蠶很香,酒很醉。他們歡喜,他們悲傷。他們依依不捨,他們關好門窗,走入了黑夜之中。

第二天,這裏只剩下一個空房子。“取蠶欽差”在這個空房子裏面,不住地發抖。他連咒罵那個蠶婦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伏在地上,宛如一條狗,顫顫巍巍地求皇上原諒。

而那個蠶婦,已經不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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