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咸豐
大行皇帝崩逝以來,阿木爾便一直打點着各種喪儀,常常一忙起來就是忙到深夜都不合眼,這不眼下都已入巳時,她卻仍在仔細地審核着隨葬的珠寶書畫的清單。
“額娘!”
循着黯淡的燈暉,阿木爾的眼中映入了奕訢和僧格林沁的面龐,她激動地丟下手裏的簿子,迎上前道:“哎呀,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們給盼回來了!奕訢,這兩年你在外頭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奕訢淡淡地笑了笑:“戎馬多年,兒臣已經習慣在刀槍劍影下的生活了。”
阿木爾輕撫了撫他的腦袋:“再怎麼習慣,也抵不住風餐露宿的摧殘啊,瞧瞧你,跟走時比起來瘦了好幾圈。對了,你們倆去過殯宮,祭奠大行皇帝了嗎?”
僧格林沁道:“皇貴妃放心,臣弟與奕訢是給大行皇帝上完香后,才來鍾粹宮的。”
阿木爾頷首道:“那就好,這個節骨眼上,咱們可千萬不能做出不矩的行徑。唉,奕訢,若你皇阿瑪走時,你也像四哥一樣住在圓明園就好了,興許這樣還能見到他最後一面。眼下這人都入殯宮了,你才急急忙忙地趕回來,額娘想你心裏,一定有些遺憾吧。”
奕訢聲音低沉:“相比沒見到皇帝最後一面來說,兒臣現在似乎則更對嗣位的事耿耿於懷。”
阿木爾忽然覺得空氣宛如凝膠一般沉悶,她屏着氣惶惑問道:“嗣位?”
奕訢掃了殿中一眼,命令道:“你們都退下。”
“是——”
阿木爾嚴肅地盯着奕訢:“奕訢,雖然額娘還沒有宣佈遺詔,但是你也應該能猜到嗣位的人選是你四哥,這事已沒什麼可值得你再操心的了。”
奕訢輕聲道:“額娘,遺詔是死的,但人是活的,現在如今遺詔在您的手中,您完全可以矯造出一道假詔,立兒臣做皇帝啊。反正御前聽旨那天,只有您一個見證者,您後頭所言所語,自然也就是在傳達大行皇帝遺志。”
阿木爾用着幽森的眼神緊盯着他道:“奕訢,你憑什麼覺得額娘會幫你謀權篡位?”
奕訢淡淡笑一聲:“因為我是您的親兒子,這天底下,沒有哪個母親會不想讓自己的親兒子出人頭地。”
阿木爾頓一頓后,轉臉望向僧格林沁:“弟弟,奕訢的這個想法,你贊同嗎?”
僧格林沁眉心微蹙:“皇貴妃,臣弟原先是不贊同他這個想法的,但我之後仔細地想了想,覺得奕訢的身上畢竟流淌着咱們科爾沁的血,如果他將來做了皇帝,那麼會奕詝要善待蒙古。當然即便撇去私心不談,於公來說,奕訢也比奕詝更善於治理國家,更懂得如何成為一代賢德的帝王。”
阿木爾冷冷笑道:“好,很好,沒想到本宮謹慎了一世,到最後卻被自己兒子和弟弟,扣上個禍國犯上的罪名。”
奕訢后領一寒,惶恐道:“額娘,您這態度,難道是不想支持兒臣嗎?”
阿木爾的聲音如千鈞般沉重:“朝着太廟的方向,跪下。”
僧格林沁見阿木爾似動了怒,趕忙出言勸解:“姐姐……”
阿木爾硬生生地打斷他要說的話,厲聲道:“都跪下!”
僧格林沁愣了須臾后,旋即誠惶誠恐地拉着奕訢跪倒在地。
阿木爾默了片刻,怒瞪着他們,緩緩道:“奕訢,你知道額娘這幾年為什麼要你去平叛嗎?”
奕訢緊張地咬了咬唇:“因為額娘想讓兒臣遠離朝堂,讓兒臣不受黨爭迫害。”
阿木爾長嘆了口氣,唏噓道:“不只是這樣,更重要的是我想讓你認清做為臣子的本分,想要你與奕詝真正的成為手足!讓你懂得為人臣者當恪守忠義,安邦興國,為手足者,互相扶持,不生爭鬥!額娘這些年就是想要告訴你這些道理,可是你卻沒有從中感悟到半分啊!”
奕訢掘犟地昂起頭,眸中滿含着不服:“額娘,我是你親兒子,為什麼你非要讓我做臣子呢?難道您就這麼想看我對四哥叩首稱臣嗎?”
阿木爾的聲線開始變得高揚:“不是我想,而大行皇帝想,大清的祖制想!大行皇帝臨終時,額娘向他承諾一定會擁戴奕詝登基,額娘不能食言。如果額娘聽了你的話偷梁換柱,製造遺詔,那我就會成為背信棄義的亂臣賊子,將來必遭後人口誅筆伐,唾罵萬年。”
奕訢道:“自古以來,史書都是勝利者書寫的,如果兒臣做了皇帝,一定會把您給描繪成一代賢后!”
阿木爾沉聲道:“勝利是要付出代價的!大清現在已經國庫空虛,內外交困,如果再因嗣位的問題大動干戈,那麼必將國不成國!奕訢,你若那樣做,能對得起百姓,對得起祖宗嗎?況且成王敗寇,你與奕詝任何一方輸了,到最後都有可能丟掉性命,你難道想讓額娘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奕訢道:“額娘,就算兒臣願意老實稱臣,可四哥也未必會放過我啊!當年大行皇帝是如何對待瑞親王的事,您都忘了嗎?”
阿木爾蹙眉叱道:“不一樣!”
奕訢烏眉上挑,質問道:“有什麼不同?”
阿木爾輕嘆一聲:“因為你四哥是額娘我掏心掏肺拉扯大的,我相信這麼多年的真摯親情足以遏止權欲的滋長。奕訢,息心吧,額娘是不會絕幫你助紂為虐的。”
奕訢倔強地揚起頭:“若兒臣不依呢?”
阿木爾凝神片刻,拔下鬢邊的銀累絲珍珠鳳髮釵直指脖領:“那額娘便只得代你,向列祖列宗謝罪了!”
僧格林沁見阿木爾以死相逼,嚇得疾呼道:“姐姐不要!奕訢,放棄吧,不要再執着於嗣位了!你難道想看你額娘追隨大行皇帝而去嗎?”
奕訢額頭上的青筋綳地突突直跳,他無力地癱跪在地上,緊張地顫聲道:“額娘……額娘,你把髮釵放下。”
阿木爾的神色很是沉靜,沉靜到讓人完全看不透她在想什麼,猜不透她下一步會做什麼:“你不答應,額娘就不放下。”
沉凝的氣氛使奕訢彷彿覺得身上背負了泰斗般的壓力,他緩緩地埋下頭,無奈地綴泣道:“兒臣甘願為臣。”
伴着銀釵落地的脆響,躲在門外監察的常順也走出了寢殿,默默地遣散了院中的刀光劍影。
這一夜對於奕詝來說是格外難熬的,他焦愁地在房中來回的踱步,生怕自己會晚一秒知道來自鍾粹宮的消息。就在他急到欲親赴內廷打探消息時,殿門終於被趕來複命的常順給推開了。
奕詝急切地詢問道:“常順,宮裏情況如何?”
常順用着溫順的語氣道:“託大行皇帝洪福,皇貴妃不僅拒絕了五阿哥和郡王的提議,還勸解他們釋掉了兵權,估計明日一早,軍機處便會受到五阿哥請調覺羅學,科爾沁郡王請辭領導平叛軍的奏摺了。”
奕詝緩緩地走到窗前,望着天上如織女所拋錦線似的北斗七星,如釋重負地長嘆一口氣道:“朕,終於要君臨天下了。”
數日後清廷於殯宮舉行“致祭禮”,同時依照約定由阿木爾頒佈大行皇帝遺詔。頒詔之後,二十七日內不許除服,一百天內不許嫁娶和作樂。同時遺詔還要送往各地行省,以及蒙古、李朝、琉球、緬甸、大南等國。
雲板聲連叩不止,四周哀哭不斷,諸多悲痛的聲音彙集在一起,就仿若雲雷似的盤旋於頭頂,直叫人覺得既壓抑又敬畏。
阿木爾帶領着眾人三叩九拜完后,便在光子的攙扶下走上靈台,她鄭重地從成諤的手中接過兩道遺詔,高聲宣道:“奉大行皇帝遺詔,封五阿哥奕訢為恭親王,賜號樂道堂主人。封皇太子奕詝承大清嗣續,立為新君,爾宗令載銓,御前大臣載垣、端華、僧格林沁,軍機大臣穆彰阿、賽尚阿,總管內務府大臣文慶等人同心贊輔,總以國計民生為重,無恤其他!”
“臣等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六日,愛新覺羅·奕詝即位,定年咸豐,咸豐帝即位后尊皇貴妃博爾濟吉特氏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追封兄貝勒奕緯、奕綱、奕繹為郡王,封弟奕訢為恭親王,定縞素百日,素服二十七月。
——《清史稿·文宗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