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黑丸
“蔡京若暴亡,無人稱相,東京城風波更險,未定是好事。”
“和尚見過邸報不曾?都堂已有新相。”
湘君樓外河岸邊,一僧一道對面而坐,半條魚半壺酒消磨夜色。
峨眉客將一頁紙遞到他面前,字跡殘缺暈爛,娑婆陀目不知書,唱句佛號道:“不立文字,乃得心傳,老僧識不得譫妄之言。”
道人舉止落拓,收紙道:“罷了,和尚不識我中原文字。”
娑婆陀道:“來此一千年,莫論文字,便是法號也作前塵往事,一概記不得了。老道,你又叫什麼?”
峨眉客思索半晌,惘然道:“本名忘盡,聊使薄名而已。”
“東京城熱鬧,遊行其間,無需名姓。不立名姓,方得大道。”娑婆陀安慰他,招手道,“店家,煮肉來吃!”他使箸將剩下半條魚剔乾淨,咂來有味,埋首笑道阿彌陀佛。荷葉如蓋,隨風搖曳,峨眉客捋須舉壺,見水面男女遨遊作伴,嘆道:“打了桶,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和尚自他鄉來,可曾見過好世界什麼模樣?”
“十八泥犁,正是好世界。”
“好慈悲的出家人。”
“度他解脫,是大慈悲。”
娑婆陀吃罷,魚骨往水裏一拋,道:“老僧昔有一名弟子參歡喜禪,度盡東京城行首美妓,自己尚未得悟,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入輪迴再悟。”
“今夜過後,蔡京若未暴亡,和尚可會替他解脫?”
“他因果不在我這處,老僧無緣干涉。”
“——說來稀奇,兩個出世的,竟比我這入世之人還要上心。”
僧道二人循聲望去,小舟穿橋過洞,舟頭人影彷彿可見,一路順流淌下來,泊在汴河橋前。儒士登岸,秀髮正眉,骨格清俊如蘭。僧道笑他道:“一個入世的,竟比我等更像仙人。”
“金明池風光誤人,在下來遲,自罰三杯賠罪。”洛陽公欣然入座。
“長風起於青萍之末,天下將變,你倒悠哉游哉愜意得很。”峨眉客道。
“將盡天下之變者,必通天下之常。汴河魚水如昨,我便以為,這天下縱變,也變不到哪裏去。”洛陽公自酌,“和尚,常言道佛門有好生之德。我在金明池救了個落水書生,若下十八泥犁,可有功德相抵?”
“長老,茭白鱔絲來嘍!”
娑婆陀鼻翼翕張,及至行菜小哥托盤而退,挾一大箸鱔絲入口道:“痛快,讓他忍受人世苦,修心養性,正是好功德!”
“那書生屢試不中,進不得太學,便想一死了之,死在瓊林苑金明池,也算死得其所,勉強是個進士死法,”洛陽公道,“人窮志短,金明池何辜。”
“照你此言,我也有一樁功德。”
峨眉客舉起葯葫蘆晃蕩,內中噹啷啷響脆,他豎三指笑道:“在下今日巧逢因緣,捨出去三粒黑丸。”
“黑丸死,紅丸生,道兄此舉也是功德一件。”洛陽公頷首附和。
話罷,三人相視大笑。汴河橋對過,霆火衝天而起,聲震泥犁,剎那亮如白夜。
……
……
六鶴堂石崩地裂。
蔡憫緊閉雙目,再睜眼宅前滿門破敗。他本在錄事巷消遣光陰,聽聞薛灼灼敗了,心裏很是幸災樂禍,預備上門羞辱一番,半腳沒進桃花源便被老父遣人拿住。敗者不僅是薛灼灼,更是蔡京。小衙內遙不可及的天從此塌了。
阿翁茶飯不思,早早便回明正堂歇息。人人皆似那水葫蘆綁成串兒一般,吊得七上八下。小輩食不知味,只有長姊不見蹤跡。
蔡憫惴惴難安,入夜後,她終於回來了。
熱氣如湯沖刷,六鶴堂立時炸毀,汴河兩岸輪廓歷歷。始作俑者閹然立於橋上,紋絲不動,正對火光,剪影猶如木傀儡。
她見幼弟驚惶奔至眼前,神情自若道:“可還精彩?”
蔡嫵右手持火信,左手尚有一枚黑丸,迎面朝他堪邁出半步。
蔡憫起怖心,似驚弓之鳥,當即跌仆在地。他手腳並用爬下橋,踉蹌往後宅跑,默道,這惡女人,只有阿翁能打殺她,滔天大禍,誰也救不得!
……
……
驚變將起時,相府門前已被清空,蔡嫵見有舊人守候在此,譏道:“何必自尋煩惱。”
晏洵見她冷峭一如既往,搖頭道:“介眉,你誤會了。”
“且念金明池同席之誼,勸你大局為重,早日回頭是岸,”蔡嫵道,“再不脫身就晚了。”未及反應,他便被下仆強行帶離,走出十數丈,一行人盡皆掀翻在地。
晏洵兩耳嗡嗡,身後六鶴堂緩緩坍塌,這本是極短的過程,在他眼中卻有七年之久。
蔡門之基一夕間石爛如沫。
這個瘋子。
家奴回橋復命,從她掌中接過黑丸和火信,卻聽蔡嫵喃喃道:“我分明炸了它,怎地還似背負千鈞?”
……
……
江湖心量不比廟堂心術,謝皎縱有通天本事,年少氣盛,難免受人激將。但她想不明白,老狐佯作一心赴死,於他而言有何好處。
“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我為十萬人殺你,乃官咎,非民之罪。黃泉路遠,蔡太師先行一步,蓬蒿人命賤不送。”
薄刀加頸,機會難得。謝皎一足立地,一足踏案,正欲給他個痛快。
“不是王黼,不是童貫,也不是三大王。”蔡京忽道,“仙姑挂名瑤華宮,可還有牽挂,不怕老夫平了此處?”
謝皎一頓,嘲道:“死人如何開口,何況,你動不了瑤華宮。”
“也罷,也罷。”他話鋒一轉,“我死後你告訴他,其所圖謀不過痴心妄想。若依老夫一言,或可能得苟延殘喘之機。”
“你待如何?”
“淮東還剩幾成人馬?”蔡京道。
“我與你談不攏,前仇舊恨,太師還是親自下去和閻羅王談吧。”謝皎道。
偏在此時,崩天裂地驟響,戶牖震顫,二人俱是一愣,窗外紅雲杳杳而上,相宅嘈雜不安。食槐鳥轟然驚飛。大門咣當撞開,蔡憫力竭摔進門來,尖喝道:“阿翁!嫵姊她——啊!來人,快來人!”
侍衛狂奔入院,腳步漸近,刀劍出鞘,四下盡作金石聲。
“——明正堂守備森嚴,每過一炷香便有十人夜巡,如此通宵達旦,不曾有半刻缺人侍候,除非蔡京不要命。”
言猶在耳,謝皎默默算計,時辰果真不等人,抱憾道:“我走這遭,只認了你的仇,卻來不及要你認罪。”
“可惜,可嘆。”蔡京尚自提防。
“那便換他祭奠。”她提氣朝小衙內掠去。
蔡憫滿背毛髮盡豎,喉頭緊鎖,半個字也說不出,便見一隻夜叉持刀撲面而來。他當即奪過牆角箭壺,拋手飛撒,邊撒邊退,悶頭遁至堂外,也不怕誤傷蔡京。謝皎追上,左右兩刀鐺鐺斷箭,第三箭貼腮銜在口中,一把將他扔上屋頂,箭柄應聲咬斷。
她呸地吐出一口血,活動拉傷的手臂,朝護衛連射一圈水蛇箭,包圍立時大空。
蔡憫正伏身琉璃瓦朝下窺望,夜叉拔地而起,駭得他掉頭就爬,往最高處逃,像要逃進月亮里去。謝皎奔上前將人捺倒,蔡憫抽不回手,張嘴便咬小臂,被她一掌扇昏過去。
侍衛有所忌憚,弓弩滿張,卻不敢輕易出弦。而院中,管家提燈滾進明正堂,三步跌了四跟頭,跪地察看,一家之主正委頓在太師椅中生死未卜。他氣血沖腦,心悸症登時發作,忽又彎出兩指試探蔡京鼻息,這才長吁口氣,指使道:“快去請趙太丞!就算跟天王老子吃飯,也要把他八抬大轎給我綁過來!”
“翟內知,翟內知!”
侍衛慌張報信,管家氣不忿,兜頭就是一掌,那人吐出半顆牙,唯唯道:“是小衙內!”
翟管家適才記起還有一個金貴人落在匪徒手裏,不禁眼前發黑,嗷一嗓子暈過去。
相宅後街,夜遊人未散,駐足指點不休。蔡憫在謔笑聲中醒來,裡外無衣,似白蟲一般赤條條懸在半空,被那惡匪用龜甲縛綁死吊牢,窘出兩滴眼淚。
“阿嚏!”他渾身發抖,羞憤欲死,恍惚間卻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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