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說到這凡塵氣,倒也奇怪,”百里秋和爛漫的桃花眼傾灑一片坊間暖流,日光都因此變得柔和,“皇後娘娘倒是有一種,不屬於這裏的,感覺。”
畢左反倒不以為然,只覺得連百里秋和都慕心昭娣,因此甚是驕傲道,“這是自然,我家娘娘的天姿,怎堪坊間同流呢?君上看中女子,自是不同凡響的。”
搖了搖頭,百里秋和並未看向他,只是依舊道,“不屬於這裏,與不同,並非同意。”
他有些疑慮,想起先前在驛站,寧弘曾有過一次私下傳召他,連自己都未能旁聽,這可是史無前例。
想到了這件事,他不免對着身旁桃花公子發問,“哎,那一次在驛站,君上是有何事找的你?從前,君上可是從不讓我避諱任何事情的。”
言語間,他們已經將至宮門口,百里秋和依舊是散漫地前行,聽到他的話,仍是看着前方,“有些事,你尚不能理解,就連我與君上,也難認同,所以,還是隨遇而安吧。”
“難道娘娘有什麼秘密?難道...”他愈發不解,眸子斂下思慮着,抬眼卻見着百里秋和跟自己進了宮,“怎麼?你今日也進宮嗎?”
一句話頓住了腳步,他謹慎地,在粉衫廣袖中伸出手,盤算着,纖長凈手掂了掂幾根指頭。
手指動作剛剛停下,遠處太監就瞥見了他們,頃刻急匆匆地跑來,“你們在就太好了,出事兒了!”
畢左狐疑看了一眼神色不佳的百里秋和,面向小太監威嚴道,“何事驚慌?“
“皇後娘娘被汪太醫下毒陷害,現在昏迷不醒了!”
“怎麼可能!”二人同時震驚,隨即頃刻大步走向密牢。
若說昭娣被毒害,他們不會如此不信,畢竟深宮之內任何事都會發生,可是這害她之人若是汪實初,那就實在匪夷所思了。
闖進密牢,只見欄杆外圍滿了人,寧弘半跪在昭娣身邊摟着,懷中人卻靜靜躺着一動也不動。
畢左推開已經嚇得瑟瑟發抖的眾太監們,面向寧弘半跪下,“君上!”
他不理會,只怒目狠對對面在為昭娣診脈的汪實初,“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君上,微臣怎會對自己的徒弟下毒手,這每日菜肴都是微臣親自監視,實在是不知...”他也納了悶,想不通哪裏出了問題,尤其此事因他而起,愧疚、自責和慌亂一起湧上心頭,沒辦法思考了。
摟緊了緊已經昏迷的昭娣,他的手有些微抖,“你只需要告訴朕,她怎麼了?”
沉重喘息的聲音,夾雜不予置信,汪實初低頭道,“她得了...瘟疫。”
周身一片嘩然,原本瑟瑟發抖的眾太監頃刻全部跪下,更有膽小的偷偷往後縮了縮。
若是後宮女子得了瘟疫,必須趕出深宮,嚴重者更是處以火刑,以免傳染出去危害長安城。
寧弘不是不知這規矩。
空氣中,是良久的沉默。
他周身冷冽下去的溫度,已讓跪下的一群太監們,依稀嗅到死亡的味道。
他們跪姿俯身貼着地面,雙臂微微發抖,只覺得這一分一秒的時間,太過難熬了。
有人再也堅持不住,猛然站起,逃跑向密牢的門口,只可惜,寧弘早已一手握住一旁酒壺打碎,不足手心大小的碎片在他玉指間飛出。
手臂揮動的勁風,散動他臉頰邊青絲,冷冽俊美的眼眸,直射寒星流光。
“噗————————”
碎瓷片扎進他脖頸間,紅愈透黑的濃血傾斜蔓延,他猛然頓住微抬起頭的身姿,帶着睜大的雙眸,直挺挺地倒下。
聽得身旁那一身巨響,一群太監們心下寒涼已凍結全身,再沒有一絲血液的流動了。
果然,絕望無邊的昏暗間,太監們鼻尖嗅着密牢地面青灰的味道,耳畔只聽寧弘一聲,
“畢左。”
這世間有一名字,與“殺了”一詞別無二致,只喚一聲“畢左”,修羅皇帝所到之處,
寸草不生。
長劍揮出,依稀發出明晃晃的亮澤,畢左身姿迅速飄忽,偶有幾聲求救慘叫,飛梭衣擺揚帆間,已再度恢復了沉寂。
百里秋和靜靜在一旁看着,躺滿一地的屍身。
血波蔓延,緩緩流到他腳邊,百里秋和往後退了退。
寧弘只冷下命令,“此事不可宣揚,只說娣兒感染風寒,不可走露風聲。”
“君上這是要執意保她?”百里秋和皺了眉,“我曾與你說過,她不過...”
“朕,要她活着。”
抬起頭,目光與百里秋和相對,甚是堅定。
他摟着佳人如稀世珍寶,一手輕拂消瘦的容顏,“帶她出去,回鳳鸞宮。”
隨即又打橫抱起昭娣,“畢左,處理好。”
“是,君上!”他頃刻抱拳眼看寧弘離開,蝕骨散已在手中,那是昭娣昔日研製的藥粉。
打開瓷瓶只對屍身盡數灑上,身姿悄然隱沒去。
青灰地面空空如也,連血跡也化成一灘清澈的水跡。
沒人會記得,這裏鮮活的生命。
無聲無息的消逝。
-------------------------------------------
早朝間。
竺天瑞已經失了得力助手,他急需人手鞏固自己的勢力,通政司參議已經避朝不出,在深宮中唯一能真正幫的上他的,就只有昭娣了。
出奇的好言相勸,讓寧弘念及夫妻情分,放了昭娣出牢,寧弘起初假意不願,多般隱透出對昭娣的懷疑之意。
竺天瑞疑心已被打消一二,只覺得寧弘仍舊如當年在婁越那般,風流成性。
直到溫國公一同上前,聲淚俱下訴苦,只道溫習歡早亡,膝下徒留昭娣一女,只盼寧弘手下留情,這才讓他鬆口,放了昭娣。
不想剛喚來新任牢頭,他只道汪實初正在牢中為皇後娘娘把脈,而皇後娘娘,是昏迷不醒了。
溫國公見此,急忙上前跪下,請求快去看看,未免昭娣走了溫習歡的後路。
鳳鸞宮內,空芷被放了出來,正守在門口,寧弘命令她不準讓任何人出現,更提防隔牆有耳。
汪實初已經為她診脈了整整兩個時辰,其間還施針煎藥,宮殿內濃郁的葯香不斷傳出。
拭去額頭間的汗水,他嘆了口氣,“這瘟疫太狠了,病情一直在加重。”
言語間,昭娣猛然半起身,對着床榻外嘔出一口黑血,喘息間躺了回去,不斷輕咳。
“娣兒!”寧弘眼見,雙眸紅了紅,怒喝,“你到底行不行!”
汪實初也是同樣的焦急,連君臣之禮也不顧,徑直檢查起地上的血液,再度上前診脈。
見昭娣雖奄奄一息,但已經微微初醒,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汪實初急忙道,“你要說什麼。”
寧弘傾耳貼近,只聽得她氣喘吁吁道,“讓阿寧出去,瘟疫甚烈,會傳染...”
他一舉摟過她抱緊懷中,緊抿唇瓣,說不出話來。
一旁汪實初沉默半響,隨即命自己最親信的小太監去一趟太醫院,待他回來,手中多了一捧書卷。
急忙接過讓他退下后,便飛速翻着書頁。
終於停住,仔細看着上面的字跡,“丹皮二兩,生石膏三兩,桅炭二兩,甘草三兩,竹葉五兩,犀角(水牛角)十兩,玄參二兩,連翹二兩,生地二兩,黃芩二兩,赤芍二兩,桔梗二兩共研末。”
這是當初昭娣出宮治療瘟疫時,留下的藥方,所幸汪實初將它記了下來,合上書卷,對寧弘抱拳,“微臣這就去調葯。”
“等等。”
寧弘將她輕輕放回床榻上,掖好被窩,柔聲安慰,“娣兒別怕,我去去就回。”
見她虛弱點頭,在額間留下一吻。
出了里殿,寧弘眼含封刃,犀利射向殿外,“所有藥材,去宮外重買,否則被宮內人知曉太醫院的用度,娣兒的病,定然瞞不住。”
“那好,微臣這就去,娘娘那裏,我已用施針穩住心神,只要安撫她情緒別動怒,還能撐到我回來。”話已至此他不再耽擱,迅速出了屋子,剛折回太醫院拿藥箱用具,發現身後跟隨一人。
斂下眸子瞥了瞥身後,腳步突然加速,拐過一處紅牆。
一抹身影隨即跟去。
汪實初銀針在手,藏藍玄衫淡泊間月華如練,已立於來人頸間。
來人身姿頓住,針尖距離脖頸不過髮絲之距,喉嚨上下滾動間,謹慎開口,“汪太醫莫多心,我是幸長。”
“幸長?”
他有些疑慮,又好像依稀聽過這個名字,默默收回了手。
幸長見他放下警惕,對他正色道,“我一直在暗中保護娘娘,此番汪太醫為娘娘出宮找葯,唯恐生事,幸長願一路護送。”
收回銀針,急匆匆朝着太醫院走去,“這倒不必,不過尋葯,簡單的很。”
幸長同樣腳步匆匆跟在他身後,“若說之前見汪太醫一身書生氣息,公子家風甚好,方才露了一手已讓我驚艷,”他頓了頓,“可是娘娘突得瘟疫實在蹊蹺,汪太醫就沒想過何人所為?此番出宮,想來,要更加小心謹慎。”
身姿緩慢了些,他一時焦急昭娣的病情,並未細想,倒是幸長局外人看得透徹。
回首看了一眼他,“你說的不錯,走吧。”
這邊汪實初和幸長已經匆匆躍馬出了宮,那邊寧弘那裏,又多了不速之客。
正在殿內陪着昭娣,殿外卻響起空芷爭吵的聲音。
原是殿閣大學士突然前來,聲稱堅持要見寧弘一面。
空芷自是不讓,直接以劍相逼,勒令其退,“有何事明日早朝再說,君上繁忙!”
若是在御書房外,說寧弘繁忙還皆有可信,可是這在鳳鸞宮,在後宮女人的殿內,繁忙,忙什麼?
殿閣大學士自然也是那麼想,他雖是扶蘇的人,但寧弘先前在婁越國的風流成性,也不是未有耳聞。
又頃刻跪下,“老臣有要事相見,還望君上成全!”
他在鳳鸞宮殿外大喝,引得經過的宮女太監們紛紛側頭屏聽。
昭娣迷迷糊糊間,推了推寧弘,“阿寧,你出去看看吧,萬一,真有何事,也別為我耽擱了。”
寧弘雖不願,但他記得殿閣大學士並非胡攪蠻纏之人,今日突然相見,還在空芷相逼下,都不願離開。
嘆了口氣,玉手撫摸昭娣臉頰,“好,乖乖等我。”
臨走前,又瞥了瞥床榻上的佳人,回身拉下簾帳層層疊疊,使得原本床榻上青紗瀰漫的朦朧,更難以依稀可見了。
打開房門,跪在殿外的殿閣大學士只覺得日光晃眼。
眼前人一身玉龍錦袍,被日照輕拂着。
他片刻緩和,急忙低頭拱手,“君上,還望你親自,去迎接一人歸來。”
瞥向身後裏間,並無異樣,踏出了殿門關上,“何人?”
“前朝公主,扶煙靈。”
空芷已揮出長劍刺去,“你說什麼!”
一劍刺去凌厲的風,帶着強勁的內力,劍尖正抵在殿閣大學士喉間,他卻不慌不忙,“此事,你殺了老臣也無用。”
寧弘心內也是同樣一驚,儘管他之前得確猜到過,但不想竟是這種方式歸來,那昭娣的瘟疫,很可能就是她所為。
暗自握拳間,面容波瀾不驚,“她不是死了?如今怎的,還要朕去迎接?”
“君上有所不知,前朝公主先前被大將軍救下了,因為傷勢實在過重,其後一直養在府中,大將軍多年征戰,也是全靠煙靈公主救治,這才...”殿閣大學士不再說下去,言外之意,只讓寧弘自己意會。
此時,抬眼正逢畢左剛從密牢趕來。
見他衣擺生灰匆匆地步伐,寧弘只問,“長安王爺這幾日,都在做什?”
畢左恭敬行禮,只悄悄看了一眼一旁空芷,見她英姿面容,已經消瘦了許多,斂下心中疼惜,只裝作平常,“回君上,他一直在養臉上的傷。”
空芷派人偷偷送去昭娣調製的葯,畢左沒有說出。
“扶煙靈之事,他可有耳聞?”
略帶猶豫,畢左復彎了彎腰,“這個屬下,不知。”
一片沉寂。
寧弘知道他這幾日都在聽候昭娣的吩咐差遣,這才會疏於了前朝的事務,所以便沒有責怪。
—————————————————————
寂寥院落內,未改和風生溫的場景,依舊是緞面樹下。
扶蘇一襲白衫,蕭蕭肅肅,爽朗的清舉,溫潤間只從容淡然的姿色,鑲嵌深邃的眸光。
莫新踏着落葉走來,“王爺,為何遲遲不走,你若是放不下王妃,我替你...”
一手抬起,制止了他,深邃的眼眸斂下,“想來快了。”
不出片刻,畢左的身影探入一方小院落。
扶蘇嘴角微扯,“來了。”
“長安王爺,君上有請。”
莫新狐疑看着,扶蘇已經緩慢走了過去,一路上,畢左忍不住,“扶煙靈未死,想來長安王爺是知道的。”
纖長手指輕揮摺扇,“她雖作惡不斷,可畢竟是皇家子女,自幼先皇以不少火災水難考驗,所以想除去她,甚難。”
“聽長安王爺這意思,不是與她一夥的?”
腳步微微頓住,“煙靈雖是本王皇妹,但娣兒多番遭遇她手,早已不念本王的兄妹情了。”
輕蔑一笑,畢左眼裏不屑,“還以為,皇後娘娘被你們一起陷害,長安王爺倒是還有良心。”
“你!”莫新氣急,正要發怒,卻被扶蘇制止。
他深邃的眼眸,突然凝視畢左,“娣兒怎麼了?”
畢左愣住,驚覺自己一時說漏了嘴,慌忙緩和着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轉過身腳步匆匆地走向了鳳鸞宮。
見狀,扶蘇只得迅速跟上。
幾人剛至殿前,扶蘇未注意正跪着的殿閣大學士,直逼寧弘,“娣兒出了何事?”
寧弘微愣間,冷眼刺向畢左。
他大驚半跪,“君上息怒,屬下一直都說娘娘好好的,也是不懂長安王爺為何這麼問。”
眸子一凝,斂下間淡然看向扶蘇,“長安王爺何出此言?”
“本王聽聞她悄無聲息出了密牢,此番,為何不見人?”扶蘇悄悄看向殿內,虛掩的殿門依稀可見裏面層層疊疊飄忽的紗幔。
移動了身姿擋住那一絲門縫,迎接扶蘇不悅的深邃目光,“娣兒在牢內吃了苦頭,有些疲累,自然是歇下了。”
“你還知曉她在牢內吃苦?本王以為,你冷血慣了。”
寧弘淡淡看向他,眼裏是一抹敵意寒射。
每一個夜晚,他都在一壁之隔的牢外相伴,只可惜,繞是透過深冷剪碎影的小窗,昭娣依舊瞧不見。
好在她還能聽到,聽到扶蘇在密牢外吹的簫聲。
夜色有多長,這簫聲就有多久。
徹夜難安的昭娣,時常能以此為眠。
寧弘有很多次想要說話,告訴她陪在身邊的不止扶蘇,也有他。
回憶漸漸拉出現實,他扯開了話題,“朕讓你來,只因扶煙靈的事情。”
“本王並不知她為何能死而復生。”
見一直跪着的殿閣大學士剛要說話,寧弘道,“終究是你皇妹,該是將她安頓在你的府邸,好生善待。”
扶蘇眼眸微眯,帶着疑慮,他不相信寧弘會這般好心。
果然,殿閣大學士再也忍不住,忙磕了磕頭,“君上是不願接她回宮?可也不該這般為難長安王爺啊!”
“回宮?”扶蘇低頭看向他,“你是說,煙靈還要進宮?”
“大將軍好生安頓,覺得她身為前朝公主,君上能夠安然留長安王爺至今,也該如此善待公主,未免坊間不滿。”
寧弘再也不願耽擱,掛心殿內佳人,他只微怒,“畢左,將扶煙靈送至長安王府,坊間有何人不滿者,殺無赦。”
冰冷的字眼從他口中吐出,眼眸利刃剮了一眼台階下二人,剛轉身。
扶蘇已從他焦急的神情間覺察詭秘,箭步詭秘步伐衝到了殿門口,剛要推開。
“朕的皇后已有身孕!不可見風!”
一聲怒喝。
觸摸及漆紅門的,那修長玉指,生生頓住。
握緊摺扇有些微抖,低頭間微側,那面頰姣好,生的白凈,“此言...當真?”
暗自鬆了口氣,寧弘不看向他,只瞥去一旁,“自然,前日牢內呆得太久,眼下很虛弱。”
見此畢左急忙附和,“汪太醫囑咐了不可見風,長安王爺可得小心些。”
突然腦海靈光一閃,寧弘看向扶蘇,“煙靈對娣兒的恨意,你不會不知,如今她已有身孕,朕怎能放心她再度進宮?”
深吸一口氣,眼眸含晶透向殿門的縫隙內,收回了那手默默攥緊,黯然傷神,“煙靈的事情,由本王處置便是。”
殿閣大學士聽聞此言,恨鐵不成鋼般微喊,:“長安王爺!要以大局為重啊!”
江山社稷面前,他再度為了一女子讓步,着實讓群臣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