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刺客
春夜如蓋,擋盡琉璃光,徒留萬盞火。
風濤傾倒,月在嵯峨。夜遊人繁多,州橋熱鬧如昨。見諸般東京行樂處,恰不似宣和舊夢非我。
橋頭高處,一人着橘紅春衫,迎風當水而立。御街長廊下,桃李望之如綉,斗篷人未多時緩步行來,杏梨簌簌落了滿肩。
她跨上州橋,與先到者同看一河明月。
石獅子頭頂安放托盤,盤中一壺二杯。男人下頷瘦削蒼白,襯得橘紅色觸目驚心。他先飲一杯,復將杯口朝刺客平平一掃,示意自己點滴未漏,又酌兩杯方作罷。
刺客自嘲道:“才別三文錢,又逢三杯酒。”
“稚柳發芽,青荇出水,春夜相逢即非陌路。見你來了,久未曾像今夜心安。”他道,“你聞,是荼靡。”
“那你心安太早,老樹不死,哪有新芽的位置。”
“謝皎——”男人低頭看她,“你不該放火。”
“橫行無忌向來是皇城司特權,華親事怎反倒怕了?”她從懷裏抽出一本破書遞過去,皇城司下一指揮親事官接過物證,借橋頭燈籠,看清硃砂私鈐正是“李心鐵印”幾字,於是放下心來。
華無咎遙望東北方漸熄的濃煙,問道:“你從哪兒學來這通身殺人的本事?淮東流民不少,沒見誰手腳似你一般利落。”
“好奇?”謝皎裹緊斗篷,“人餓極了什麼事都做得出,我能從淮東孤身入京,自有保命手段。華親事不識民間疾苦,聽這些不嫌臟耳么。”
花香沖淡了她身上的血腥味,瞞不過華無咎的鼻子。
“我是你上司。”男人笑了,“動怒何必放你活着離開?就河一拋,漂到黃泉。明晚再來賞月,遊興半分不減。”
謝皎初時按捺不動,聽聞挑釁卻忍不得了,陡然抽鋏朝他咽喉刺去。
華無咎習武多年,怎會不識這種小把戲,當即拍扇擋劍,反手一絞,便將右鋏裹進鐵扇中,謝皎施力如泥牛入海,遂出左鋏橫扎他脖頸,亦被攥腕避開。
刺客空門大開,喉眼發乾,舌頭緊黏上齶,抽了抽鼻子,快要噴出火來。
“功夫未夠,這時你該踢我。”華無咎收回壓制力道,甩開謝皎雙手道,“再不喝,葯就冷了。”
短鋏豁口卷刃,經扇一絞碎裂成片。親事官十分嫌棄,收兵問道:“你去宰牛了?”
“李倫雖老,肋骨卻硬。幾番刺不穿,耗費了半刻時辰。”謝皎道,“之所以放火,也是為掩蓋傷口和血跡。”
“撒謊。”華無咎將鐵扇別回腰間,倒了杯藥酒遞給她,嗤笑道,“你在泄憤。李祭酒五十有餘,而你今年不過十七,我好奇的是,他究竟何時何事獲罪於你。”
謝皎舉杯而盡,神庭猛然翻滾如海,傷處似火燒,吐出一口濁氣后緩緩道:“世人記仇不記恩,陳年舊賬,華親事何必多問。任務既已完成,無名小卒的動機又何足掛齒。”
話罷,她劇烈咳嗽,直咳得面紅耳赤,讓華無咎錯覺自己真下了毒。
錦鯉一躍而起,又重重跌落,汴河盪出層層漣漪。波光映着皎月,還有兩街不眠的夜遊人。
涼風爽籟,橋頭燈籠晃動,光影明滅間,親事官竟無法言語。
——青蛇以肉眼可見之速在她臉上蜿蜒開來,方才如瓷的少姝登時便碎了。
“有趣。”他驚嘆道,交出備好的酬勞,或者說續命葯,“黑沉香有價無市,你這條命可沒它值錢。”
謝皎默不作聲接過錦囊,內底只有一層黑沉香屑,薄似碎肉。
她附鼻一嗅,味道清雅醇美,額頭緊繃如蛇的筋絡受到安撫,慢慢帖服在皮骨之下。
蛻去夜叉形貌,變回香神,渾如菩薩座下童子。
……
……
“若未帶黑沉香,又或用盡,難道這滿臉青筋就一直繃住不消?”華無咎興緻很好,甚至搖起鐵扇,追道,“真丑。”
謝皎不耐煩停下腳步,豎掌道:“華親事,錄事巷不朝西開,汴河往東才是尋覓美肉的好去處,我丑,再看怕你睡不着。”
華無咎眉長眼細,笑道:“好奇,好奇而已。”
二人并行在汴河岸,謝皎無意讓華無咎知道自己住處,緩步帶他繞圈子。
鬼市子已經排開,夜霧浮動中談成了大把生意。金銀鋪、漆器店、李家香坊畫皮館,夜遊郎簪花拚酒,四五更燈火未歇,都人徹夜無眠,觸目皆是豐亨豫大,遑論東京白天。
“多謝華親事一路相送,就此別過。”謝皎立定,在甜水巷口同他道別。
華無咎不再懸宕好奇,收鐵扇入掌,道:“七年前正月初一,甜水巷也燒了一場大火。彼時我剛到勾當官手下做事,隨他抄了一戶人家,是以記憶分明。”
“天色未亮,夜路難行,親事官再不離開,當心惡鬼勾魂。”謝皎撥下兜帽,低聲笑了笑。
高陽正店的梔子燈吱呀搖晃,硃紅色光閃爍其詞,樓梢傳來繾綣恩好的呢喃細語。
她披着黑斗篷,倒真像索命的無常。
皇城司乃天子耳目,行的便是偵察震懾之職事,華無咎見她陡然亮爪,不由十分好笑。
“那可是朝中最清貴的職位,如何不好,偏要謀逆,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長子流配瓊州島不提,其餘老小一概葬身火海……”
“錚——”
左鋏距頸三寸,謝皎使力,終難再進半分,華無咎將鐵扇一壓一絞,碎劍叮噹落滿地。
他張扇輕搖,批評道:“沒長記性!你對東京道路如此熟悉,口音同人毫無差別,食寢亦無不適,哪裏像淮東流民。皇城司偵察內外,半點疏忽都要不得,這破綻足以讓你死上二回!”
謝皎恍悟,姜還是老的辣,近來處處有腥味,如今她終於捉到了這尾魚。
“現下願意說了么?”
“哈,華親事何必明知故問。一回沒死成,二回又如何?你若告發我,最壞無非賣為官奴,而我總有辦法脫身。還是說,閣下想養暗娼?那可就太讓我失望了。”謝皎老神在在,“你在皇城司沉浮多年,怎會不明白床榻間殺人最易得手。”
“你能得手么?”
“或可一試。”
華無咎哼笑道:“還真把自己當西施了。”
鬼市昏暗,他遁入其中買了巴掌大一塊護心鏡,回來甩給謝皎,道:“拿着,自警自省,自己照照。”
謝皎被砸了個准,忽道:“屬下也想問,借刀弒師的感覺如何?”
他一愣,連笑三聲,“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陳年舊事總有蛛絲馬跡,一筆一賬全都記在功德簿上。”謝皎自以為奪回上風,“棄文從武本就稀奇,太學生如此,尤其反常。李倫昔年得意門生淪為皇城司爪牙,便非同尋常。”
華無咎抱着磨刀的心情教導她道:“你在賣弄,這不好。少年人沉不住氣,到頭來反怪天意弄人。時機非常關鍵,把柄當留在緊要關頭給敵人致命一擊,出招太早便功敗垂成。”
天邊泛起魚肚白,皇城琉璃瓦漸次生輝,他已說得足夠多,很有些疲乏,準備回皇城司了。
“狡智不如拙愚。”下一指揮親事官以過來人的姿態指點她,“我想殺你易如反掌,你想殺我還得長些本事。”
話罷,他折道北向,途經鐵屑樓,往皇城之中的官衙去了。
謝皎佇立原地,盯住他直到消失,緊繃的神經這才收勁。
此行本該十分順遂,但逃出軍巡鋪圍殺並不輕易,她至今仍在測度,鐵屑樓外指認真兇的那個聲音會否是華無咎所派之人,先借刀弒師,再借刀滅口,雙手不染半滴血,正統的皇城司行徑。
一如當年甜水巷之火。
“且留你一命。”
思罷,她抬腳回往甜水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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