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復讀
雨前悶熱的天,像一鍋快要悶開了的沸騰開水,悶得似乎是要把人往瘋里逼。樓下的喇叭聲此起彼伏,歸家的車主舒服地在夜色里吹着空調打喇叭,而開電車的大部隊們,像一隻只城市的螞蟻填充滿整條道路,夜色里他們眯縫着眼,在尖銳的喇叭聲中期待綠燈的赦免。
秦妮的戶籍是F城。
F城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地方,這裏既有讓人蜂擁而至燈紅酒綠的大都市,又有多年來保存下來沒被開發成旅遊區的歷史古鎮。秦妮喜歡F城,以至於她幼兒園到大學的十八年時光都在這座城裏度過。她喜歡看別人簇擁的熱鬧,享受自己的孤獨。
她們租的房子在三樓,房子坐落在市中心寬敞的大道旁。
三樓有很棒的視野,坐在窗口就能一眼望見F城最享譽盛名的林茂高中,能望見林立的高樓大廈,若是斜對面公司里的人忘了關窗,時不時還會看到調戲女秘書的大老闆。她能看到超市裏門口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繁華,也能看到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流擁堵成得水泄不通的模樣。樓下不遠處就是一條十字路口,紅綠燈在公正地不知疲倦地指揮一切規則,無論春冬秋夏。街上的人永遠在趕路,化妝品店永遠擠滿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
雨已經開始劈哩叭啦地點點落在窗前,有越下越大的趨勢。秦妮已無賞景的興緻,觸摸着柔軟的清涼被,她三步並作兩步直衝上柔軟的席夢思,像一隻歸家的蝸牛那樣,尋找自己的歸宿。但,哪裏又是秦妮真正的歸宿呢?她自己也不知道,高考考砸了,前方的路,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扣扣……”一陣混雜着門鈴與不規則的急促敲門聲在耳邊突然響起,打擾了秦妮的美夢。秦妮嘟囔着嘴,拖着疲憊的身軀朝門口重重移去。
透過門眼,秦妮看到的是秦蕊,這更使她生氣了!如果一個人的頭上真的可以氣出火的話,那她頭上的這把怒火簡直可以燒了整個F城!
秦妮幾乎是把門扯開而不是扭開的,“瘋女人!你敢擾我美夢,你要不說正事,看我不整死你!”
她幾乎是咬着牙沖她把話說完的。她使勁瞪大了眼睛,以表示她在怪罪秦蕊,同樣也使她看起來有殺氣一些。秦妮把腰叉得像個潑婦,平日裏柔順的長發此刻已變成雞窩似的凌亂。
“姐,媽離家出走了。”秦蕊穿着鵝黃色睡衣,一副凌亂慌張的模樣站在秦妮面前。
“她可能只是玩玩!”她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從她牙縫裏鑽出去。
“我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害怕。”秦蕊的聲音開始發抖。
秦妮雖站在原地發狂,但也還是讓秦蕊進房間了。
下一秒,秦妮又進入了夢鄉。
這麼涼爽易眠的夜,不睡等着發火“打仗”嗎!攤上這麼一個膽小的妹妹,也是沒誰了。
時針指向十點鐘。
炙熱的陽光從窗帘邊探出,一條金黃色的直線明亮似火,毫不客氣直照在秦妮臉上。秦妮皺着眉,用手抓了抓被太陽“關照”的地方。翻過身去,耳朵被陽光照得通紅。熱,好熱!“快跑!快跑!沒時間了!”話音未落,秦妮就從夢中驚醒,直直坐在床上。她的左邊,是睡得像豬一樣的秦蕊,秦蕊的口水佈滿了她的另一個整個枕頭。枕頭上一些地方還有口水幹了的痕迹。
“喂!醒醒,醒醒!”秦妮一邊拉開窗帘一邊高聲喊道,氣質碎花長睡裙穿在身上凌亂無比,連同抓了一夜的頭髮,這不像包租婆的女兒又像誰呢?
秦蕊被太陽照遍了全身,張開惺忪的睡眼,迷茫地望着秦妮。
“媽呢?去哪了?昨晚太困,沒問你太多。”秦妮嫻熟地把長發束成一朵花的形狀固定在後腦勺正中的位置,慢慢走近房間裏的衛生間,先照了照鏡子,對鏡子擺了一個鬼臉,再拿出牙刷,問了話后,準備把牙膏塗上。
“我不知道,還不是昨晚她知道你高考落榜的消息后,半夜就消失了。”秦蕊低低的聲音從床上傳來。她哭過的眼睛腫得像個核桃,頭髮因流汗的原因已經凝成一團一團的樣子,慘不忍睹。
“嘿……”秦妮被填滿泡沫的嘴本來想進行一番辯駁,但因為理虧,還是把那些不成立的道理咽了下去。眼前的玻璃被牙膏泡沫染綠了,和窗外那一排排榕樹一樣綠。
尋母計劃開始。
林茂高中升一本率為百分之九十八,中考考進來的學生,都是全A+的優異成績。秦妮的叛逆期比別人晚了那麼幾年,初中別人在玩,她在學習。高中人家在學習,她在玩。以至於她順利進了林茂高中,卻入不了“985”高校的門。學習冷淡的勁頭一旦附身,要克服,就沒那麼容易了。每天早晨六點起床晚上十一點下晚自習的作息,已經把秦妮聰明的小腦瓜磨成了漿糊。
林茂高中是中西結合的建築風格。從校門口走進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條寬闊的人行大道,大道兩邊種的樹木與花叢相隔排列開,直伸那座高三生就讀的重點大樓。高三大樓的建築整體顏色為橙黃色,金燦燦的陽光泄下來鋪到橙色的建築上形成反光,使大樓像極了被佛光庇佑的金屋。教室門現在都是鎖着的,統一的棕色色調,整齊排列。
秦妮首先去了林茂高中教務處。校園裏還是很空的,但是空氣中已經隱含開學前的悶躁氣。秦妮騎着自己那輛紅黑相間的山地車滑進校門,走到教務處門口,復讀生復讀收費一覽表早已貼在門口供學生和家長瀏閱。秦妮還來不及仔細瞟一眼收費表,一隻戴着勞力士銀色最新款手錶的手率先把表扯了去。抬頭一看,是教務處副主任——慕嚴!
“同學,復讀生報名時間昨天就已經截止了,你如果是想復讀的話,請另找他校吧。”慕嚴副主任擺出一副我並不想同你有過多的交流的臭臉,利索地擦擦銀表再風一般地飛進了辦公室。
秦妮早已在心裏罵了慕嚴千遍萬遍,就差沒有吐口水了。
“同學,借過一下。”一聲清澈的男聲響起,秦妮猛地回頭,正預備撞上慕赫胸口……說時遲那時快,秦妮的頭及時被慕赫按住了,再被放下。慕赫頭也不低地進了教務處坐下,他朝着教務室門外的秦妮說:“同學,看見我沒必要那麼開心,我知道我很有名,你也別急着投懷送抱啊!看你穿得挺斯文的,沒想到做人這麼魯莽。”
“啊……好尷尬!”秦妮心裏雖這樣想着,退了兩步站好后,衝著慕赫道:“有什麼了不起!你是什麼東西,本姑娘從來沒見過你。還投懷送抱,哪個姑娘瞎了眼才會看上你!”秦妮一副贏了的表情,在門外等着慕赫的反擊。
“你說什麼?!別以為你是女孩子我就不敢對你怎麼樣!你是過來報名復讀的吧?哈哈……”慕赫嘴角泛起一絲詭異的笑容,走出門一步一步把秦妮往樓梯口拐角處逼。秦妮也不自覺地往後退……直到,慕赫的右手把秦妮鎖在了牆角,慕赫半眯着眼打量秦妮:一個瘦瘦小小個子的女生,自製的空氣劉海掛在臉蛋上凌亂揮舞着,臉上一副驚恐的表情。
“你也是來報名復讀的吧?五十步笑百步。”秦妮自以為鎮定地算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妮妮,你們倆在幹嘛呢!”秦莉娟搭着一個小紅色挎包,歪着頭看着這兩個年輕人,一臉疑惑的表情。
慕赫聽到聲音后並沒有放下右手,而是再把臉往前移近了一些。
秦妮嚇得雙手推開慕赫,從慕赫左手邊邁着小碎步移了出來,賠着笑朝秦莉娟解釋說:“呃……不好說,我和這位同學發生了一些小爭執,嘿嘿。誒?媽,你去哪了?昨晚秦蕊半夜來敲我門說你不見了,硬是要來和我睡,好擠啊。我今早找你快半個小時了。”秦妮適時把話題移開,預備把秦莉娟拉下樓,結束上一個話題。但秦莉娟只是一邊踱着小步邁一邊回頭看慕赫,對女兒秦妮的話半信半疑。
“阿姨。”慕赫看穿了秦莉娟的疑惑。“對不起,我們下次會注意的。”說完誠懇地鞠了個躬,微微笑,就朝教務室里走去。
“秦妮!我說呢!你的成績在高三之前還好好地,怎麼到了高三了越刻苦成績卻不升反降,原來是在學校談戀愛了!敢情你是把時間都花在了男同學身上不務正業啊。”秦莉娟也知道女兒要面子,刻意等慕赫進了教務處以後把秦妮帶到樓梯口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數落秦妮。
“不是啊,媽。您生出來的天生麗質貌美如花的女兒怎麼會看上那個醜八怪呢?你也不動腦子想想,誰不想當您女婿吶!那個人啊,追了我三年我都沒同意,這不,畢業了,又想繼續追我了。要是您晚來一步,你就可以看見他被我拒絕然後痛哭流涕的樣子啦!”秦妮眼看情況有些危急,轉了一下腦筋笑盈盈地說出這番話來。
這一招果然有用,原來又是一名花痴啊,秦莉娟想。唉!不過小夥子長得還挺清秀的,要是真在一起了,也沒什麼。不不不,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年紀輕輕的小孩子懂什麼。
“好啦,我相信你。說正事吧!你啊,凈給我惹事。”秦莉娟原本晴朗的心情又突然轉雨了。“你這高考分數,能上什麼大學啊?本想着過來幫你報名復讀的,卻被告知報名時間昨天已經截止,人數也已經招滿了。我在辦公室里跟你們學校的慕嚴主任求情求了好久他還是不答應讓你在這裏復讀。整整一個早上,他也耐得住我的再三請求,就是不鬆口。”
聽了這番話,秦妮的心霎那間沉入海底。
“要不?找你爸?”秦莉娟說。
“你找他幫忙,我乾脆直接不讀了!”秦妮說了這話氣沖沖地往回走,一提到爸爸,她的倔勁就出來了,她要自己試一試,不能靠那個拋家棄女的男人。
教務處門口,秦妮正準備敲門,房間裏卻傳來了慕嚴和一個男生的對話聲……
“你就不能學點好?你一整天渾渾噩噩的能有什麼將來?你說你要自己闖一番事業,所以你的‘成果’就是欠了一屁股債讓我到死都還不清是嗎!”慕嚴的聲音從來沒那麼凶過。雖然說作為一名教務處主任,罵不良少年是常有的事,但這次,是聽起來最嚴重的一次,也是最特別的一次。還債,那個男生是他兒子?
“哐!”一聲玻璃杯被打碎的清脆聲音從門縫傳到秦妮耳朵里,嚇得她打了一個寒顫,氣氛不對,她得走。秦妮貓着身子躡手躡腳地預備離開門口。
“復讀吧。”這三個字從慕嚴的嘴裏說出來,不帶一絲猶豫。秦妮似乎一下子清醒過來,復讀?哈哈!有機會了。
沒等慕赫回答,秦妮就立刻轉過身扭開教務處的門。只見慕赫半斜着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剛剛挨過罵,也看不出他臉上有一絲難過或是悔過的痕迹。地上灑得到處都是的晶瑩玻璃碎片,透過陽光反射到秦妮臉上。慕嚴受到打擾,但還是不得不臨時佯裝鎮定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收起臉色。看見來人是剛剛那個女學生,頓時更氣了,“你沒看到我在談事情嗎?進門之前不知道要先敲門嗎?”
”敲門?您,先尊稱一下您吧,您光明正大拒絕我,卻關起門來想利用自己的私權把你兒子安排進補習班,你還讓我敲門?我敲了門怎麼會拿得到你想濫用私權的證據!“秦妮舉着手機,放出幾分鐘前的錄音,聲音到慕嚴說出”復讀吧“截止。
慕赫看秦妮的角度是對着光的,門突然被打開,陽光射到他眼睛裏,他不自覺閃躲過去。等到秦妮進來后,他才發現原來是剛剛那個女生。
“喂,你是不是在門外偷聽?看不出來啊,你還是個竊聽者。”慕赫嘴角揚起一絲戲謔的微笑。
“哼!竊聽者也總比弄虛作假濫用職權強!”秦妮自從聽見了慕嚴說的那句話后,說話更有底氣了。
“誰?在濫用職權?”慕赫繼續看着秦妮問。
“他啊。”秦妮用手指了指慕嚴。
“主任,你這行為可是偷偷摸摸的啊,這做法不大合適吧。你憑什麼不讓我報名復讀而私下給您兒子開後門?”秦妮直截了當地質問慕嚴。
慕嚴副主任看着秦妮,穿着一身淑女裙,綁着乖巧的頭髮,一看就是稚氣未脫的女學生,而且重要的是他不久剛打發了她們母女,現在怎麼又回來了呢?而且看這氣勢是要有點威脅他的意思……哼!想跟我斗,你還是太嫩了。
“怎麼?這位女同學,你是想威脅我或是想有什麼別的想法嗎?舉報我?”慕嚴用不可置信的語氣反問秦妮。
“主任不愧是主任,但是也是可以不這樣做的,只要你同意讓我復讀,我就不這麼幹了。”秦妮“鎮定”地說了這些,心跳已經加速到極點,但是臉還是盡量裝出冷靜的樣子。
“那你去舉報我吧,已經好久沒有人挑戰我了。”慕嚴放鬆下來,恢復了以往自信的樣子,他拿出茶壺,往杯子裏倒了一杯茶,聞一聞,然後閉起了眼睛。
秦妮恨恨地站在原地,這個老男人,她在心裏,在腦子裏已經罵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了,這慕姓一家,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可是,即使這樣,她還是不能走。她寧願和這個老男人周旋,請求他,也不願再和家裏的那個拋妻棄女的男人有什麼往來。一想起家裏的那個拋家棄女的男人,她就不能認輸。
“對不起,是我的話說得過重了,我跟老師道歉,不好意思。”秦妮向慕嚴鞠了一個躬,“但是,我還是想復讀,我還想再爭取這次機會。”秦妮認真地說。
慕嚴看着這女學生又換了個苦肉計,心裏只是笑笑,秦妮的道歉沒有給他的心裏弄起一絲波瀾或是同情的情感,他繼續沉默着。
秦妮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尷尬的氣氛開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