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 二十一

“你哭夠了嗎？”

洛硯行聽得真切，他猛然站起來，環顧四周。

“是誰？”他喊道。

一把劍從火海之中射過來，勢如羽箭，如脫於石弓的羽箭，划著弧線，深深地嵌入地表之中。劍柄縛着一個布袋，被餘力推着旋轉，直到繩索纏盡於劍柄之上。

一個人從火海之中走了出來。這個人傷痕纍纍，身上儘是焦痕，腹部破了個大洞，左臂在逃生的時候，已經失去了。

這位捕頭活到現在，似乎已經算是奇迹。

“你……”洛硯行失聲喊道。

“你別插話，讓我問。”捕頭氣息微弱地說道。

“她是來自俗人谷嗎？”

洛硯行感到了異樣的氣息，他感覺捕頭與俗人谷有着很深的關係，捕頭在做着最後的了結，只是這了結，是恩，還是怨？

“她是。”

“那麼你將袋中的葯喂她吃了，她還能再活一會。”

“那你呢？”洛硯行問道。

“我已不是人的模樣，何必再存僥倖苟活之心？”捕頭反問道。

“你將她救醒，我有話要問她。”捕頭請求道，催促洛硯行別再猶豫。

洛硯行不再胡想，他解開那袋子，取出兩顆漆黑的藥丸。

“你代我問她，要回去嗎？”捕頭突然說道。

“回去……哪裏？”洛硯行詢問。

“你只管問她……我活不到她醒來，你要記得問，我聽得到……”捕頭笑着說完，似乎了了一半心事，癱坐在地上低頭不語。

洛硯行聽着他的呼吸，知道他還在。

洛硯行聽着他的呼吸，知道他要走了。

洛硯行聽不到他的呼吸，可感覺他尚未離去。他依然在等着那個回答。

火光將夜映成了白晝，卻讓許多人永遠留在了黑暗之中。

林兌墨悠悠醒來，她突然跪地大喊：“師父！”

她臉上儘是惶恐之色，又喊了一聲：“師父！”

“你的師父……似未曾來過。”洛硯行說道。

“不會的，我認得這葯香，絕對是我師父的葯。”

“可是，它確非你師父的葯，它是……”

“是誰？”林兌墨疑惑地看着他，順着他的眼光看去，只看到一具焦屍。

“是他。”洛硯行說道。678看小說www.678kxs.com

“他是誰？”

“城中的捕頭。”洛硯行看着她，看着她瞳孔在顫抖，一模一樣地問道：“他是誰？”

“谷中的叛徒。”林兌墨突然說道：“他給我的命，我不要也罷。”

“可是，他問你，你要回去嗎？”洛硯行連忙問道，只怕她要做傻事，只怕以後沒機會再問出口。

林兌墨雙目突然失去了光彩，卻似死了千百年的人。她喃喃：“你偏要否認嗎？”

“否認什麼？”洛硯行小心地問道。

“否認俗人谷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地方。否認我的師傅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他到底是誰？”

“他是叛徒！”林兌墨咬牙切齒地說，接着，又很凄涼地說道：“他是我師父的兒子。”

“師兄他，十二歲離谷，再也沒有回來。他說過，俗人谷不過是一個假情假意的妖怪洞穴，是一個明明裡地獄最近，卻總要假裝仙境的地方。”

“我師父盼着他回去，他就不回去。”

洛硯行問道：“你師父，也有俗情么？”

“我的師父，每日食仙氣，練素心，只盼能脫離俗世之苦，只盼能授予我們何為鏡心鑒人，何為凈身不染塵。只是她每至夜裏，常常哭泣，如你這般。”

“你為何而哭。”她問道。

“我覺得人生如此甚悲涼，卻只能如此人生。”洛硯行說道。

“我師父一世，已不能再脫俗。你知道嗎？最能超乎人間的人，往往被人間束縛最緊。”

“他，便是我師父的束縛。”

“所以，你會回去嗎？”洛硯行徐徐問道。

“會。”她說得很堅決，似乎從未曾動搖過心中的答案。

一道微風拂面，似輕撫，似長嘆，似悄然遠去，卻留了一座山。

林兌墨感到風吹過，許久，再次倒在地上。她滿眼淚水，嘴唇顫動，分明在念着兩個字：“不會。”

“為何？”洛硯行輕輕地問。

“因為這世間，曾有人告訴我世界的美好，那只是萬萬分之一的芸芸眾生，卻讓我不曾後悔下山走一趟。”

“那個人，曾在日落時分，指着欄杆外的城，那座偌大的城，塗著光暈的城說過，這是他見過最美的城，他絕不讓這座城毀壞。即使這座城中的所有人，他都不喜歡。”

“他一守，就是許多年。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愛上了這個世界。”

“我並不是愛上了這座城，我是愛上了這個世界。”林兌墨反覆說道。

洛硯行坐在一旁，默默地聽着。

“如此靜悄悄地，也是極好。這是一個安靜的世界，我很喜歡。”

洛硯行枯坐了許久。這個世界是一片火燒過的廢墟，可偏偏廢墟之中，生出一朵花。他厭倦了這個世界，卻又因為這朵花，他對這個世界終有留戀。

洛硯行喃喃自語：“我本就活不長，何必再給我一些歡喜，和許多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