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黑白
北辰軍的軍醫是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家。
每每見了我,便會笑眯眯地舒展着兩道慈眉將一雙善目遮好,藹生和氣與我招呼道:“阿啄姑娘好啊。”
而我但聞其聲,則必立時身化拐杖,三兩步奔過去將他仔細扶好,也道一聲:“徐軍醫好~”
但凡得了我應聲,徐軍醫定會笑得更加開懷,隨後伸出皺紋密佈的枯瘦手掌.於袖中細細尋摸上許久,方才能摸出一顆淡褐色的梨花糖,再相當熱情改口道:“來…來…小阿啄來吃顆糖啊。”
俗話說得好:長者賜,不敢辭。我既扮了凡人模樣,便得入鄉隨俗厚着臉皮承下了這個“小”字。心安理得道了謝,毫不客氣接過糖。
梨本淡雅,若做成糖,吃來便是口齒生香。
——
半年前,我跟着熵泱一行人足足跋涉兩日,才到了這座漫陵關。
待親眼目睹那守關士兵腰間懸着的那柄.與夢中無異的利刃長劍,我只覺眼前陡然一黑,險些便要當場厥在這裏。
應是我滿面驚駭欲絕之意實在太過明顯,使得身側熵炴.便不由有些懷疑我是否天生鼠輩。要不怎麼相隔數百米之遠,還能被這浩浩軍威震懾得面無人色、搖搖欲墜。
他眉頭微皺、似有些擔心,連帶着開口為我釋疑之時亦有幾分小心翼翼。
“先前沒有告知姑娘,是因兩國邊境耳目眾多,消息走漏乃是常事,還望姑娘莫怪。”頓了頓,熵炴接着道,“其實,在下乃是東黎北辰軍的主帥。”
東黎?!
這便是傳聞中的“晴空霹靂”吧?!我扶着莫名生疼的胸口緩了半晌,才勉強張口、氣若遊絲一般道了一聲“哦。”。
……
自古軍中無女子,可奈不住熵炴以權謀私,愣是於一眾屋室之中擇了個不甚常用卻也不算過於偏僻的,作為我的住處。
跺了跺蹄,我既憂且憤地跟着行在前頭的引路士兵,一步三嘆恍若遊魂。
約莫嘆了五百多下吧,還沒看見那頂營中閨房,便先聽到一陣鎖鏈叮咚的靡靡鬼音——這聲音如此熟悉,過去數十萬載時光中,我已聽了無數次。
繞過一側院門,果見一黑一白兩道迷離鬼影.上下左右飄忽不定,一根繫於二者腰間的縛魂鎖被其死命一扯,便足伸了八九丈之長。此時眼花繚亂一通亂舞,便輕而易舉地鎖住了那滿院飄飛的百十來號亡魂。
即便不是人,但凡做完一通如此浩大繁瑣的活計,黑白二差亦是累得氣喘吁吁。此時正一躺一趴,毫不講究地飄在半空。
“……”雖早對這二位的做派習以為常,但我仍是忍不住暗地裏嘴角一抽。
思及當年西王母娘娘令我下昆崙山,便曾與我言道——“功德”這東西不是個尋常物件兒,非一心至誠而不可得。我若入了紅塵,便只可行人力所能及之事,切不可仗着一身神息,便輕易攪亂凡塵因果。
一通厲色疾言過後,她百年難得一回地撫了撫我的臉,彷彿仍是對我一顆未曾開化的獸顱不甚放心,伸出纖白玉指挑起一朵晶瑩澤物,玄而又玄囑咐道:“你須記住,此花澤物,卻不可澤盡萬物。”
嗯~~此一言我雖聽得不甚明白,但卻當真記住了。
是以,這麼些年我雖歷經世上無數生死,常見二位無常行事,卻從不會為心內惋惜,便故意給地府之人使絆子。
如此長年累月視若無睹着,反而令我彷彿憑空得了一把裂土巨鏟,輕輕一掘,便能掘出地府之人的可愛之處。
好比此時,黑白無常兩位鬼差假意小憩,實則不過是於心不忍、有意為那重傷彌留之人留下一線生機罷了。
向前一步是為生路,退後一步則墜死門。一念生死,只端看那醫患兩人握不握得住。
眼見那豎著的白髮醫者已是臉色鐵青汗如雨下,橫着的黑髮傷兵胸插利箭滿面死灰,我實在忍不住了,奔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那半支殘箭,懸着胳膊一動不動,口中道:“老丈儘管繼續,什麼時機拔箭,您再知會我便是。”
白髮醫者神情微愕,然不及一瞬便已反應過來,飛速落針為這傷兵止了血。我便於他點頭示意之時,抬手一拔將那箭頭取了出來。
“噗呲”一聲,濺了滿臉的血。
而於此剎那間,面前傷兵的魂魄已然離了體。我皺了皺眉,一口氣還未嘆出,便見頭頂白影一晃,那敷衍塞責的白無常彷彿睡飽了似的懶腰一伸,順帶揮出一記大耳刮,無比精準地將那魂魄扇了回去!
額……索性,索性本就是一時激痛故而渙散出來的生魂,白無常使者不過心存寬仁、令這人能早些時日清醒而已。絕對不算弄虛作假!不算!
眼見魂兮歸去,恰好額前一涼,原是那白髮醫者疲累至極、以袖拭額之時甩出了幾滴汗。
與此同時,身側有人甚是及時地遞來了一塊素帕。
熵炴這廝應是與麾下什麼什麼將士.商議完了什麼什麼要事,這會兒便正好從我身後走出,聲若鐵石几聲令下,便有人應聲而出、將這重傷士兵妥善安置到了別處。
一扭臉,便笑得十分虛情假意:“阿啄姑娘辛苦了,請先將面上血跡擦擦吧。”
我抿着嘴巴不答,心想這年輕人也忒不曉得長幼有序了!竟放着這花甲之年的老人家不理不睬,先來與我搭話,實在無禮至極!
便粗粗魯魯將那帕子一拽,隨即雙手仔細握着、如呈珍稀貢品一般奉與面前的白髮醫者,心內敬佩之意已然有如山高海深不可逾越——眼前這位,才是真真正正與鬼門關搶命的神人啊!
白髮醫者一口氣剛松,見我此舉微微一愣,隨後微笑道:“姑娘名叫阿啄?”
“是的!”我點點頭。
白髮醫者轉了轉眼珠,又道:“老夫看阿啄姑娘骨骼清奇,應是天姿極佳。今日相見便是有緣,姑娘若是不嫌棄,便來做老夫的徒弟如何?”
“好呀!”神仙不會生病,我這一身醫術原本便是習自芸芸眾生。師傅這品類,多一個總是勝過少一個。
白髮醫者這才以一種彷彿受下拜師清茶一般的鄭重情貌.接過了那擦汗的素帕,隨即摸了摸鬍子道:“如此甚好。老夫姓徐,日後,你便喚我徐軍醫便可。”
於是,我便作為徐軍醫的徒弟兼幫手,於北辰軍中待到了現在。
這期間,除卻跟着徐軍醫治病治傷,幫着他採藥煎藥,時不時再替他洗衣洗被,我亦是花了好些心思,用於觀察這漫陵關裏頭的北辰軍。
而今,在總結一番觀察出來的結論之前,我先尋來一面鏡子,好生對着、仔細查了查自己的眼睛。嗯……沒什麼大毛病,一如既往,雪亮雪亮的!
那麼,想來便是我入世太久,白澤真身的神息亦被隨身佩戴的“塵寰印”封了太久,便使這滿身滿掛的紅塵濁氣.將我本便不高的神力又拉低了一個等級。原來便比不上其他的正經之神,現在就更拼不過那些個勤勉之仙。
以至此前百年間,竟開始做起了夢,且做得不甚准。
咳咳……這據說是東黎國最為驍勇善戰的北辰軍,連帥將帶士兵總共統共便有三十萬人,雖容貌不一身量不齊,但卻都個個循規蹈矩恪守軍令。
軍令極嚴,但是太多,一共幾十條,我只記住了幾條——第一,不可擾民;第二,軍士比武不可出人命;第三,非攻不戰,即非遭敵襲不可主動邀戰……
如此一通彎彎繞繞約束着,便是武藝高超如凡塵話本里的孫大聖,恐怕也只能被那九曲十八彎的緊箍咒咒得腦殼兒疼。
我放了心,越發覺着我那夢委實喜歡誆人,這一眾錚錚鐵骨的大好男兒,怎可能去做那天理不容的燒殺擄掠之事呢?!
——
再說一說熵炴其人,他亦確實如我初見所料,是個好人。
在這軍中,有酒有肉定與將士同吃同飲,受傷受痛定讓兄弟先治。
我初聞這論調還有些奇怪,怎地昨日那個是兄弟,今日這個亦是兄弟,他家兄弟也太多了些,便隨口贊了贊,道:“你家母親想來身體很好,竟如此能生養!”
此話一出,那躺在案板上,哦不,躺在床板上任我包紮的小士兵臉色突變,差點兒一頭栽倒了地上。
我以為他聽了誇讚過於激動,正想解釋我誇得其實是不是他。
卻見熵炴先行開了口,他道:“阿啄姑娘所說不錯,若以國為母,東黎境內所有保家衛民之人,自然皆是在下的手足兄弟。”
他說這話時雖是笑着的,但卻莫名讓我有些想哭。
我便眨了眨眼,止住兩眼之間的泫然欲泣。想起了初來此地時,聽引路士兵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漫陵關之所以叫漫陵關,乃因身後青山為冢、巨石為陵,葬的全是捨身報國的義士忠骨。墓中無水,唯血漫陵。”
我那時隨着他的指頭瞧了瞧,見那山雖高,卻沒有山神。亦不知這許多年裏,可有林間清風為他們將微塵掃去。
熵炴有很多好處,亦有兩個缺點。
說起上陣殺敵,他比不上我家沉璧。再論自知之明,更是及不上我。
前者便不說了,沉璧乃是天生龍神之軀,熵泱卻只是肉眼凡胎之體。
後者卻不得不提,只因這人時常忘了,哪怕他再能征善戰勇武難敵,亦不過生了具具肉眼凡胎。
譬如今日,與那關內作惡的山匪一場惡戰方歸。三更半夜,我正吃着飯呢,便聽隨侍於熵炴身邊的葛雲急吼吼前來喚我。道元帥舊傷犯了,情況似有些不好。
我乍乍一聽,便極為敬業地放下筷子,將藥箱一提,着急忙慌奔過去了。
到了帥營一瞧,人家卸了戰甲坐在床邊,一副雲淡風輕啥事兒沒有的樣子。見我來了,還攪人清夢以至過意不去似的解釋了一句:“無妨,在下血熱而已。”
我翻了翻一雙愈漸靈活的眼珠,上前探了探他的頭,點頭道:“的確,這都熱到腦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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