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回 風雨雷電
一百零七迴風雨雷電
那女子消失在了夜雨之中,葉飛望着她的背影,悵然若失,忽然明白過來:這女子是被這戴斗笠的強迫來此的,若在平時一定掙脫不了他的魔爪,這才假借月水之事,做了個真力不濟的假象,騙過了這戴斗笠的,讓他放鬆了警惕,接着又故意做局,引着胡老鏢頭纏住他,趁着他無暇分心之際溜走。
葉飛不禁在內心感嘆道:“這個女孩倒也豁得出去!可這戴斗笠的武功卓絕,機智更是過人,若不用這個法子,使他一時尷尬無措,再利用胡老鏢頭拖住他,是怕再也無法脫身!只是聽他二人言談,這戴斗笠的是他伯伯,怎麼又會抓她不放呢?”
這戴斗笠的此刻也已經回過神來,他大喝一聲一招將胡老鏢頭震出了圈外,擺手道:“住了!我不是來找你們麻煩的!”
那胡老鏢頭已經從他的拳腳上認出了他來,抱拳道:“盛名之下果然無虛,陸先生的峨眉通背拳果然名不虛傳,小老兒佩服,佩服!”那戴斗笠的哼了一聲,道:“什麼虛虛實實的,要不是你這個老東西胡攪蠻纏,那個丫頭片子怎麼可能輕易逃走?”
姓陸?峨眉通背拳?——“通背聖手陸雲漢?”葉飛幡然醒悟,望着手中藏劍的拐杖,便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了。
龍虎二太歲見這姓陸的只不過跟胡老鏢頭打個平手,自己這方又人多勢眾,便也不再懼怕他,上前一步道:“姓陸的,你是哪裏來的後輩,怎麼如此無禮?你無知也就罷了,怎麼還這般沒教養,你可知道胡老爺子是什麼人嗎?他老人家可是和當今武當的掌教沖玄道長一師同傳的師弟,要不是他老人家還俗早了,如今的天下,武當派掌教以下,但該有武當十子。”另一個也道:“就是,你這後輩雖然能跟胡老爺子過上幾招,但怎可如此無禮?”
眼見兩方剛剛斗罷,又要劍拔弩張,那文士劉氏夫婦趕忙相勸,掌柜的也陪着笑臉上前道:“幾位客爺,幾位客爺,都消消氣兒!大家出門在外,都是朋友嘛!和氣點的好,和氣點兒的好!”
葉飛乖乖的跟那幾個小叫花子擠到了一處,裝作了個可憐叫花子受驚的模樣,正自慶幸這一番攪鬧使胡老鏢頭忘記了追問自己的來頭,忽然客棧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葉飛坐在地上,但見陸雲漢與胡老鏢頭都是一驚,齊齊扭頭向門口看去,顯然他們二人也同樣沒有聽出還有人靠近,並悄無聲息地推開了大門。
只見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探着頭小心翼翼的鑽了進來,渾身上下都被大雨淋透了,他望着店中掃視了一圈,然後弓腰不住地挨個欠身抱拳,便連門背後的幾個叫花子也沒落下:“對不住打攪了……對不住……打攪了,深夜趕路錯投了去處,……打攪了!”
葉飛見他中等身材相貌平平,壯的跟個犍牛一樣,這一番客套小心而周詳,一看便是個做苦力的莊稼漢,便也沒再仔細留意他的像貌。
胡老鏢頭有意無意的還試探道:“你什麼時候來的?”那莊稼漢似是聽出了他的盤問之意,欠身抱拳回道:“剛到剛到……見這裏有燈火,我是跑着過來的……”
掌柜的見來了個莊稼漢,雖然依舊客套,但還是跟胡老鏢頭他們一行人有所區分,問道:“客人,你吃些什麼?”那漢子原本坐在凳子上,又站起身來摸了摸錢袋子,咧嘴一笑,道:“勞駕,來幾個饅頭,再有一壺熱水就好了!”
這個莊稼漢的到來,倒是打了戴斗笠的跟胡老鏢頭的岔,文士劉老爺見他他那老實巴交卻又活泛的模樣,又望了望桌上還未吃完的驢肉,開口道:“弟兄們都吃好了吧?”那些年輕的鏢行也故意將聲音放大,七嘴八舌的回道:“吃好了……吃好了!”
有了這麼個對話,氣氛頓時活了不少,那些個小夥子們也先後發出了聲音,真真假假的相互開始說了話。
劉老爺點了點頭,笑着道:“後生,我這裏有些驢肉,還熱乎着呢,你要是不嫌棄,就吃些吧!”他夫人也笑着道:“小夥子,你別在意,都是乾淨的,還熱乎着呢!”
那莊稼漢轉起身來又欠身抱拳道:“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胡老鏢頭年老量大,已經收拾好了心情,示意跟前的徒弟將桌上的肉盆端了過去,那徒弟也是個苦出身,知道吃剩飯的難心處,便故意抖了個機靈,從盆里抓了一塊骨頭咬在了嘴裏,以示乾淨,放下盆之後還道:“兄弟,別客氣!可勁兒吃,香着呢!”
那莊稼漢趕緊向劉老爺夫婦抱拳欠身行禮,又向胡老鏢頭一眾行禮感謝,客氣了一番,便坐下來大快朵頤起來。
戴斗笠的陸雲漢也似消了氣,自斟自飲起來。店內的說話聲更大了,龍虎二太歲望了望屋外,咒罵道:“娘的,連着下,半夜裏還不得更冷,來來來,咱們划拳喝酒!”便又嚷嚷着跟鏢行的小夥子們划拳,幾個小夥子往胡總鏢頭臉上望了望,得到了一句:“再喝一些,夜裏暖和!”
屋中又熱鬧了起來,幾個小叫花子見這莊稼漢老實和順,便擁到他的桌子上,就要伸手從盆里撈肉吃,那個莊稼漢嫌他們手臟,拿筷子挨個敲了回去,又用筷子一人分了一塊,那幾個小叫花子高興,莊稼漢也高興。
葉飛靠在牆角里,只盯着這個莊稼漢發笑,腦子裏卻全是剛剛那個女子的臉蛋兒水蛇腰……
氣氛恰到好處,掌柜的拿來了饅頭熱水,又趁機打央告道:“諸位客官,我們這店小客房不夠,只能請先到的客爺,和劉老爺夫人,還有胡老爺和龍爺虎爺睡客房了,剩下的人,只能委屈在這廳里將就着對付一宿了!”開店的就靠個察言觀色,掌柜的這看人下菜碟的功夫恰到好處,動手打架的不好惹,兇惡暴躁的不能得罪,掏錢的東家不能委屈,剩下的也就好辦了。
鏢行的小夥子們過慣了這種日子,加上他們年富力強,各個沒有異議,都道:“沒問題!有個地兒避雨就頂好啦!”
幾個小叫花子嘴裏啃着驢肉,眼珠子先瞪向掌柜的,再看看葉飛——他是這裏最大的叫花子,地方不夠,要攆走也是從他開始!
掌柜的瞧出了他們的心思,帶着得意的腔調嘆了口氣,道:“得,你們幾個叫花子,今晚也在這裏住下吧——誰叫老天爺不睜眼,下這麼大雨,你們幾個還不得給淋死了!”幾個小家花子聽了高興,得意的看看大叫花子葉飛,又看了看同桌吃喝的莊稼漢。
掌柜的又給火盆里添了不少生熟木炭,屋子裏倒也不怎麼冷。
龍虎二太歲跟一幫划拳的沒怎麼喝醉,倒是胡老鏢頭首先酒勁上頭了,他搖搖晃晃地拿了酒碗居然走到了陸雲漢的桌上,一屁股坐在了對過,嘴裏拌蒜道:“來,咱兩個喝!”
划拳的停了下來,劉老爺夫婦也緊張的望向了陸雲漢與胡老鏢頭的一桌,都生怕這個戴斗笠的再次發作起來。
陸雲漢也沒吱聲,拿起就罈子來先給胡老鏢頭滿上,再給自己滿上了,他兩個時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人,現在卻一言不發地碰杯,接着一飲而盡。
眾人喧鬧再起,划拳的划拳,喝酒的喝酒,全然又是一派和諧景象。
劉老爺見夫人盯着他們看,便道:“困了吧?要不我扶你去睡覺吧!”夫人道:“雨聲這麼大,回去也睡不着,就在這多坐一會兒吧!”
夜雨連綿,本就是點檢心思的時辰,劉老爺是科舉出身,這會兒又憂心起國事來,忍不住搖頭不住,一陣嘆息,夫人勸道:“想開些!咱們回去種地過活,這些爛事兒,眼不見心不煩!”
葉飛見這姓劉的眼神露着正氣,全然不是個酸腐書生做派,他娘子也是個知書達禮的,所言應該不會有假,但他所言實在駭人聽聞:若說地方官府勾結什麼門閥勢力、江湖門派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自己倒也信,但一省的官場怎麼可能都如他所言,貪腐不說,便連內情也不能上報,這怎麼可能?他們瞞得過御史按察,怎麼可能逃得過錦衣衛的耳目?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劉老爺一聲長嘆使勁轉着手裏的空碗,活生生一副書生憂國的畫面。
戴斗笠的陸雲漢又開口了:“嘆息有什麼用?官場爛完了,武林爛完了,天下百姓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綿羊,如果不想被吃,就得拿起拳頭來反抗……”
胡老鏢頭漲紅了臉,苦笑一聲,道:“反抗?拿什麼反抗?就拿我老頭子來說吧,沒什麼本事,走了半輩子趕腳的營生,一心就想和和順順地多跑幾趟,攢幾兩散碎銀子,回家老老實實地哄孫子,可這世上糟心的人和事太多,躲也躲不開,逃也逃不過。官府的事咱們管不了,光是武林的事,就是想管也管不過來。”
他咂了一口酒,接着道:“早些年武林各派就你爭我奪,打打殺殺鬧個沒完,後來聽說出了個飛玄門,將武林各派給收拾了,明面上是少了些爭鬥,可武林上的這些門派,他們表面上不敢爭鬥也互不來往,暗地裏先是結為同盟,推舉了華山派的趙岵為盟主,將武林分為上三門、中三門、下五門、外九門,乾的卻是勾結官府,瓜分地盤的勾當,就拿河南一省來說吧,北面是少林派旳勢力,南面則是華山派的地盤,這兩派明爭暗鬥,哪裏還顧及什麼民生社稷家國天下?”
眾人聽胡老鏢師一翻講述,各個一言不發。戴斗笠的陸雲漢問道:“看來密件出不了省,這是真的了?”
劉老爺接道:“是啊,我本就是正陽縣令,到任不到一年。縣中連年遭災,我按例上報災情請朝廷賑濟,可朝廷總是迴文到省里,省里再派員下來,不是安撫就是視察,據說是年年如此。後來我急了,數次越級上報朝廷,派去的人一個也沒有回來。”
“縣令雖然執掌一縣民生,可應對如此大事,終究是權力有限,再加上上面還有省府兩道衙門管着,我是實在無能為力。臨近的湖廣一省多年不曾遭災,我縣中百姓便要去逃荒,可省里派下來軍馬,嚴守在各個路口,漫說是出省了,便連出縣也困難,只要是成伙的流民,就只能在本省流竄,壓根到不了外地。幾番下來,人口凋零,田畝荒蕪,簡直民不聊生啊,枉我苦讀十年,終究是愧對蒼生!”
劉老爺聲淚交加,眾人聽了不住搖頭。
胡老鏢師接道:“是啊,華山一派勾搭上了南陽的海沙幫,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門下的弟子全都弄成了官身,衛所的兵丁,各級衙門的捕快,全是武林中人,有什麼不聽話的官兒,還能逃得出他們的手心?弄死之後,隨便安個罪名做個假賬上報朝廷,幾年下來,便再也沒有官兒們敢反抗了!”
劉老爺道:“是啊!威逼之外,就是利誘。但凡是官兒,除了朝廷發的俸祿之外,還有各種名目的銀子月月發放到家,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哪個又不心動呢?”
葉飛身為錦衣衛,聽了之後咬牙切齒,暗暗打定主意:回京之後,一定要將此事上報錦衣衛指揮使!
胡老鏢師道:“嘿嘿,眼下河南一省,是許進不許出,要不是我岳陽門有官府特發的文書,劉老爺只怕是出不了省了!”
龍虎二太歲驚問道:“真的假的?”胡老鏢頭眼皮一翻,道:“這還能有假?”
說到此處,劉老爺站起身來,再三感謝胡老鏢頭不住。
幾人正自談論,忽然戴斗笠的和胡老鏢頭齊齊轉頭,向外看去,葉飛也聽到了有人靠近,不一時果然馬蹄聲響,便有四騎向這邊而來。
龍虎二太歲和九個鏢行的小夥子也聽見了有人靠近,齊齊住了嘴,屋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大雨滂沱,一片碎響中傳來一個拖長了的聲音:“應該就是這兒了!”另一個聲音道:“不會搞錯吧?”先前那個道:“錯不了!”那一個吩咐道:“下馬!”
“嘭”的一聲,門被推開,雨聲被卷了進來,走進來四個凶神惡煞的大漢,身着捕快衣服,官帽官服,腰跨鋼刀極是威風。
掌柜的照例殷勤迎上,順手關了門,哈腰堆笑道:“幾位官爺辛苦了,要吃點什麼?小店留着房間呢!”其中一個一把將攔在面前的掌柜推開,掃視了一圈兒之後,在就近的桌上坐了下來,其餘三個鐵塔一般立在了門口。
掌柜的二次迎上了桌前,哈腰道:“幾位官爺,吃點什麼?”那人解下了腰間的佩刀來,拍到了桌上,又將官帽摘下,這才一抹臉上的雨水,道:“我們幾個是省里按察使衙門的官差,聽說正陽令劉文元貪污事敗,便辭職潛逃,特來捉拿!”
劉夫人顫聲嘶吼道:“胡說!你們冤枉人,我家老爺是清白的!”那領頭的道:“冤不冤枉的,你們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得省里說了算,律法說了算!”劉老爺哼了一聲,飽飽地白了他們一眼,將頭扭了過去,再也不看他們了。
九個鏢行的小夥子站起了身來,紛紛按住了刀劍,龍虎二太歲也疑惑不定。
胡老鏢頭站起身來,道:“幾位官爺,俺們是岳陽鏢局的,有官府發的通行令,這趟是走鏢的,幾位官爺怕是消息有誤吧!”他看似糊塗,實則老辣沉穩,這時候反而沒了時才的醉態,將煙袋鍋子一點,做了個老賴的說辭。
領頭的一笑,道:“胡老爺子,我們知道你的來頭,若是在平時,我們也不敢得罪你。但這回可不一樣了,劉文元得罪的是省里的各位大老爺,弟兄們就是吃這碗飯的,省里的老爺們命我拿人,我們就得交差啊……”
另一個說話更為直接,抱拳道:“胡老爺子,你岳陽鏢局的名頭可嚇不到我們,武當派的出身我們也不懼,我這裏再奉勸你一遍,此事就不要插手了吧!”
胡老鏢頭砸吧着煙桿,倒顯得從容不迫,良久才道:“怎麼,老胡我老老實實地走鏢過日子,這麼些年來也沒有營務過什麼名聲諢號的,江湖上的後輩們,當真不將我這把老骨頭放在眼裏了嗎?”
九個徒弟跟他日久,自然曉得師父的心思,早就提了兵刃,將劉老爺夫婦圍了起來。劉老爺書生倔勁發作,嚷嚷着不要保護,他夫人在使勁兒拽他胳膊。
掌柜的見這勢頭不對,早就躲到了後面,戴斗笠的陸雲漢側過身來,正自冷眼旁觀。那莊稼漢見勢頭不對,低聲催幾個小叫花子躲開,那幾個小叫花子似是見慣了這等陣仗,瞪大了眼睛瞧着,其中一個臨離開桌子時,反而將那肉盆兒也端走了,幾個人貓着腰躲到了葉飛跟前,一字兒在牆角坐了下來。葉飛盯着他們,心中正自盤算着,到底要不要出手一助。
那領頭的拿起了桌上的佩刀又放下,囂張而柔和地道:“我們幾個是當今武林盟主親傳的弟子,胡老爺子,要不是你面子大,還不值得我們四個齊齊出手!”
胡老鏢頭眼睛放光,笑道:“哈哈哈哈,你們四個羞也不羞,論年歲也不在姓趙的之下,論輩分還是華山前任掌門的弟子,怎麼還舔着老臉給人家當了徒弟?”
胡老鏢師扭過頭去,向戴斗笠的陸雲漢問道:“老弟,你知道他們幾個的名號嗎?”陸雲漢也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胡老鏢師一抹鬍子,用煙桿一一指着四人,道:“這四人自幼被華山前任掌門收養,具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跟隨華山前任掌門都姓了周,領頭的叫成風,後面的分別是成雨、成雷、成電,自華山掌門換成趙岵之後,他們四個狗東西又拜了姓趙的為師,名字都改成了趙風、趙雨、趙雷、趙電,可是陝西武林中的一個笑話,怎麼,老弟你沒有聽說過?”
身後一人明顯受不了嘲諷,抽刀罵道:“老糊塗蛋,你是活膩味了!”領頭的趙風卻陰沉淡定,依舊平和地道:“三弟,別亂了陣腳!”
龍虎二太歲聽了四人的名號,相互一視,昏暗中明顯變色。
那趙風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向龍虎二太歲道:“怎麼,你們兩個也打算跟着姓劉的和姓胡的亂來,想對抗官府嗎?”龍虎二太歲雙雙打了個冷顫,支支吾吾道:“這……這……”
胡老鏢師一鍋抽完,又裝了一鍋點上,砸吧了兩口,斜着身子對龍虎二太歲道:“你兩個不用怕,這四個姓周趙的不敢動手!”龍虎二太歲不敢相信他所言,顫抖着嘴唇正待要問,又忍住了。
領頭的趙風也不敢相信,問道:“哦?我倒要聽聽這是為什麼?”
胡老鏢師哈哈一笑,道:“為什麼?”
趙風道:“是啊?為什麼呢?若論單打獨鬥,我們四個或許不是你的對手,但我們風雨雷電四個一齊動手,你這九個廢物徒弟,再加上這兩個小毛賊,可都能輕鬆收拾了,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不敢動手的緣由。”
胡老鏢師砸吧着煙桿,悠然地道:“老胡我早年在武當山學武,是當今武當掌門的親師弟,還了俗之後,便算是武當外門俗家,是正兒八經的武當弟子。後來又在岳陽門做事,擔任這岳陽鏢局在河南分局的副總鏢頭,你們敢在我老頭子面前動刀動劍,還想劫鏢殺人?笑話,這事情鬧大了,便是華山派與武當派、岳陽門三家的大事,姓周趙的,你們擔當得起嗎?”
身後暴躁的趙雷哼道:“你想拿武當派和岳陽門嚇唬我們華山派嗎?笑話,你以為爺爺們會怕嗎?”
胡老鏢頭笑道:“不怕?不怕那才是笑話呢!你們今日敢動刀子,就是挑撥三派爭鬥,難道你們忘了幾年前岳陽門和青城派的掌門,是怎麼死的了嗎?”
風雨雷電四人聞言大驚失色,便連龍虎二太歲也大驚失色。葉飛也是心頭一緊,他強強自鎮定,不由得扭頭望向了戴斗笠的陸雲漢,只是他遮住了面容,瞧不清他的表情。
胡老鏢師懷着歉意忘了戴斗笠的陸雲漢一眼,把頭低了下去。
趙風緩緩站起身來,一手扶着頭,半天才擠出了一個字:“這……”身後的趙雷暴躁莽撞,挺直了胸膛道:“好啊!原來你這老兒是拿飛玄門來壓我們!飛玄門在江湖上只是個傳說,全是那些個掌門人編出來唬人的借口,有誰真正見過?”
趙電卻用陰沉的語調道:“這也容易,我們四個乾脆將這兒的人全都殺了,只帶姓劉的人頭回去,再挖個坑將屍首全都賣了,撒上些隨身攜帶的化骨粉,縱然是不能盡數處理乾淨,但旁人也不會瞧出是誰做的。”
趙雷搶道:“對!等埋完了屍首,在從這小店裏面放一把火,縱是有大雨,也能將這裏燒個大概,神不知鬼不覺的,還怕哪個找上門來?”說罷還向趙風問道:“對吧,大哥?”那領頭的趙風正自沉思,卻不急着回答他。
葉飛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胡老頭子自知無法同時應付風雨雷電四人,攀扯了半天,是想引誘這四人對武功卓絕的陸雲漢動手,將陸雲漢逼到自己這一方,再不濟也能牽制住其中的一個,如此一來,自己就能夠保住劉文元夫婦了。
龍虎二太歲相互一對視,又向戴斗笠的陸雲漢望了一眼,臉上瞬間有了笑容,一個還耍聰明故意激道:“真是大言不慚,你四個龜兒子敢動這店裏的哪一個,有種就試試!”
那趙風眼觀六路,已經關注到了這位頭戴斗笠的漢子了,他不似這幫躲在角落的乞丐一般懼怕,雖然遮住了面容,但看他這架勢,可是一點兒也沒將眼前的這一幕放在眼裏。他再三打量了陸雲漢一番,問道:“這位朋友,怎麼稱呼啊?”陸雲漢鼻孔出氣,哼了一聲,也沒有理會趙風。
胡老鏢頭見他果然招惹上了陸雲漢,心下一喜,道:“姓周趙的四個小賊,你們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還敢問人家的姓名,當心你們幾個的狗命!”龍虎二太歲也笑道:“對,龜兒子們,趕緊跪地求饒吧,或許這位大爺還能饒過你們的狗命呢!”
葉飛見了笑着對那莊稼漢道:“這下可有好戲看啦!”那幾個小叫花子也見識過了這戴斗笠的拳腳厲害,也偷偷笑着點頭。
趙雷見這戴斗笠的這般傲慢,又不像是跟胡老鏢頭一夥兒的,便將一股怒氣全都撒到了陸雲漢的身上,只見他向右一邁腿,已經將右手邊的方桌踢向了陸雲漢。陸雲漢正自面牆而坐,只見他頭也不回,右臂已經向後回掄了半圈,一股掌力凌空將八仙桌擊得粉碎,碎末四散飛開,嚇得幾個小叫花子失聲尖叫。
這一招霸道而華彩,乍一看,比剛才同胡老鏢頭硬碰硬的招數更加有威力,便連葉飛也覺得似乎他剛才同胡老鏢頭動手時留了餘力,龍虎二太歲也忍不住驚叫出聲了。
領頭的趙風顫聲道:“峨眉……峨眉通背拳?你是……你是峨眉山道門一脈?”
蹲在地上的莊稼漢臉色一變,葉飛見他時才都無這般表情,只道他還有些膽色,此刻見了實打實的動手場面,着實被嚇得不輕,便出聲替他寬心道:“這位兄弟,他們打架犯不上殃及咱們,別怕,別怕!”那莊稼漢低聲道:“我看那位劉老爺不像是惡人,這幾個官差也太……太……”他大概是找不到什麼恰當的詞了,只好說道:“還是遵紀守法的好!還是遵紀守法的好!”
身後的趙雨、趙電二人見了趙雷吃虧,便要上前動手,被趙風伸手攔住:“慢着,此人武功不在胡老兒之下,咱們這一趟,怕是要載了!”趙雷暴跳道:“大哥,那怎麼辦?咱們回去如何交待?”
“是啊?該如何交待?”趙風望望戴斗笠的陸雲漢,又望着鎮定得意的胡老鏢師,牙關咬的嘎嘎作響。
胡老鏢頭見火候差不多了,將煙桿在腳底板上輕輕一磕,吹了又吹,放進了鹿皮套兒之中,又紮好了別在腰間,起身抱拳道:“幾位,大家都是武林中人,犯不着輕易動刀動槍的,見好就收吧!今日幾位回去,就算我胡老頭子欠了四位一個人情了。”
趙風一咬牙,也抱起拳來,道:“用不着!今日是我四人本事不濟,辦不成好事,這就回去請救兵來!”說罷拿起了桌上的鋼刀,轉身道:“兄弟們,撤了!”
風雨雷電正要轉身,戴斗笠的陸雲漢和胡老鏢頭卻又相互一視,又望向了窗外。
龍虎二太歲瞧出了胡老鏢師表情有異,忙問道:“怎麼回事?”
未待四人出門,葉飛也聽到了遠處馬蹄陣陣,風雨雷電四人也聽出了動靜,齊齊閉目凝神,側耳一陣細聽。趙雷心急口快,忍不住問道:“哪來的馬隊?”趙電也問道:“大哥,是咱們一路的嗎?”
趙風搖頭道:“咱們門中的兄弟可拉不起這等陣仗!”他轉過身來,卻看向了劉文元,又換了一副表情道:“劉先生,可是認識都司衙門的朋友?”胡老鏢師道:“別給我們添噁心,我們劉大人可從不敢結黨禍國的勾當!”
趙風露出了怪異的微笑,道:“胡老前輩,聽着動靜可是緹騎啊!眼瞅着向這邊奔來了,這可不是我們華山能夠調動的,可玩笑不得!”
胡老鏢師見他不似說謊,站起了身來,也運氣耳目細聽動靜。
呼喝漸近,嘶鳴聲由遠而來,龍虎二太歲也聽得清了,站起身來緊張道:“這不得有三四十騎!”胡老鏢師又解下了煙桿,裝了一鍋子,抽了起來,道:“整整四十騎……”他再次確認道:“當真不是你們勾結都司衙門的兵馬?”
風雨雷電更加緊張了,顫聲道:“我們雖是奉命行事,但幹得都是江湖勾當,往往都是三兩個高手出馬,容易成功,這麼大的動靜可從來沒有過!再者說了,區區一個劉文元,也犯不上的……”
龍虎二太歲大叫道:“不好,看這陣勢像是把這裏圍了!”
聽得馬嘶陣陣,夜雨交響中已經有腳步踩着泥水靠近,掌柜的聽見了動靜,探着頭瞄見了眾人緊張的表情,便又咬牙擠眉含恨地縮了回去。
“前後都圍了!”一個雄渾的聲音叫了一聲,便踢破店門走了進來。
雨聲卷着風撲來,店內的燈光險被吹滅,又搖晃着亮了起來。眾人瞧見一個豹頭環眼的大鬍子立在門口,正在環視店內。
幾個小叫花子真的被嚇到了,直往葉飛和那莊稼漢背後鑽,剛剛還跋扈的風雨雷電四人在這人面前已經失了威風,乖乖地退向裏面,將空場讓給了這個大漢。
那大漢見了戴斗笠的陸雲漢一怔,便抱拳躬身一揖到底,口道:“二哥,你也在這裏?”戴斗笠的陸雲漢哼了一聲,屁股也不抬地轉過了身去。
大漢受了冷落也不生氣,直起腰來,向店內問道:“哪個是謝了任的正陽令劉文元?”劉文元將身子挺得筆直,道:“我就是!”
大漢上下一番打量,正要邁步靠近,胡老鏢頭已經移步擋在了前面,躬身道:“不知這位老爺怎麼稱呼?”
那大漢見胡老鏢頭呼吸沉穩身法高明,一抹頷下鋼髯,將雨水一甩,道:“原來是武當派的高人,真是失敬失敬了!在下姓陳,名字嘛,不說也罷,不說也罷!”說著扭頭向角落裏的叫花子中間看去,嘴角露出了一抹笑來,道:“小葉飛,你也在這兒呀!你真叫陳叔叔我好找啊!”
葉飛見來的人正是威震天下的錦衣衛副指揮室陳璋,正在疑惑要不要現身參見,卻不想被他搶先一步,點破了自己,只好站起了身來。
胡老鏢頭見此人居然認識這個叫花子,心下一涼,開始責怪自己太過託大了,其實自己早就發現這個跟了自己一路的叫花子呼吸古怪,但萬萬沒想到,他身後居然還有這麼龐大的勢力。
葉飛站起身來拜道:“小侄見過陳叔叔!”陳璋一拍他的肩膀,道:“小兔崽子,讓你出來你就放開了撒丫子,你義父義母可沒少派人來打聽你,鬧得老陳我好一陣子沒有消停啊。”他視旁人如無物,卻只對葉飛一陣假親昵,口中還道:“老陳我聽說河南一省不大太平,影響了咱們的買賣,便親自下來看看,半路上又聽說這裏有個什麼劉元文的,沒少幹壞事,便親自帶着徒弟們來瞧瞧,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你!”
葉飛道:“咱們在河南的買賣確實不好乾,小侄我聽說河南遍地盜匪,甚至官匪勾連成奸,咱們的真貨,可是一件也出不了河南,便連咱們鋪子裏的夥計,都受了好處,每每送來的,可都是假貨!”
陳璋大手一揮,道:“行了,買賣上的事,咱們回去再說!”又沖門口喊道:“小的們,都聽仔細了,一對一練練手,打不過的,就放跑了,打得過的,一個不留!”
在場諸人頓感一股寒意烏雲般壓來,便連大盜出身的龍虎二太歲也忍不住顫抖個不停。
葉飛見他談笑之間便下了這樣一道生殺命令,自知錦衣衛一旦出手,這店中除了陸雲漢和胡老鏢師之外,這個莊稼漢和幾個小叫花子,九個鏢行的小夥子,還有劉文元夫婦,以及龍虎二太歲,連着掌柜的一家子沒有一個能在錦衣衛刀下逃生,便連這風雨雷電也生死兩難說,忙叫道:“慢!”
陳璋面色一變,明顯不悅,葉飛趕緊賠笑道:“陳叔叔,您老人家的徒弟們各個武功絕頂,要是他們動起手來,這店裏恐怕只能活下來兩個人,旁的不要緊,那姓劉的夫婦和這四個官差,身上可有不少的秘密,就這麼殺了,咱們不久虧大了嗎?”
陳璋鼻孔噴着粗氣,更加不悅了,道:“小子,輪得着你教我怎樣做了嗎?”
葉飛陪笑道:“陳叔叔,瞧您說的,小侄我哪敢呢?只是這幾人身上真有些秘密,您要是都弄死了,就是斷了小侄我的財路了,我義父義母要是問起來,此行有何收穫呀?小侄可就不好回答了!”陳璋牙關一咬,咬牙切齒道:“小子,你義父可是一直都不管事兒的!”
葉飛道:“我義父好歹是老東家的女婿,管不管事兒的,總能說得上話吧!”
陳璋哼了一聲,一手拍着葉飛的肩膀,一手指着他的鼻尖,道:“小兔崽子,不就是見不得我殺人嗎?好,這些人就都不管了,咱們收隊回去吧!”說著沖門外大喊道:“孩兒們,收隊!”
眾人眼見這身份詭異的叫花子,言語之間就讓這個大漢撤了人馬,正自詫異見,那虯髯大漢又向戴斗笠的抱拳道:“二哥,你好自為之吧!”說罷當真轉身出去了。
風雨雷電四人似是看懂了一些頭緒,又似仍舊迷迷糊糊,他們果真聽到這一干緹騎在夜雨中楊長而去,便又恢復了地頭蛇的氣焰,趙雷放狠道:“看這些王八犢子怎麼出得了省!”
趙風一聲長嘆,道:“幾位,你們也好自為之!”說罷轉身離去,出了院子一看,自己來時所乘的坐騎已經被悄無聲息的殺死在大雨中。
不速之客接連走完,胡老鏢頭望着門外的大雨,身上好似卸去了千斤重擔,他貪婪地嘬着手裏的煙袋鍋,嘆道:“幹完這一趟,就真的不幹了,回家種田哄孫子去了!”
而牆根下,那個莊稼漢也望着門洞外的大雨,長長地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