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潮鬼
“江湖心量無邊無礙,區區耳目,倒把我當紅牆粉頭。”
內外三城,驕民百萬沙數,東京城地大天闊,驚鴻鳥雀也有一枝可棲。
“鏡花水月一場,橫說豎說,你偏當真了。”
謝皎拍着翅膀,一路只走牆頭飛檐。
“這口臭皮袋,哪有稀罕之處?”
她停在煙月牌后,梅衫布衣,原地轉三匝,雖是好手好腳,愣沒看出朵花來。紅燈嘎吱晃悠,依照規約,但凡入陽界,鬼市之物便不能討回。謝皎白賺一把好刀,暫時沒想到如何取名。
沒名沒姓空落落,她道,取個名字,它就跟我親了。
“月卿,月卿!你叫我醉了想,醒了愛,如此這般神魂顛倒,做一夜露水夫妻竟還要錢么?”
酸秀才追着紅倌,營營求取鍥而不捨。那綠女茉莉盈頭,腰肢擺柳,上下似細脖瓷瓶,叫他問煩了,驀然折足回身道:“我有楊梅病,你怕不怕!”
秀才登時驚成個蝦蟆。綠女環臂抱胸,冷笑一聲不言語。秀才盯她兩隻香瓜,慢吞吞道:“你又誆我。”
“怕是真怕,饞是真饞。”她道,“鱉孫。”
謝皎尾隨他二人來到燈火通明處,綵樓衝出個半大漢子。小龜公換條薄褲,又是只雄赳赳的好大蟲,一把搡倒酸儒,也沒瞧他如何使勁兒。綠女道:“勾欄瓦舍向是野合的地方,夜聚曉散,散則緣盡。在我娼門,錢就是真心,紅塵中人還不明白這道理?”
“毒蜜蜇舌頭,沒錢卻也吃不得。”龜公幫腔作勢。
他掄足了王八拳,連踢帶踹,秀才抱頭滾地呼痛。夏夜氣躁,綠女抱肩打個冷顫,頭也不回地往綵樓走了。
“你有楊梅病么?”謝皎忽探頭道。
綠女如驚弓之鳥,認清她衣貌罵道:“又是你個潑皮猴子,從不說人話!”
謝皎盯她胸脯,白花花,水盈盈,抹胸褙子下露出一點絕色,恍然大悟道:“是桃兒啊,我怎麼沒有?”
婦人揚手,大耳刮子落了個空,猴子狡猾,早叫她逃了。汴河波光淺,下有礁石岩。謝皎攥緊黑沉香囊,復握了握刀柄,仰頭大舒一口氣。
“我看她活得很厲害,便叫你‘倀鬼’如何?”
亥時二更梆子響過,她四處遊盪,無甚可去的地方。潘樓酒店尚未打烊,小酒鬼心頭一喜,揚臂大振,搖頭擺尾,桃木葫蘆旋飛,正落到行人腳旁。
那人重複道:“你且等一等。”
謝皎轉過頭去,幾步開外,晏洵指挑小葫蘆,兩手纏滿傷葯細布。兩隻泥人誰也不說話,生怕越過這一丈天塹,經了水,潑了霧,各自化作爛泥一灘。
她摘下紙面具,輕忽朝他笑道:“晏判官捉人忒慢了。”
話未罷,謝皎撒腿便走。
……
……
晏洵匆匆追尋一個捉不到的人。
“我要是那天上的神仙,便要騎白鹿,飲霞露,一去三千里,叫你天涯海角都逮不着!”
汴河花開,夜暖如春,小娘子垂雙髻嗒嗒跑過州橋。
“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他彎腰喘息,“走得比我還快,跟點火炮仗似的!”街心流人受她衝撞,全都亂了方向,太平車驢啼連連。晏洵心說不好,大呼道:“等等我,小炮仗!”
“晏判官這陣仗,莫非要押我去開封府?”謝皎回頭道,“你一個人可逮不着我,去神霄宮請牛鼻子做法,沒準小人就壘個土饅頭自己躺回去了。”潘樓街萬人海,她長手長腳游向盡處,絲毫不顯滯礙。晏判官抓着桃木葫蘆,悶聲不語,撥開左山右海。
上元夜燈影變幻,她回頭扯鬼臉,頭上炸開煙火蔽天。
“氣大傷身,跟我生悶氣可值當么,”晏洵氣急道,“回來!”
小娘子一走衝天,燈追不上,影追不上,時歲追不上,直要跑進漫天火光中去。晏洵好歹是太學上捨生,看準方向,當即拐入小巷,三折五折踉蹌奔出,張臂一攔便將人捉在懷裏。
“咦。”小娘子冒出頭,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完全忘記為何生氣。
“啐。”謝皎始料不及,被他捉住衣角搡跌在地。晏判官一手撐持不倒,另一手勾着桃木葫蘆,半跪傾在她身前,氣息未定,噴拂在她臉上,光看那雙眼,一時說不出話。
“頭不白,齒不豁,黃花大閨女,可經不起晏判官撩撥。”她使袖中刺正對晏洵眉間,“再看戳瞎你眼。”杏眼直眉,一皺便成劍眉,眉心一點硃砂痣,與唇珠上下相襯,並無蛇筋鬼臉。
故人寄夢於江湖之遠,夜盡天明,借一身人皮爬回無間。
“你耍賴!”小娘子皺眉撒潑,攥着小缽兒拳就要搶他臉,叫他一掌降住天靈蓋。暖烘烘的手心按平眉頭,晏洵道:“氣大傷肝,笑起來多好看。”將她捺在懷裏,一邊搖晃一邊喟嘆,“可叫我逮着了。”小娘子咧嘴一笑,悶聲道:“固執。”
指尖漉血,滴在謝皎烏梅衫上,半點痕迹也無。晏洵縮回右手,桃木葫蘆也落她前襟裏頭。
“固執。”謝皎將刺放低幾寸,勾出葫蘆擲他臉上道,“人是我殺的,你要問心無愧,儘管捉我回去。開封府那幫飯桶若守得住,我便跪下來叫一聲爺爺。”
指尖紅珠成顆,他把血握回拳里,須臾滿掌皆赤。謝皎見他不語,刺尖在他肩頭來回擦兩下,哂道:“疼不疼,疼怎不說?”
潘樓街懸挂許多紅梔子燈,晏洵一手牽她,另一手托半隻鑲金蚌殼,掌中灑滿胭脂汁水,回頭朝她道:“鳳仙花泥摔掉一半,買過白礬看完燈,明日便能染指甲了。”小娘子見他掌根破皮,噓口氣問道:“疼不疼?”
“疼。”晏洵抬頭與她對視。
謝皎再哂:“官盜萍水相逢,你說疼,我便會治么?”晏洵默然藏手,俯身拾起桃木葫蘆道:“那我不說。”
謝皎反守為攻欺身上前,想到方才綠衣女的厲害模樣,試探他道:“我有楊梅病,你怕不怕?”話罷,晏洵登時木然不動。她養過一隻玳瑁貓,強光加眼,黃綠琉璃珠就會豎成一線。謝皎見他兩眼灌紅,心道,梔子燈這麼鈍,這倒稀奇了。
她輕輕一推,晏洵紋絲不移。謝皎心頭無故熱砂翻炒,冷哼道:“賤命一條,也值當你窮追不捨。”他使紅眼釘緊她,二人對峙,分不出高下勝負。謝皎怕他撲上來張口便咬,起身撣灰作別道:“耍夠了,先行一步。你偷我賬本,又偷我葫蘆,爺爺大度,不跟你計較。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是明白人,蔡京既已罷相,往後大道朝天各行兩邊。”
“不怕,”晏洵道,“我帶你治。”
她錚然出刺,反身對準他心口,嘶聲道:“我怎麼能信?”
“那麼,我也不信,”晏洵閉眼,“有能耐便刺進來,何必空逞口舌之快。”
謝皎一點就着,破口大罵道:“你以為能把我度成活菩薩?”鸚鵡綠的衣裳滲出烏梅一朵,晏洵闔目低眉道:“我不度你,我度我自己。”
卻在此時,謝皎後背被一枚石子擊中,未及收手,冷刺已進三分,入肉聲極鈍。她踉蹌仆前,指縫瀝瀝漏着心頭血,燙得渾身一哆嗦。
……
……
月收幕罩,雲上馱暗。
“李倫是蔡京墊腳石,蔡京是鄆王眼中釘,”晏洵口角溢紅,不放人走,一把褫過謝皎手腕咳道,“你怎、你怎能捲入這場風波?”
她怔道:“這話可笑,難道我還有路可選。”
暗處忽有人拍掌大笑,四下無聲,如聞鬼叫,謝皎倏然甩刺,那人沒躲過,氣惱道:“你幹什麼划我臉!”
夜鴉撲稜稜駭飛。謝皎拔刀衝上前,驚覺對方路數奇詭,也使一雙分水刺,招招只扎人臉,纏鬥間儘是惡毒手段,橫刀一擘,滿滿掄出半圓才將來人逼退。
雲開月明,那小娘一身煙羅軟,眉眼如春湖,分水刺嗡嗡震顫,正是豆蔻娉婷的年紀。
“花刺,”謝皎道,“你這是何意?”
“三娘子明知故問,”花刺說話撓心癢肺,“你白天使絆子,傅提點險遭算計,他雖不知,我卻要來抓你把柄了。”
她自顧自轉一圈,輕巧又翩躚,笑嘻嘻道:“看你害得老實人,生不生死不死,快刀斬亂麻,當真痛快!”花刺三兩步跳近道:“我沒個長處,殺人誅心這等厲害手段,三娘子教教我吧!”
謝皎滿心厭惡,猛劃開刀圍,花刺連忙後退閃避,再定睛前襟已裂。
“誰不會使絆子了,我偏不讓你殺這個人。”
花刺一怒,立即抬手,朝天射一支煙火箭,穿雲破空,劈剝炸開,驟亮后頓滅。皇城司雖好內鬥,卻忌諱同僚間當第三方之面動刀,察子散佈京城各處,短短一瞬足夠召集附近所有人。
“哼,逃得倒快,”她蹲下為晏洵止血,連點幾處要穴,“一臉蠢笨,找死鬼。”
……
……
謝皎如芒在背,驚弓之鳥,獨自穿行在箭巷裏不敢回頭。
暗中一扇襲來,她抽刀卻被擊中手腕,筋酸肉麻,抹一把臉沖前去搏鬥。那人沒幾招將她按住,使鮮皮鞭捆牢雙手,直綳出歷歷血印,又從謝皎前襟里奪出黑沉香囊。
“楊梅病?”華無咎嘶聲嘲道,“怕不是瘋病!”
錄事巷傳來箏簫小唱,界尺慢了一拍,嗚嗚咽咽曲散調跑,滿座嗷嗷大笑。
謝皎如夢初醒,忽道:“方才下雨了不曾?”
“人不能扛一座山往前走。”華無咎道,“你太軟弱,哭什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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