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計 二
那一年,是天安元年。
天安元年發生了兩件大事,對於陸青離來說。
第一件,是新帝上位,大赦天下。本來這與他沒有關係,對於陸青離來說。可是,監獄裏的偷盜犯、劫路犯這些不至死的犯人,被放回了世間,那一年,陸青離在江湖的路難走了許多。
第二件,是令他十分歡喜的大事,那便是他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上路了。他的身旁,多了一個女子,一個他十分喜愛的女子。
他買了一輛馬車,讓紅衣坐在車中,他坐在車前,駕着馬,走天下。
馬車緩緩地走,走到了北境的雪山下。馬兒在空氣中吐着霧,紅衣披着紅色的貂皮,圍着紅色的圍巾,下了車,奔向萬里雪地的邊際,青離便追到了萬里雪地的邊際。白雪皚皚,路上留下四條歡樂的足印。青離一躍而起,折下了一支臘梅,樹上堆積的白雪被晃了下來,砸在他們的頭上,衣上,透骨的冷惹得紅衣又蹦又跳。青離將她拉過來,將一支臘梅當作花簪,插在紅衣黑髮里。他說:“這花兒知道有個天下最好看的美人要來,它便喚來了東風,喚來了白雪,把自己盛開得冷艷無比。豈止它苦心經營,卻把這白雪臘梅,都作了你的裝扮,你便是世界上最美的紅。”
紅衣眨着眼睛,心裏好奇,這些話語,他這麼笨怎麼會講?青離在想,這些話語,似乎和他從前說過的所有話語都不一樣。他們雖雙目對視,心裏卻各有疑惑,但又心甜如蜜,於是覺得:嗯,這樣便夠了。
一些話,一些事,不用天賦不用學習,時候到了,自然會了。
馬車又緩緩地走,走到東臨縣城的觀海長灘,那裏的海,似乎比別處更藍,更乾淨。紅衣說想看海,那麼便一定要去最好的地方看。
青離扶着她下了馬車。紅衣的第一眼,便是廣闊的大海。他們在岸邊肩靠肩地坐着,紅衣十分歡喜,她喜歡的人,喜歡的海,都在她身邊,圍繞着她。她雖然沒有抱着他,也沒有伸手去探海水,但她只要看着,近近地看着,感受他們的存在,便已經很歡喜。
紅衣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它比京都裏頭的那座宮殿還要大。那座宮殿我去過很多次,雖然很大,但是十分壓迫。”青離說:“真正大的地方,是容得下所有的東西,而不會讓人感到壓迫。”紅衣贊同道:“對,那宮殿,着實小。比小衚衕還小。”他們對視了一眼,哈哈大笑。
青離說:“我曾一個人在海里翻滾,踏着海浪,無拘無束,每次都要泡個七天七夜才肯上岸。我在想要是我的家就在海里,那我便不用上岸了。”紅衣笑道:“哥哥又說傻話了,你又不是大螃蟹,你的家怎麼會在海里。”青離朝旁邊看去,一隻大螃蟹正在橫着走路。紅衣繼續說道:“若是哥哥你實在喜歡大海,那我們將來在海邊蓋上一個房子,你日日在海里玩耍,我就在海邊等着你。”
“好。”青離看着遠方,似乎海的對岸有未來的他們。
馬車緩緩地轉東,轉西,在寬敞的官道上走,在村裡小路上走。他們去了好多好多地方,見過了紅衣不曾見過的好多東西。青離回想着世間最美的風景,無論多遠,總要帶紅衣去看看,他希望和紅衣共享這些最美好的記憶。但實際上,紅衣給他留下了加倍的美好的記憶,因為每次他回到一個記憶中的地方,都因為身邊的紅衣,反而開始了一段新的、美好的記憶。
旅途終於來到了盡頭,他們跨過丘水關,渡過塢子江,從一隻臘梅走到百花齊放,記住了紅衣站在花海中絕美的容顏,沿着春風裁柳的岸,穿過碧綠的竹林,停在了一個遍地大船,遍地商賈的地方。
青離居高臨下看着這個古老的港灣,心裏的劍,正在轟鳴。他想起了,走了這一路,他到底要幹什麼,他來要幹什麼。
這是一個從小根植在他心裏的種子,現已經長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樹。若不是紅衣闖入了他的心裏,他的心靈,只有這棵大樹,和一把永不停歇的劍。
對了,紅衣。青離才想起自己身邊還停着一輛馬車,他安撫住了心裏轟鳴的劍,讓紅衣的身影重新佔據自己的心。
他微笑着,掀開帘子,將紅衣接了下來。
他和紅衣在街道上走着,紅衣對這南方的碼頭也充滿好奇,一路四處張望。看到一艘巨大的輪船,她心裏大聲地“哇”了一聲,看到街邊排放着的奇異的首飾,和中原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她心裏小小地“咦”了一下。
青離不似她那麼輕鬆愉悅,他整個人似乎被割裂。他心裏的劍,促使他立刻去尋找一個人,但他心裏的人,令他不得不去尋找一個住所。
以往,他去戰鬥,都是一人一劍一天,然後找個地方舔舐傷口。可如今,他不能不管不顧,無論贏了,輸了,都要守護好這個未成形的“家”。
這便是,幸福之後必定會跟來的痛苦。世間有獨立的快樂,比如吃到了一個甜食,但是不會有獨立的幸福,痛苦總會默默捆綁在上。
青離尋了一家小屋子,他們要住在這,可能要住一段時間。他只希望紅衣能住的舒服些,莫跟着自己受了苦。
其實紅衣並不介意,只是青離不能不介意,這便是捆綁於幸福之上的痛苦。
夜裏,這個新家,他們已佈置好。紅衣躺在新家的舊床上,睡得十分香甜。這是個家,她和他的家!
青離在院子裏喂着馬,他突然抽出劍,藉著皎潔的月光看着,用手指捏了捏劍身,心裏黯然,這把劍似乎沒有以前剛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