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紅塵客棧,你好
話說我們到了安陵內城,着實先實打實被它的繁榮嚇了一大跳。安陵外城其實已經在心裏給我們打好預防針,可這安陵內城,繁華得不像是省會核心城市,有點全國首都的意味。
倒不是說它繁華到繁花似錦,人人富得流油,街上鋪石板路的石板都是青石地板,那倒不至於。只是當安陵主城正門向我們大敞的時候,便能感到襲面而來的繁華,它在直觀的告訴你,我不會平庸,也不甘於平庸。反正就是這意思吧,那種感覺賊拉抽象,實在不太好形容。
馬車車軸壓過安陵主城的地板,發出吱呀吱呀的滾動聲,依舊很快被長街的嘈雜聲蓋過去。安陵主城正門的守衛見到我們佩劍上的劍穗與腰間的玉佩,即刻跺腳立正朝我們行軍禮。我尋思這可能是因為王牧塵的關係,他再不濟也是瑞陽的王,而我們作為他的師弟師妹大概也會收到些關照。
真正踏上安陵主城的地板,我們又開始對着車水馬龍的長街犯難了。
你說,從這芸芸眾生中找出一個從未見過的人,談何容易。
瑞陽山莊庄訓,也不是庄訓,一開始安瑾鋒就跟我們講過,俠者仁心,這忙必是會幫到底,何況我還答應了。但從安陵主城上萬居民里找出位長得很像傳說中夜深的殺手——墨言的姑娘,雖然三天內的時間限制是我自己要求加上去的,但也忒難為人。
掀開車窗帘,對着外面流動的人群本是想嘆口氣。沒料到氣沒嘆成,猝不及防一個噴嚏又出去了。
聞聲,全馬車的人都在看着我。
但漠抿嘴,問道。“感冒了?”他蹙眉欲要伸手碰我前額,被我一巴掌打回去了。
條件反射,我只好對愣在原地的但漠連連說對不起。“沒事,沒事。”,我擺手,“可能昨晚踢被子着涼了吧。”我儘力佯裝不在意,他們也極其配合地被我繞過去,這個話題在但漠那句“多大的人了還踢被子”中結束。
環境略悶,我方意識到今天的空氣太過於悶熱。探頭瞧眼蒼穹,顏色跟被水泥糊上一般。風夾雜着濕氣,我估摸約是要下大雨,便立即掀門帘讓馬車夫掉頭,先找家客棧落榻。
“這是怎麼了?”尤心問我。
風無跡替我幫他解惑。“快要下雷雨了吧。”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點頭,隨即覺得不太對又搖頭,把自己都倒騰糊塗了,只好開口說。
“興許是的。”我頷首,手習慣性地摸上下巴頦。
不算慢,我們找到間客棧,名字頗為奇怪,叫“紅塵客棧”。紅塵客棧的擺設、油漆,看來都是新的。木門表面特意被油漆漆成棕紅色,座椅板凳為全新的,店裏客人三三兩兩聚不到同處去,整個店面安靜的不像跟鬧市作鄰居的,倒有點遠離世俗的意味。我忽地兀自退出去昂首望向牌匾,只見朱匾上書四大金字“紅塵客棧”,結合眼前景象,真說不清是諷刺意思大還是討吉利意思的概率大。
直到我們踏入廳內,老闆娘始終低頭撥弄算盤對賬,看都不帶看門口嘴裏禿嚕串模糊不清的名詞,側耳細聽方能懂得這是在報房價。小夥計穿行於后廚跟前廳之間,沒人喚他,他便倚在櫃枱冷眼旁觀,絲毫沒有打算熱情待客的模樣。
此時我們走進櫃枱,小夥計眯眼沒吭氣,臉上沒有任何笑意。“來了。”,老闆娘始終沒抬頭,“需要什麼。”她從旁邊書堆里抽出本藍皮封訂的本,我夠到隨手翻開,裏面用毛筆寫着為數不多的人名字。
這大概就是注名冊了。我偏頭看眼但漠,但漠表情甚是糾結,腦海過一遍在場人數,乾脆訂下來房間。努力抻胳膊拿到毛筆,沾些墨,一筆一劃地在注名冊寫好我們的名字。
“三件兩人房,天字號。”我邊寫邊對她說。
朱涵掏出錢袋,按價格把錢兩推到老闆娘面前。
老闆娘懶洋洋地抬眼,她的聲音頗為性感,嗓子似是曾被魔鬼親吻般,說話自帶懶洋洋的**意味,那種俯身在耳邊說話會感到特別酥麻的感覺。“阿七。”,她開口喚道,“送這幾位小客人上樓找房間去。”她反手自櫃裏掏出三塊木牌,我想這或許是房牌,踮腳伸胳膊拿到木牌分發后,緊跟小夥計上樓找房間。
紅塵客棧從外面看着不大,其實內藏乾坤。我們跟阿七身後走許久也都找不到天字號,直到他驀然停在房門前,我差點沒剎住車撞到他身上。
揉了揉鼻尖,我瞧眼他,再瞧眼房門。“天字號?”我出聲詢問道。
意外的是,阿七極快地否認了我的話。“不,不是。”,他搖頭,“只是裏面有點黑,我那盞油燈照亮。”
他此番話說完,便開鎖進房間內東找西找,留我們在屋外等待。“還沒到啊。”,尤心叫苦不迭,“天哪,這客棧怎麼這麼大。”
其實不單單是他,我也對此挺驚訝的。“是哈,怎麼如此大。”我不緊垂首喃喃自語,卻不敢往下細想,索性這話題很快就被翻過去,他們開始談論起如何找到那位長相與墨言相似的姑娘。
這話僅持續到阿七推門出來,手裏的油燈帶着星星點點的火光。前路確實分外昏暗,油燈靠在兩旁跳動着明亮的火焰,縱使如此,卻也照不亮路中間。前路偶爾吹來股股涼風,本是平常的溫度,卻在這條走廊昏暗環境的映襯下更顯陰森。
何況阿七始終都在低頭看路嘀咕些字眼,他的聲線偏低,聲音偏輕,風一吹就散了。我往前幾步,這才聽清他嘀咕的是什麼。“天字號……天字號……”,他斷斷續續地說,“在哪裏來着……”
哦,原來他不知道的么。
等會?原來他不知道的么?!
聞言我趕忙上前幾步。“等會,阿七先生,我想問您句話。”,我努力壓穩聲線,顯得不那麼莽撞,“您不知道天字號在哪是么?”
阿七難得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思考方告訴我答案。“並不是。”,他撓頭,“其實是因為咱們客棧才剛經過翻新不久而已,老闆娘說新環境換好心情,這樣可以讓住客來得更多些。”
回想起在前廳所看到的情況,我認同他所說的話。但對於住客來得更多些這個問題,真不是翻新就能搞定的,此為迷信,實際上你們改改服務態度來得人就多了。這話我沒好意思告訴他,從某種層面來說,我們五五開的。
聳肩。“好吧,所以呢。”我問道。
他舉起油燈,稍微靠近門牌挨個查看。“所以……我不太熟悉天字號現在的地址,不過我想我是能找到的。”,阿七微帶欣喜地說,“看吶,這裏是地字號1間,這說明我們接近天字號了。”
哦,那你很棒棒哦。
前行漸遠,路途尚且甚遠。阿七走在我們前面,用盞燈火不定的油燈照亮前路。我們跟在他身後,踏着由火燭開闢的明亮的路,逐步走向我們訂下的天字號。
最後究竟走了多遠呢?我的確記不得了,我只記得,等我們走到天字號的房間內,敞開窗戶,發現外面的天色已然半黑了。
媽誒,你們的客棧這麼大是么。
阿七把我們送到房間后留下鑰匙無聲地闔門離去,我們沒在意。結果他再次打開門,我們的目光轉而移到他身上去了。
“老闆娘叫我跟你們說開飯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
不是,兄弟,你覺得我們下樓吃完飯還回得來么。
固然心中懷有怨念,有些小孩扛不住飢餓感,在軟床上盡情翻滾。看得實在可憐,只好下樓去吃飯,我不放心他們,於是便一起摸索着下去。
后廚的菜香便是幕帳也擋不住,美食佳肴逐序端上桌,酒碗相碰,清澈的酒液微灑進菜肴中去。我的目光沒停在菜上,實際落於櫃枱旁貼有酒字紅貼的酒罈,嘴裏砸吧,懷念起曾經喝過的酒水來。
除去胡絳源給我的那壺綠不嘰嘰摻了不知多少蒙汗藥的酒。
蘇舒是先發覺到的,不得不說,蘇舒的直覺是真的准。比如有回尤心跟朱涵打鬧,手肘差點磕他後腦勺,他下意識偏頭就躲過去了;再比如有次一起練劍,汪禹晨劍沒拿穩,差點朝他眼睛甩出去,他一俯身就蹭過去了;還有一次最神的,去山上打獵那次,他莫名其妙地抓住我們就跑,問也問不出什麼,就說心裏發怵。直至安瑾鋒有天跟我們心有餘悸且哭笑不得地說,幸虧你們早回來了,那地兒封印只凶獸,修為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多,你們要是沒回來,那我們就只能天人永隔了。
說這麼多,只是為了證明他的直覺精準到可怕。可人家自己沒這麼覺得,也沒察覺到這件事,故此我不好直接告訴他,只能慢慢等他察覺好了。
說回來,說到現在,說回眼下。現在最關鍵的問題不在於我想喝酒,而是在於我的腦袋很混亂,這間接導致我對於我想要的東西有極其強烈的慾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簡稱性格會開啟小公舉屬性。我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一生病就會這樣,所以,我當著他們,抱起酒罈拍開封泥對口吹,邊喝還邊嘟囔為什麼沒有棗糕啊,啊,我要吃棗糕。
這是次日清晨但漠複述給我的,我當時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至於為什麼晚上沒出去找那姑娘,是因為儘管現在麗饒的確分崩離析,的確朝不保夕,但它的法律還是在各地延續下來。侍衛依舊會有值夜班的,正如同安陵依舊會有夜巡人員在巡邏,出不去的。
蘇舒的手貼在我前額,他的另外那隻手貼在他的額頭,似乎在對比我們的溫度。“你昨天晚上發高燒了,現在降下來點。”,他放下手嘆道,“要不今天你就別出去了好好養病。”
內心劇烈反對,我臉上的表現出……好吧,我沒表情。“不成,我一定得找那姑娘說清楚。”,我起身,“我有問題要問她。”
風無跡壓住我的肩膀,雖然非常不爽,但我得承認,他的力氣比我大。我很生氣,可我貌似不知道遺傳了誰,也許我本來就這樣,越生氣臉色越冷越沒有感情,可我記得我以前不這樣。
他鬆開手。“抱歉,弄疼你了。我只是想對你說,你或許可以把問題告訴我們,再由我們轉告。”,風無跡對我提議道,“相信我們。”
好吧,可是。“不是不相信你們,只是我必須要親耳聽到答案。”,我如此說道,“真的……拜託。”
即便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沒有任何說服力,聲音也是,我盡量讓語氣變得有些波瀾,變得懇切些。他們面上着實有些為難,目目相覷,縱使我明白我的請求很過分,我卻依舊堅持。
朱涵壓制住尤心,在他耳邊說些話安撫他。眼下看來我的努力還是有些用處的。“……好吧。”,但漠只好對此妥協道,“但你要出了問題立刻回來。”
至於為什麼我會執着於那位姑娘,我昨晚思考人生,思考到盛歌所講的故事。然而卻想到她話里感覺不對勁的地方,主要在於,盛歌是如何知道墨言是假死的,有人告訴她?那為何不全告訴了,非要遮遮掩掩。還是說……盛歌知道墨言在安陵,知道她化名,知道她的一切。
如此向來,被動的人就該是另一個人了。
墨言在安陵主城,她用了化名。但她不知道盛歌在安陵外城,並且所剩時日不多,即將西去了。
安陵外城沒有墨言,大抵是真的。
她……或許從一開始,就曉得自己到死都見不得墨言。
我沒有將這些事告訴他們,原因有二。其一,這只是我的猜測,有些地方邏輯不通,我希望聽到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墨言重新敘述遍以她的視角為開始的故事;其二……這故事或許對他們而言,有些不適合,他們還是孩子,不該過早了解到這些,對於他們未來形成三觀很麻煩。
我大概能猜出來這故事的結局。
“請問……你知道長得像……當年的夜深殺手墨言的姑娘在哪裏么?”
抱歉,不知道。
“請問你見過長得像殺手墨言的姑娘么?知道的話請務必告訴我。”
抱歉……沒見過。
“請問你見過長相神似夜深殺手墨言……”
別說了,快別說了,我孩子害怕聽這些。
不得已,我看向婦人懷裏因聽見殺手二字而痛哭流涕的嬰兒,連聲道歉。那婦人瞧見我也是半大孩子,面上不大過意的去,加之母性泛濫,數落我幾句便懷抱嬰兒輕聲安慰混在人群中遠去。
晌午的太陽稍微熱辣,熱得有些晃眼,地表恍若熱出蒸氣。遠遠的,我望見蘇舒他們擦着前額的汗,逐步向我接近,我乾脆靠近他們,他們人手一支冰棒倒顯得我有些尷尬。
他們瞧見我,但漠下意識把手裏的雪糕給我,不出所料,化成一灘水,只剩根木棒。“如果你要吃的話。”,風無跡帶我找買冰棒的商販,“可以找這位老人家要一根。”他掏出錢,老人家給我根蜜糖冰棒,風無跡再次轉交到我手裏。
我愛冰棒,冰棒使我快樂。
我感覺整個人都重新活過來了。
離我們回到集合點還有點路程,風無跡索性跟我聊起天來。“你有問到下落么?”,他偏頭問我,即遺憾地嘆口氣,“我沒有問道。”
空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輕聲安慰他。“我也沒有,遲早會找到那姑娘的。對了。”,我含住冰棒磨出把白面摺扇,“這個給你,我看挺適合你的。”
風無跡接過摺扇后朝我道謝,猝不及防,他問出令我差點一口冰棒嗆嗓子眼裏的話。“你是隱瞞了我們什麼事情對吧。”,他抿嘴,“例如說,盛歌姑娘根本活不到墨言姑娘見到她。”他的問題來的很快,我思考半分鐘,呼吸間給出他相對委婉的回答。
想了想,與其費精力用在不必要的地方,還不如直接承認來得爽快。“是的。”,我頓了頓,“她……是撐不到第三天,我是來幫她轉交遺物的人。”
風無跡低聲嘆道果真如此,我們便沒有了交談,直到與但漠他們匯合。
很不幸,我們得出最令人感到傷心的結果,一下午的勞動,完全沒有任何回報。這意味着我們又浪費了一天,還有最後一天,這是我們給自己的時間限制。
回到客棧前堂,有隻乳白的信鴿停在窗前,看樣子是等待已久,很奇怪的是老闆娘與阿七並未趕它離開。但漠先我們一步,跑到窗檯邊抓住信鴿,從它的腳上綁的信袋取出封信紙遞給離得最近的蘇舒。之後才走到窗前鬆開手,任由信鴿脫離他的手,向遠處振翅飛去。
蘇舒拆開信紙,尤心撐在朱涵肩膀打算偷看信紙內容,被風無跡一摺扇拍下去了。“安御峰他們的消息。”,蘇舒闔眼嘆氣,“也沒有找到有關那位姑娘的消息。”
尤心立即拍開風無跡,他不禁怪叫道:“怎會——”
他話還沒說完,被朱涵折過去了。
照例,他在說話前把尤心摁回位子上坐好。“怎麼不會,你這個獃子。”,他蹙眉,“說到底,我們難在沒有多餘可以作為資料的信息上了。”
也是。名字沒有,特徵沒有,只有性別女跟長相神似當年故去的夜深殺手墨言這兩個條件,還不知道靠不靠譜。沒辦法,誰讓當初墨言斬首的時候是在距今現在的三年前,少有人有閑心記得她的長相。
可我總覺得我們忘了什麼。
忘了什麼呢……“你們說什麼呢。”
老闆娘站在我們面前突然出聲,我們全部都原地跳了一下。她依舊仍是最初見她那般懶洋洋的模樣,眼神迷離得很,她說。“老早就看見你們在這裏鬧騰,現在也沒多少客人。”,她側目打量自己的手指甲,“說吧,看看我能不能幫幫你們這些小可憐。”
我好像沒有說過,老闆娘是一位極其有氣場的女性。她好看到具有侵略性在其次,重點在於她是那種即便被擠進人潮里,你依舊能一眼隔老遠認出的姑娘,太具有個性,簡直過目不忘。她的聲音也極具魅惑,不是故意裝出來的嬌柔做作,是那種一聽就知道“哦,這是本聲,這是她在說話”這種感覺。
總體來說,老闆娘看上去高冷不好接觸,其實都是錯覺。這也是為何我覺得他們的客棧不論翻修還是換名字都不火的原因,任誰自大門看見有個不好接觸的人在櫃枱或是一看就覺得特別生人勿近近就咬你的店小二收拾,都不會選擇進去的,即便他們長得再好看。
老闆娘聽完我們對那位長相極似墨言的姑娘的敘述,懶懶散散地嗯了聲,順帶踢出桌下的垃圾桶,把瓜子皮全扔桶里。我們目睹她嗑完所有瓜子后,轉而喚來阿七從后廚端來盤糖炒栗子剝皮再投身於吃的偉大戰鬥中並為此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吃也不閑着,等嘴開始空閑的時候才是她嘮叨的伊始。也不算太嘮叨,比王牧塵跟安瑾鋒要好點。“你們說的那姑娘我好像見過。”,結果她不說話則已,一說便是語出驚人,“那個……長得像懸賞榜上的殺手的那個?”
懸賞榜?我反應過來止不住點頭,尤心忙問然後在哪呢。
她揚眉。“在哪兒?……也不遠。”,她說出我覺得她遲早會問的問題,“你們問這麼多是幹嘛?尋仇?”
壞了,誤會了。“當然不是了。”,我辯白,“是她的徒弟找我幫忙。”
果不其然,老闆娘聽后神色變換了幾分。“她的徒弟呀……跟我說說吧。”,她推開糖炒栗子正色道,“我聽聽整件事情的起末,再考慮要不要告訴你們她的下落。”
風無跡聽聞側目而視,蘇舒挑眉,尤心跟朱涵也不鬧騰了,我安靜地品茗茶,但漠問她。“你……為什麼會認為我們找的是墨言姑娘本人呢?”他此話一出,老闆娘的動作頓了頓,呼吸間,她神色如常剝起栗子。
“你猜啊,小傢伙。”老闆娘輕笑出聲。
沒那興趣。我們這些人里就屬尤心最小,尤心有意把事情轉告給老闆娘,被蘇舒的眼神制止住。“那我們也不能告訴您。”,我答道,“這是委託我們的那位的私隱,我們有足夠理由幫她保守秘密。”
老闆娘聽后噗得笑出聲,隨即被但漠一句冒味問句,您姓甚名何堵在嗓子眼兒里。老闆娘斂眸,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如此直白的問女兒家姓名可是很失禮吶。”,她擺手,“好,好,不逗你們了。我叫蘇蓉,蘇就是你們之中有個小不點兒的姓,我跟他同姓,蓉是蓉花糕的蓉。”她的神情不像是說謊。
“蘇蓉?”我試問道。
“正是小女子。”她作揖。
拍桌而起,我捏住糖炒栗子盤的邊緣意欲朝蘇蓉擲去,蘇蓉閉眼任由我的手停在距離眼瞼不到方寸的距離。她在賭,我也在賭,卻恰好分不出勝負。
蘇舒俯首作揖,替我解圍,我順坡下台,跟她講起盛歌跟我講過的故事,儘力一字不漏複述給她。她在聽聞盛歌只剩不到一天便至大限時手裏的栗子應聲落下,後知後覺地拍手將栗子拾起扔垃圾桶里,再從盤中拿起別的糖炒栗子剝皮佯裝沉迷於吃上不可自拔,可我看出她在剝栗皮時手是在抖的。
“你在害怕。”朱涵說。
“我為什麼要害怕。”蘇蓉笑道。
在他們吵吵上以先,我趕忙打斷這陣勢,驅散空氣中的火藥味。“你不是說告訴我那位姑娘在哪裏么。”,我轉頭問她,“現在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了,等價交換,懂否?”
她的轉臉便是撤下剛才險些暴露的動容與緊張,換回彷彿從來沒真正睡醒過的表情。“自是懂的。”,她頷首,“她離得不近不遠,我前些日子還見着她了呢。”她斂眸,手指撫上茶盞盞沿。
“就在此地?”我挑眉質問她。
“就在此地。”她如實回答我,神色迷離,目光彷彿透過茶盞望見什麼。
尤心這瓜娃子還是沒聽出來各種含義,他傻乎乎地問蘇蓉。“你說就在此地,又是在哪裏呢?”,他皺起眉頭嘟囔道,“總得說清楚的吧,總不會明天一醒就在這客棧瞅見那位姑娘的吧。”
朱涵捂臉,風無跡一摺扇輕拍在他後腦勺,笑罵這傻小子。
在他話音剛落,蘇蓉聽后噗呲一聲樂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你這小子還真是條清流,惹得我真想好好逗逗。”,估計清流這詞是盛歌教給她的,忽然聽見熟悉的詞我反倒有點不適應,“只不準待明兒一清早你在這客棧後院就能碰見她呢,信不信啊小帥哥。”聽蘇蓉說話就是門藝術,賊舒服,更不消說她尾音自帶上挑。尤心這小子把話聽入耳立即上臉,從前額到脖頸都發熱色,沒了方才恨不得拔劍而上的氣勢,縮在座位上那一畝三分地兒唯唯諾諾地低聲答應些是啊信啊云云。
蘇蓉瞧他有趣,不由得輕笑出聲,惹得尤心都快熟了。
她興許是瞧見我們這些護犢子的人的臉色,選擇收斂幾分,不再如方才浪蕩不羈。我們的桌位正對大門,只需抬眼便能瞅見天色,天色接近混沌,逐漸住客也踏上歸程。蘇蓉起立抻懶腰,抖胳膊抖腿,捶了捶肩膀,喚醒面朝下抱着桌子午睡的阿七,趕去后廚做飯。
這麼看來,也就是說,他們的客棧只有兩個人嘍?
那還真是慘兮兮。
雖是這般心想,我們卻成為全客棧第一波將晚飯落肚的住客。阿七邊打瞌睡邊送餐,彷彿下一刻他就能面趴在地上與土地媽媽一起去夢回周公陷進幻想鄉,搞得我生怕他不注意被地縫絆倒在地,使晚餐如菜香般在我們面前消散。
不得不說,蘇蓉手藝還是不錯的。標準的三菜一湯,秉持“早上皇上餐,中午大臣餐,下午平民餐”的健康飲食理念都不是很油膩,吃上去爽口。抿口熱粥,再就點拍黃瓜,實在舒坦。
即便如此,事情未結,心裏總有個疙瘩放不開,自然吃也吃不爽快。縱使蘇蓉做得再好,我也沒了敞開肚皮放肆吃的心思。
畢竟,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興許是趕不上了。
倏地盛滿酒液的酒碗落在我面前,我被砸出一個激靈,注目酒碗撒出些許濁酒。目光上移,正對上臉紅彤彤的蘇舒,還有他旁邊對着酒碗犯嘀咕的但漠與面不改色心不亂跳一碗接着一碗灌酒的風無跡。
原來風無跡這小子如此海量的么……
蘇舒撞見我慌神,心懷不滿,又重重地把酒碗砸在桌子表面。尚且不知他已飲下幾碗酒,就他身上飄散的濃烈味道與他混沌的眼神來說絕對是醉了沒跑了。“來,干。”,他豪氣干雲地沖我說道,“你昨天不是抱着酒罈子么,這回不是一個人喝,我們陪你一起喝!”
他這廂說得慷慨激昂,反而把我懵圈了。在我慌神的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不阻止他們,估計他們得被我挨個兒背到樓上去送到每個房間完了還得幫他們梳洗好。
簡直累人。
四處亂飄,我琢磨如果就此醉倒會不會更慘。徒然視線撞上有一口沒一口飲酒還沒醉意的風無跡,心下思量,決定盡情盡興地喝酒,反正最後要背人的不會是我。
宿醉的結果就是,頭疼一整天。
幸虧我還記得蘇蓉的許諾,套上衣服洗漱乾淨后,拿上花傘背上劍鞘,確定信封還在胸前。踏出房門前終究轉身幫昏睡不醒的蘇舒斟好茶,留下張信紙充作留言條,隨後無聲關上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在樓道上,放輕腳步快走下樓梯,這才放心跑到紅塵客棧的後身,也是紅塵客棧的庭院。
庭院栽着棵桃樹,目測應種下得有幾年。桃樹正值開花的季節,花開得洋洋洒洒的,桃樹下站了一人,身着黃衣裙,不算長,剛沒過大腿根,下身套短褲,所以無妨大雅。她手持把油傘,傘面紅底白花,畫得應是李子樹開花,她轉身,回眸看向我,配以背後桃樹,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瞧見我本是笑着,卻目觸我背後的花傘破了功,笑容帶着悲愴的色彩。這令我想起前些日子見到的盛歌,不由得搖頭慨嘆還真是親師徒。
她直直地看着我。“你早就猜出來了。”尾音依舊上翹。
並不是,我是昨天晚上才猜出來的而已,不要高看我。我沒吭氣,任她自由發揮表演下去。
她見我沒說話,回身去仰頭觀賞桃花朵朵盛開的場面。“我就知道。”她喃喃自語,聲音太輕,輕到輕易便隨風吹到我耳內。
沒錯,我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蘇蓉,也是匿名后的墨言。
說到這裏,我就不禁發出疑惑,難道你們殺手都如此無聊么,不應該每天奮鬥於第一線么?
蘇蓉回答我,當然不是啊,每天奮鬥第一線那就不是人,那就是機械人。機械人懂么,就是人形機關——
我阻止了眼前這位繼續滔滔不絕說下去。估計機械人這個概念也是盛歌交給她的,話說盛歌怎麼不教點好的,竟教些沒用的。
作為一個被委託轉交遺物的人,就得有點當機立斷的自覺。在她還處於恍惚狀態的時候,我乘機放下傘,打懷裏掏出信封,連帶花傘一同遞給蘇蓉。
蘇蓉即便再欺騙自己,當看着我們一行人到達這家客棧就該明白,明白我們是為什麼來到這裏的。她沒先接過花傘,自我手中取走信封,拆開信封看裏面的內容。
固然好奇,也得憋着。
風吹花散,桃花的清香飄入鼻內,沁人心脾的氣息令我心情頓時大好,我偏身望向桃樹,桃樹的花宛如顆顆粉嫩的藝術雕刻品,陽光透過樹葉瀉入庭院內照亮空氣中流動的灰塵,憑自多了幾分霧蒙蒙的美感。
陶醉於賞花,陡然蘇蓉合紙,胸前起伏不定,她神色極其慌亂,乾脆抓住我的雙肩,忙問她在哪裏帶我趕緊去找她快點啊。我早料到會有此情況,象徵性輕拍她的手示意她放開,得虧蘇蓉常年做殺手,理智永遠超過感性來掌控着整個大腦,她鬆手,我揉着肩膀緩緩解釋道。
“理應死了罷。”我冷靜地告訴她。
這時候,按照不管心理學還是小說還是影視行業,都說明我們之間必須出現一個足夠理性的人主導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很顯然,現在的蘇蓉不夠格,很顯然,只有我可以。
不過話說回來了,她不應該早知道這件事情的嘛,怎麼反應如此大。再者說了,那張信上到底寫了什麼,哎呀好好奇。
她怪叫。“死了?!”,她陷入短暫的沉默,“……死了……”
還是沒忍住,我問她。“你不早該知道么。”,我嫌理由不夠充分,接着補充,“昨天我該告訴你了啊。”
所以說,女人可真是奇怪的生物。
“可……”她沒話了。
仰頭看天,垂首看地,她收起傘,對我以傘換傘,我記得盛歌叫這把傘念師恩來着。念師恩的傘骨是用樹桿製成的,撐起來的話就會發現外看傘面底色是紅色,其實內看傘面底色是白色,白底紅畫,畫得大抵是桃花,畫得極其細緻,卻不顯得繁雜,此畫畫家的畫功定當不錯。
抬眼恰巧正遇見蘇蓉手指略過花傘傘身,她敏感地抬頭,視線對上我的目光。她見我手拿傘,沖我頗為慘淡地笑了笑。“傘送你好了。”,她勾唇,“這還是她買的傘起得名兒,叫念師恩。小帥哥,名字是不是很美啊?”她問我,我沒回答,她也不在意我回沒回答。她念叨着別的事情,我想得是另一碼事,即使我們所想有相同的地方,然則僅僅相交一瞬罷了。
這事兒沒聽盛歌提起過,我感覺她約莫要講起我所好奇的那段故事。那張信紙被她團手裏攥得死死的,我根本看不着裏面的內容是什麼。
“想聽一個故事么,小哥。”她出聲問我,聲線平穩得很,恍如我們只是平常般交談。
我不可能會放過這個機會,說想。
她深呼吸,昂頭透過桃樹的樹冠去看蒼穹。“好,那我講了。”,蘇蓉淡淡道,“這是一個小姑娘拯救快入歧途的殺手的故事。”
一聽這名字,我心想。果然,和盛歌講的故事內容縱是相同,實則意思南轅北轍。
蘇蓉,也就是墨言,在遇見盛歌以前,是夜深的著名殺手之一,同時也是最冷血的殺手之一。她的朋友沒幾個,全是可託付真心的摯友,大多都是她同師門的師兄弟和師姐妹。
遇見盛歌不是意外,她在完成那次任務過後本打算直接逃走,沒料到恰好碰上盛歌被人堵在牆角大。她本來覺得沒什麼意思,想離開,卻發現盛歌那孩子不一樣,雙眸里注視打自己的人們並沒有濃烈的仇恨,反而清澈得活似汪清泉。
墨言來了看戲的意思,直到那些熊孩子打到無聊皆散去,盛歌才展開死死抱住的懷抱,她的懷裏躺着渾身浴血的小奶貓,小奶貓小口呼吸着蹭了蹭她的臉。盛歌要走,墨言藏在房頂,偷偷往盛歌的必經之路放些止血治病的良藥,然後跟在熊孩子們的後面把盛歌所收到的傷害逐一還給他們。
不知道為什麼,墨言每每想到盛歌發現自己救助成功小奶貓的笑容,心情總是愉悅的。她抄回原路打算再看看盛歌,卻發現盛歌縮在牆角,懷裏抱着小奶貓漸漸冰涼的身體,哭得很兇。
她俯視盛歌的時候,盛歌剛好抬頭看她。墨言從來不知道如何安慰人,何況還是半大的女孩,她陪盛歌給小奶貓埋土裏,剛想走,就被盛歌哭天搶地地抱着大腿求收留。
師兄師姐經常說,殺手最忌諱有容易被人抓到把柄的弱點。那時候墨言就想了,即便盛歌是她的把柄,是她的弱點,她也認了。
不對,我總覺得這個故事怎麼這麼怪呢……我在心裏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