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同病相憐
史子硯一夜之間似乎長大了,不在胡鬧,不在孩子氣,不再東問西問,不在上躥下跳,也不再高叫大笑,或者說變得沉默了,孤獨了,隨着九弦師太或行或卧,只靜靜地侍候在側。九弦師太亦在修行,幾日難得開口一次。兩人就這樣寂靜的行走在路上,似乎連風聲蟲聲都消寂了。人世間的喧囂也與他們無關了。天地間的色彩也局限於九弦師太道袍上的黑白兩色。腳下的路似乎沒有盡頭,卻已像到了絕壁。在這寂靜中有一個小東西慢慢的萌發了,瘋長開來,遮天蔽日。認真說來它不過是一個極小的東西,再大也大不過一個拳頭。誰也不知道它是哪裏來的,或許人一出生就它就出現了,或許早在遠遠的輪迴中它就出現了。大多時候,它都是萎縮的,偶然的一顆淚水卻會讓它恢復生機。
一日,九弦師太問道:“硯兒,你出來幾天了。”史子硯答道:“三十三天了。”九弦師太道:“已經這麼久了,明日我們在前面的鎮子上歇一下。”史子硯默然不應。到了鎮子上,九弦師太帶着史子硯到了一家首飾店。九弦師太坐在一旁道:“把你們這的玉簪拿來我看。”老闆是一個瘦瘦的男人,總貓着腰,似乎直不起來,細細的眼睛看人時須得抬着,鼻子嘴巴也顯得滑稽了。老闆從櫃枱里托出一個木盤站在九弦師太身旁,道:“師太您上眼,這些都是小店最好的簪子。”九弦師太瞄了一眼,搖搖頭。老闆忙陪笑道:”這些都入不得師太法眼,小店就再也其他的,您看這枚鳳簪,可是上好的藍田玉。還有這枚,也是有些年頭的。”九弦師太道:“你這些簪子全加在一塊,有我這枚金子重嗎。”說罷,把包袱從史子硯肩上取下,從中摸出一錠金子放在桌上。那老闆一見,細細的眼睛忽然崩開了。忙跑回裏屋,捧出一個錦盒,恭敬地放在桌上。九弦師太打開看時,見裏面是兩枚和田玉簪,玉料上乘,通體光滑透亮。一隻是牡丹花飾,一隻是青雲飾。九弦師太取出青雲簪細細的把玩。老闆站在一旁連身子都繃緊了,收着嗓子道:“這兩枚玉簪是我爺爺傳下的,據說是我爺爺救濟了一個落魄之人,他送給我爺爺這兩枚玉簪做答謝,傳到了我手裏才知道是曠世奇珍。”九弦師太拿着那枚青雲玉簪道:“好,這枚簪子我要了,你看着錠金子可夠。”那老闆瞄着包袱道:“師太這另一枚您也要了吧。”九弦師太道:“還是留給後世子孫享用吧。”九弦師太留下了金子,帶走了玉簪。史子硯跟在九弦師太身後問道:“師傅,你買玉簪要送給誰。”九弦師太道:“給你姐姐。”史子硯眼光一閃,驚奇的問道:“我還有一個姐姐。”九弦師太回過頭再說他身上打量了一番,見他雖然年少,骨子裏卻又股俊秀蓬勃之氣,出了半日神道:“她是我另一個徒兒,你姑且叫她姐姐吧。”史子硯追問道:“那我什麼時候能見到她。”九弦師太轉臉道:“你不會見到她。”史子硯問道:“為什麼?”九弦師太拽開大步,不再理他。史子硯就緊緊的跟着她。
他們路過一家綉庄,九弦師太停下腳,在門口看了半晌,進去向綉娘道:“做一套十幾歲女孩穿的衣裙,要多久?”那個綉娘放下尺子問道:“師太,那女娃有多高?”九弦師太想了半日,自言自語道:“六年了,她該有多高呢?史子硯在一旁聽到忍不住問道:“師傅六年沒見過姐姐了!”九弦師太沉思道:“是該回去了。”九弦師太抬頭對綉娘道:“那就扯一匹白絹吧。再給我幾個好看的圖樣。”綉娘道:“師太看一下要扯那種白娟。”九弦師太回頭對史子硯說:“硯兒,你出去轉一會,買些吃的。”史子硯放下包袱,跑了出去賣包子。
史子硯拿着包子回來時,路過一個巷口,隱隱聽到哭聲,又退回兩步,往巷口張望,那哭聲聽的真切了。哭聲似一個小錘一樣敲着他的心。史子硯拐進巷子,沒走幾步,轉了個彎,就見一個和自己一般大孩子在奪一個小女孩的玉牌,小女孩手裏緊緊地抓着玉牌被拉倒在地大聲的哭着。旁邊幾個小孩拿着石頭丟她,叫罵道:“你個小乞丐,誰讓你在我家門口的,快鬆手。”奪玉牌的小孩使盡了力氣,拉着小女孩倒退了兩三步,就是奪不過來。史子硯站在巷口,只聽得心跳如雷,全身戰慄,戟指怒目,道:“都滾開。”史子硯一聲大喝,一躍而起,凌空一腳,正中那個囂張怪。那囂張怪又驚又痛一下蹲倒在地,又跳將起來一頭撞向史子硯。史子硯腳下一絆,囂張怪就狠狠地撞在地上,在青石磚上磕的眼角直流血。原先還在拍手助威的,一見囂張怪流血了,都驚叫着四散而去。那囂張怪年紀已長,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強年紀,一抹眼角,見手上有血,又驚又怒,大叫着就要撲倒史子硯。史子硯也是怒氣上頭,兩三下撂倒囂張怪,騎在他背上,雙拳亂掄。這一打卻打出了惡魔的本性,一股快意忽的生了出來,混沌的世界被打破了,史子硯終於知道自己做什麼了,報仇忽的就清晰起來。史子硯正是癲狂之際,忽的一聲大喝鑽入史子硯的耳朵,史子硯身子一顫,停住了,轉頭看向巷口。九弦師太一見史子硯邪魔般的樣子大呵道:“哪裏來,還不趕快回去。”史子硯僵硬的放下手站了起來。九弦師太身子一晃,就欺到史子硯身邊,隨手給了他一個榧子。史子硯痛的跳了起來,捂着額頭直喊疼。那個囂張怪早一溜煙的跑了。
史子硯手心忽然一暖,他一低頭,見一隻小手握住他的手。他心頭一震,眼光頓時變得柔和了,兩行淚水從臉龐滑下。小女孩拿出一塊素白的手帕,伸着手給他擦眼淚道:“哥哥,你怎麼哭了?”史子硯心裏一暖,淚水嘩啦啦的往外涌,蹲下來抱着小女孩哭個不停。九弦師太細細的打量這小女孩,隱隱覺得她的出身定不尋常,她身上衣服雖有些髒了,但布料上乘。大大的眼睛晶瑩又閃爍,小小的臉龐雖然沒有血色,但鼻子小嘴無一不精緻可愛,小小年紀就透着溫柔秀雅。九弦師太眼光落在那塊玉牌上,蹲下身子,順出玉牌,仔細驗看,玉牌正面刻着篆體的“玉鳳令”三字。背面雕着神鳳傲天圖。九弦師太問小女孩道:“你家在哪裏?”史子硯鬆開她,擦乾眼淚。小女孩見師太拿着玉牌,上前一步拿過來攥緊,抬頭道:“雲南。”史子硯撿起裝包子的紙包,拿了一個包子遞給她,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孩接過包子,輕輕地咬了一小口,說道:“我叫瑤瑤,哥哥你呢。”史子硯道:“史子硯。”瑤瑤眨着大眼睛道:“我叫你子硯哥哥好不好。”九弦師太問道:“你父母是誰?”瑤瑤轉頭對着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又溢滿淚水道:“他們都死了。”史子硯一股豪氣只涌胸口道:“以後我照顧你,咱倆相依為命。”瑤瑤看着史子硯,眼淚忽的滑了下來。九弦師太有道:“你家還有什麼人。”瑤瑤道:“沒有了,我叔叔幾天前也死了。”九弦師太又問道:“你叔叔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裏。”瑤瑤道:“不知道,我正在睡覺,叔叔就抱走了我,一直跑了出來,有好多壞人要殺我,還殺了爸爸媽媽和爺爺。”九弦師太指着玉鳳令道:“這個牌子誰給你的。”瑤瑤道:“我叔叔。”九弦師太道:“你叔叔原本要帶你去呢。”瑤瑤道:“叔叔說要到洛陽去。”九弦師太道:“你爺爺是王震對不對。”瑤瑤點點頭。九弦師太拉着她道:“以後你跟着我行不行。”瑤瑤看看她又看着史子硯。史子硯忙搖着她道:“好呀。”瑤瑤看着九弦師太點點頭。
九弦師太帶着瑤瑤到了綉庄,給瑤瑤做一件衣服。那個綉娘一邊拿尺子量,一邊道:“呦,這個姑娘生的可真俊,要是穿紅的,可真像畫裏的福娃娃。”九弦師太道:“就做一身紅的,再按別的款式做兩件。”幾人在客棧吃過晚飯,九弦師太就回房打坐,留下史子硯和瑤瑤,隨他們玩耍。眼見夜深了,瑤瑤抵不住就歪在床上睡著了。史子硯輕輕地給她蓋上被子,蹲坐在床邊,看着窗外的星星,咬着嘴唇,雖然兩隻眼睛困得厲害,但卻死死的抱着雙腿就是不睡。外頭的樹枝沙沙的搖了起來,起風了,涼意漸起,窗戶咯吱咯吱的響了起來,砰地一聲,窗戶猛地關了起來,一陣疾風吹進屋來。史子硯站起身,兩條腿麻癢難當,輕輕一動,如萬蟻亂鑽,身子斜斜的就跌到了,一時站不起來,又不敢動,只好強忍着坐直了身子。躺在床上的瑤瑤不知怎的翻騰起來,口中囈語不斷。傳到史子硯耳中,嗡嗡的似在哭泣。史子硯心裏不安,扶着桌子掙紮起來,一步一步挪到床邊,輕輕推她道:“瑤瑤,你是不是做噩夢了。”瑤瑤似中了魔魘一般,只是不醒。過了一會,雙手雙腳亂彈起來,史子硯忙按住她叫道:“瑤瑤,快醒醒。”遙遙不知哪來的力氣,用力的推着他,眼淚直流,口中叫個不停:“別過來,別過來。”史子硯急得叫了起來:“瑤瑤,快醒來。”瑤瑤終於在一聲尖叫中彈了起來,驚恐的看着他,一愣之後,躲進史子硯懷裏哭了起來。史子硯柔聲道:“瑤瑤,別怕。”瑤瑤哭了一會,擦擦眼淚道:“子硯哥哥,是我吵醒了你。”史子硯道:“不,我沒睡。”瑤瑤哽咽道:“你怎麼不睡。”史子硯道:“我.....我不敢睡。”瑤瑤說:“我也不敢睡了。”史子硯一笑道:“沒關係,我和你一塊睡就不怕了。”瑤瑤忙掀開被子,讓裏面挪挪道:“好呀,你快來。”史子硯起身關了窗,躺進被窩裏,兩個害怕的小孩緊緊地抱在一起,心裏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就睡著了。睡得很安穩,一直到太陽老高還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