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紅塵紛擾困年少,烏木不若白雪妖
連日以來,周公仙皆將我拒於隔世之外。唯今府門大開,迫不及待將我迎了進來。
可乍乍然一進門,我便又以為……自己應當是進錯了門。
俯觀足下,確是煙海。還望身側,亦確為夢澤。可這繚若雲霞漫無邊際的一汪沿海夢澤之中,又是從何而來一名黑衣束髮的冷厲少年?
且……為那少年斟茶遞水好似僕從之人,竟還是身為隔世之主的周公仙?!
我有些納悶,只因周公仙素有三千化身,然一夢之中二者卻不可並存。既如此,那這位正得了周公仙殷勤招待的俊俏小郎君,便必不是他自己一時無聊幻化而來。
步履如尾微移,我尚未及開口,周公仙便已心有所感一般回過了頭。
“點絳仙子?!”他望着我,一雙滿蘊虹光的眸子裏似有些驚喜。
摯友之間小別再會,此情此景,叫我一時亦是激動難言,便微微福了福身,含笑與其道:“許久不見,周公仙可還安好?”
周公仙朝我斯文有禮略一點頭,下一刻,便動如蝶翼般瞬息掠到了我面前:“某與蟪蛄皆都如常安好。”
說著,他抬手化了一方淼淼水紗纏於臂上,將我往不遠處的置下的那張九曲玄機案前引去:“只是日前,某於夢中偶遇一位小友。那小友亦甚是執着,在某這隔世盤桓一月之久,便是為了待仙子入夢,與你見上一面。”
“見我?”
這下我可當真是驚訝不已了,心內猜測着周公仙口.中“小友”不知是我從前結識的哪位異界故交,又是否曾犯.下過什麼引罪添罰的名頭?
否則,為何不光.明正大白日送貼,非得趁着夜半無擾之時夢裏會見?!
思及此處,我便不自覺收斂了幾分面上歡顏,十足正色地挑眉打量起這位正於案前飲茶的少年。
劍眉,銳目,面容端正而挺秀。
即便眼下正襟危坐,亦依舊可見其脖頸四肢之處濃瘦合宜。膚色極盡勻白,衣上卻是一層潑了墨似的黑。
此人通身意氣,竟彷彿一柄半出其鞘的利劍!
許是我這會兒於其周.身上下四處游弋的目光過於明顯,令這少年察覺之後甚受攪擾。忍無可忍之下轉過頭來望我,如此稍一扭頭,便又露.出一雙略帶猩紅的眼眸。
我望着那對點於面上、彷彿沁了血點似的曜石珠子,心下當即一判——只道莫論前塵當下,我應當是從未見過他。
倒是這少年見了我,竟於須臾微頓之後徑直開口道:“你是點絳?”
聽這淡然口吻,瞧這如水神情,彷彿與我當真認得。
想這隔世之中便是如何再生變故,我亦自有周公仙護着,便暫且放下心來於他對面落坐。順便得了周公仙的一杯新添茶水,覆在唇邊沾了沾,不急不緩出聲道:“本仙正是點絳,不知閣下何人?”
那少年神情未變,沉聲道:“我是愚公。”
……愚公……?!
嗯……伸出兩指輕點額邊,我將左右兩隻眼珠轉了三轉,原本空空如也的靈台之中忽的躥出了一隻黑不溜秋圓.滾滾的肉.球。
夢湖溫流之氣驟然入嗓,我簡直不敢置信地指着他道:“你便是北冥海邊的那隻愚公妖?!”
黑衣少年默默頷首:“正是。”
“……”
聞得迴音,我便又將方才吸.入肺腑的夢澤之氣.並着滿身提防之意緩緩並吐而出,訕訕一笑招呼道:“聽聞你初至重明聖山,便有幸被青栩長老收為弟.子。不想長老教.導如此用心,竟令你於三載之後便化出了人形?”
且化形之後,還出落的這般俊秀好看!
“非也。”於我殷殷注視中,黑衣愚公卻是搖了搖頭。
淡然道,“我為山中精怪,早於脫胎之初便有人形之身。當年不過是舊疾反覆,休憩之中一時大意、便進了那丫頭的圈套里。隨後一根神女發.絲禁.錮,叫我半點脫走不出。”
呃……一番真.相聽得我尷尬撓頭,足過半晌才尋回話頭,歉道:“靈犀尚且年幼,還望你大度寬仁莫要怪她。若她見到你現在這般模樣,指不定會有多開心呢?”
“不會。”愚公還是搖頭,凝眉道:“只怕她這會兒早已忘了曾經抓過一隻愚公。”
我不解望着他面上肅容:“這又是為何?”
愚公.道:“這便是我今日來找你的原因了。”
他眸中紅光幽動,雪齒森森道出緣由:“靈犀身中禁術,已被人操控住了神魂。待到帝子相爭天界大亂之際,便會趁機殺了天帝。”
“什麼?!”
“轟隆”一聲如雷巨響,於我顱中炸開一團血色迷霧。我捏着掌中半捧破碎煙雲,已分不清心頭滿溢的是驚懼倉皇,亦或是荒誕可笑。
足過半晌,才彷彿尋回了魂靈一般道:“你再說一遍?”
愚公錯開身.子避開案上水色,只沉聲道:“此事千真萬確,若是再不阻止,只怕她當真便要悖逆天倫,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我一時心神大亂,竟也將此言當真了,鬼使神差似的追問道:“你可知道幕後主.使者是誰?”
“那人你也認識。”愚公聞言看着我,面上似是有些猶疑未止,卻仍是直言據答:“正是天帝長子,滄離。”
——
“某本以為仙子一月好眠未曾有夢。卻不想此刻來看,竟當真是有人在仙子身上動了什麼手腳。入睡不入夢,而一旦入了夢,又輕易不得出夢。”
周公仙費了天大氣力,才氣喘吁吁將我推出那層堅逾山海的薄薄屏障。
叫我一朝驚起夢醒神清,這才肯定夢中之語.當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
否則,想我一介無名散仙,不沾半點職權階位,若非有與靈犀素來交好之由,又怎會引得旁人花費心思、於我這處設下諸多限.制?!
據愚公所說,那時重明山上,他與靈犀游賞其間窺.探此等隱秘,便叫人當即察覺。
隨後二人于山上迷林之中遭了一路截殺,奪命奔逃十數日後,除卻靈犀傷痕纍纍,他更是已陷重傷垂死之境。
為保愚公性命,靈犀竟引刀截了滿頭青絲,結網相護將他藏於古木根莖之中。隨後現出真身、直奔來處而去。
“我當時半點知覺也無,沉眠許久亦當真自己是死了。隨後傷勢漸愈,才知此命仍在。可靈犀情急之下卻未有細看,不知將我藏身那樹實為一株歃血妖木。三載以來與我晝夜纏鬥不休,直至一月之前,才被我毀去大半根莖枯死當場。且雖驟然無阻,我卻亦是傷重難離。便只得藉助周公之力,將此間隱情盡數告知與你。”
愚公早於北冥海邊便曾見過我,這番言談舉措倒也甚為合理,只是……“你為何不先去尋靈犀?”
聞言,愚公抿唇不語,眉宇如冰壓得霜寒撲面。
如此冷冽中,唯有周公仙溫存和煦地匯了一股上善清流:“愚公小友初來之時,便請某帶他直入靈犀公主夢中,可某凝神探之,三千化身竟無一遇到過公主之夢。小友見此,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於此隔世之中靜候點絳仙子。可誰知……”
誰知我竟從愚公脫身之日,便亦再也未曾入過夢中。
此舉不知誰人所作,可究其根由,防的便是我將消息提前透出,使得靈犀無法順利擊殺沉璧。
只是,我不明白,為何生來已竟天人之境,卻還要如同人間帝王一般父子相殘?!
愚公不曉緣由,只言此事似乎早有謀斷,可究竟有什麼仇怨隱秘,直教一個兒子要利.用另一個女兒、去殺了自己的生身父親?!
至臨出夢境,愚公微袒前襟,令我看了他頸上所配的一圈纖秀銀絲。
“三載消磨,她留於我身我身的發.絲便只剩下最初這一縷。縱使迷林之中我已傷重不支,卻也清楚瞧見了她真身之上無鱗無羽,而乃是……一種通體雪白的獸態之姿。模樣似羊似鹿,兼有一枚玲瓏雪角,若非背無雙翼,便當真令我想到了傳聞當中的瑞獸白澤。”
不知為何,聽到這裏,我竟覺着……靈犀真身上的那枚角,興許還當真來自瑞獸白澤。
靈犀靈犀,可不就是天靈之上的一點靈犀嗎?
若果然如此,也無怪乎我會在初見那時,便覺與她之間實有一股子天然親近。本以為因着她是沉璧所出,而我過往亦與沉璧如姊如母,便連帶着將其當成了自己的侄.兒孫女。
然縱觀沉璧膝下的四子兩女之中,便是叫我瞧着極為喜愛順眼的琉風,亦不曾.生出如此這般的骨肉相親之意。
且周公仙先前所言神女無夢之根由,放在這處,便也足得通透了。
我垂下眼眸,逸出一聲無言苦笑……想着多年以來,直令沉璧不得不置身其間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天界?
愚公之妖應當是聰慧非常,僅是瀕死.絕境中的朦朧一瞥,仰見靈犀一瞬之間斷髮化雪,便當下判出她之生.母應當不是羽族韶光。
神龍與仙禽之間,又如何生得出一隻走獸?
滄離得以如此狠心於靈犀體.內設下控魂秘術,想必也是因為,她與瑤蟬不同,不是自己的親生妹妹!而瑤蟬多年以來對靈犀不由分說多番磨鍊,也是在為長兄之計加以配合。
這一雙歹.毒兄妹,厲兵秣馬枕戈待旦,默默相候的,便是桑落失了親弟、引兵謀亂的這一天。
照戈之死,恐如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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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着舊主身份,我逼着庭中的雪白雲鴉張.開如刀長喙,將那芥子之殼生生啄開了。
此時落於鏡花殿裏,望着滿地狼藉,我還未能笑出歡聲,便先行落下了兩行哀淚。
喜的是得以自.由之身可行挽回之事,哀的是沉璧的通.天神力已然薄弱至此,竟叫一隻修行不過數萬載的雲鴉.輕易破了術式。
面前一眼天地昏沉,如若從前混沌未分。
湛清天幕恍遭血.洗,每一片曾經皎潔的雲頭上,都遍佈了各族仙兵的屍體。彷彿下界秋實枝頭滿掛,可橫陳眼中的,卻是一副最為磅礴殘.忍的光景。
九霄當中滔天血氣,九幽之下已發龍吟。
天地一去九萬里,那幽黑如墨的神龍便滿載一身金戈炎華之意,破開九萬里血染層雲,神兵飛箭一般扎進了我的眼底。
“熵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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