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葯毒
姚姬離世之前,曾贈我一株鉤吻。
她為巫族赤帝之女,卻自年幼時便久纏病榻,無以遠行不可遊樂。是以,便只得趁着偶有精神尚好之時,於自家院子裏.做些蒔花弄草之事。
晨曦雨露伴着靈土沃壤,使得院中花草亦是品類繁多、四時不輟。如此數千年精心護養下來,竟使其中大半都修成了精靈。且不論身化男女,皆是秀質殊顏、風姿各異。
然滿院繁華盛景之中,唯有這株綻於檐下的淡金鉤吻,同樣晝吸日精、夜納月華,被姚姬置於眼前多加看顧,卻不知為何,始終無法孕育出片縷魂靈。
我與她五十年一會,每每見之,亦覺驚奇。
直至那年春日,姚姬一身巫靈之力消耗殆盡,終是不必再受每日一盞的藥石相加之苦,便下了榻來倚於窗前,最後看了一眼雲軒紅窗之外的桃李紛飛之景。便是於其芳魂離體、斂蕊長眠的剎那間,這遲遲沒有半點動靜的鉤吻,才終是於一室將要彌散的玉露香息之中化了形。
一團清光自窗沿處墜下,不消須臾,便現出一道格外清瘦修長的男子身影——墨綠輕衣,形貌昳麗,兩眉中心閃着點點金光——無人料到,他竟是以自身修為,強行斂着一身將成的仙氣。
我滿目訝異,將他細細打量。見他側對天光,面上水波不興,唯兩目深深、定定望着藤花軟椅之上安詳逝去的姚姬。
靈眸款曲水無盡,不見昨日惜花人。
他的眼神那般蕭索,令我望了心頭一酸,便只得默默將臉別開,於唇角處溢出一聲悵然輕嘆,心內不解,道:“你已然修成人身,為何卻不早點出來見她?”
鉤吻片語不答,長睫似鴉羽盈枝,蔥蘢若密林掩曰,只微微一垂,便悄然泯去了兩汪瀰漫於眸底的氤氳水汽。
默了半晌,他才緩緩開口,嗓音清冽一如冰雨擊檐,與我輕聲道出了其中緣由。
他道:“我只是擔心……若是來日,能救她的靈丹妙藥尚缺一味萬年鉤吻。她見鉤吻有靈,便不肯以我入葯。”
原來如此,我鼻尖一酸,不禁低下了頭。
且不說姚姬生性柔善、不忍為己之生.妄奪旁人性命,即便是我,若是知曉手中藥材儼然生出靈智,恐怕也無法狠得下手,要他先後受那風吹日晒、沸水烹煎之苦。
只可惜,我這半吊子的醫者從來救生不救死,哪怕這鉤吻如此安忍不動定若頑石,他亦終不是那枚能夠救得姚姬性命的靈草仙芝。
面前之人衣衫微動,如今朝庸日之下的一抹幽逸綠影。
一室亢長的無言靜默,他忽而回眸望我。振臂展袖,與我作了一揖,言若千鈞卻不失懇切,道:“她去之前,已將我贈與靈樞神女。此事,鉤吻自無異議。”
不待我做出反應,便聽他接着又道:“但求神女於我散靈之後,只取有用之花葉,留下一枝無為根莖,埋於她陵墓一角便可。”
於此話音方落,我便眼睜睜瞧他散了靈。
那一日,駐守於升仙台上的仙侍,沒等來那一位已然名錄在案的草木仙君。
而我的諸多藏葯之中,亦多出了一味我以為永遠不會用上的萬年鉤吻。
——
去往凡界之前,我輕車簡從,先走了一遭幽野之外的神農谷,借來了一鼎煉丹爐。足煉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得出一捧雪。
金色的,淬入鉤吻之毒的,昆崙山雪。
許是因那青鳥族小公主落選帝妃之事,西王母娘娘自覺失了顏面,便與沉璧之間生出了些許齟齬。故而,連帶着我於沉璧成婚之前、一連七日候於昆崙山下.遞了帖子請她赴宴,亦都被其令守在結界之外的一雙白鶴仙侍通通擋了,乾脆利落地避而不見!
人間有句俗話,曰“事不過三”。而崑崙仙境所盛行之律,則是“事不過七”。
西王母娘娘無論年歲輩分、皆為諸界仙神之尊長,亦常年自持長者身份,凡事並不過於與我等小輩計較。兼之其膝下共有七女承歡,便以“七”為崑崙境內罪罰吉凶之數。
有功的,需連攢七次功德,便會破格升階另賜獎賞。
反之,犯錯的,亦必得連犯七次屢教不改,才會被逐出山門。
是以,我若接連遞了七次拜帖都被她視若無睹拒之門外,便也不必再嘗試第八次了。
好在西王母娘娘生氣歸生氣,大方還是如常大方。我雖不得覲見崑崙之主,但好歹趁着於白鶴仙侍幾句寒暄的功夫,不問自取了一大鏟子潤白山雪,隨後足底抹油,以奔雷破竹之勢躥下了昆崙山。
而那雪,卻不若從前一般被我拿去潤土肥田、培植良藥,反倒用在了此時。
可嘆,我這清凈葯囊,生平第一次,裝滿了噬心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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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萬物之靈長。可即便何等超群絕倫出類拔萃,也當是個走獸類吧!我慣來對此論點深以為然,可至了今日,卻當真有些不自信了。
其中緣由,且說來話長。
話說……我今晨換了身衣裳——式樣簡單,半青半藍,一如面前將醒未醒的天。
背起一早收拾妥當的行囊,再深嗅一口仙氣填滿了空空蕩蕩的五臟廟。我向前一步、從天墜地。然,許是層層雲障蔽了兩眼,以至我這一跳準頭不足,便叫一身衣裳隨了主,沾了滿滿當當的一團泥。
唉……真真是出師不利!
頓足嘆氣好半晌,我略略打起一番精神,便伸手提了這拖泥帶水之衣擺,預備尋出一處活水,或溪或泉,將它好生漿洗。
深林不見溪,穿林卻有河。好容易聽見水聲,我便仰着脖頸遠觀一番,見流勢湍急,恍若飛霞,其色澄明,透如水晶。
此景甚美,叫我見之忘俗。當下便着急忙慌地一伸腿,灰鴨覓食一般撲進了水裏。
然這一撲,卻撲出了問題。
……
半個時辰后,我被衝到了這條河的下游。
天轉地轉並着頭暈目眩中,我竟還擠了些空,思及織女府中的一眾染娘慣愛以雲霞之色染衣,端的一個色彩紛呈、雅緻無比。只唯有一點不好,便是衣上霞色一旦遇水,便會消弭。
當然,若在平日這倒也沒什麼,畢竟天界之雨向來因需而下,而諸多仙人仙子之中,亦沒有哪位會閑着無聊、便穿着衣裳去湖裏洗澡。
可眼下……
我吐了口水,如亡命落水狗一般耷拉着腦袋一瞧,果見一身綺麗青藍.與粘連於衣擺上的黝黑淤泥齊齊攜手,早不知順着潺潺流水.浪跡到哪個海角天涯去了。
留下一身清白飄袂水底,倒也省的我特地去浣衣。
衣色無暇,襯得底下鵝卵亦是十分光滑,再叫天上曦光透着泛泛漣漪一照,便如成堆成堆的彩玉一般明潔瑩潤。
見此情狀,我忍不住咧嘴一笑,正待細賞這些於青山涓流中飄零濯洗出來的俗世美物,順便將兩隻蹄子擱在上頭好生踩踏踩踏。卻忽而一個偏頭,瞥見了正於水面散逸開的一抹淡紅。那紅色如此單薄輕靈,於我眼中望去,竟彷彿滿樹傾頹無止的落英。
身後倚着的胸膛堅硬似鐵,又如火灼.熱,彷彿一柄初出熔爐的上佳兵刃,尚不及收起內里半分優柔,便又因着渾身淬血、而披着一眼化不開的濃郁銹跡。
我皺了皺鼻子,本能地便要伸出手來,為這血流如注的倒霉凡人把脈看傷。
然,鼓搗半天,卻愣是尋不見糾纏於衣襟袍帶之間的兩隻手。
一聲訝異尚未道出,便覺背後之人忽而站起,拎我如拎一隻小雞。肩臂輕輕一用力,便將我全須全尾地置到了岸上。
眼前凡人重衣濕透、背光而立,我雖看不清他的臉,卻見其身姿挺拔甚是高大,俯身沖我抱了抱拳,朗聲致歉道:“事急從權,方才失禮之處,還望姑娘海涵。”
嗯……聲色清越,聽來甚是凜然正氣。
我忙搖了搖頭,扭着身子寬宏大量道:“無妨無妨。”
許是此時我這膘肥如肉粽般的磅礴體態給了他些許靈感,凡人似是想起了什麼一個箭步上前,幾下一拆、便替我鬆了身上的五花大綁。
我將兩條絲毫未損的胳膊動了動,笑眯眯地望他。
這人行事着實很是規矩,就連方才情急之下拖我入水、驚驚險險避開山脊芒箭的片刻功夫,竟還抽出空來.扯下半身外袍將我裹了個嚴嚴實實。而於此游渡期間,無論四周激流亦或犄角岩石,他亦都旋過身去替我一一擋了。一應如負麻袋的動作之中,竟是未曾觸及我的片縷肌膚。
反而是我,胡亂一腳便踩中他匿於水下的後腦勺,還當真有些過意不去。
“大哥!”旁邊同樣游竄至此的幾人突然急聲喚他。
凡人聞聲抬頭,一臉凝重,大步走過去。
我循着他的腳步,見河畔上落了星星點點的血跡。眼前這六名游魚一般矯健的男子,竟是個個有傷,且其中負傷最重的那個,已然支撐不住似的倒在了地上——滿面青灰,唇卻泛紫,雙目緊閉,一臉死相。
我嘆了嘆,若再不施救,想來待會兒,我便能見到前來勾魂的黑白無常了。
一手掏出銀針,一手攥了把藥丸。我躡着手腳湊到一群雙目通紅哀怮不已的大漢裏頭,掂量着語調.與那明顯是領頭者的凡人建議道:“不若你們先吃顆補血丸子休息片刻?待我為他施一施針,若是當真無救,再哭亦是不遲。”
此話一出,面前眾人彷彿吞了只蒼蠅。
倒是先前一路將我背着的凡人率先反映了過來,毫不遲疑地先行伸手、與我攤開的掌心中取了顆紅丸,溫文有禮道:“多謝姑娘。”
隨後喉間輕輕一動,將它咽了下去。
……
幸甚,我與地府之人亦是偶有不甚投契之時,到了晚間暮落,亦是什麼鬼差使者的影子都未曾見着。
單薄曉月隱隱露了頭,於靜謐蒼天中烙下一枚溫柔白印。
我便守在那重傷之人身邊,聽他呼吸之聲細微平穩,再托着林中和風緩動、為我徐徐吹乾了一身雲白紗衣。
人間夏至,款款盛情。
我笑望着凡人遞過來的樹枝,只覺這情也太盛了一些,竟叫我迂迴幾重亦仍是無法推拒。
說起來,這還是我從醫至今,第一次得到除卻功德之外的報酬——一串烤蘑菇。它雖不若功德金印一般明亮閃耀,但入了手中卻也實在得很。
只是……烤蘑菇?蘑菇烤了還能吃嗎?!
如這般山珍之物,不應當是採摘之後去了泥,再經水洗,便可趁着新鮮大好之時直接入口,繼而細品一番其中清甜的嗎?
活到現如今,我可都是這麼吃的。
許是我審視半天仍不去接的模樣.讓人看了實在覺出幾分無禮,凡人因着脾氣甚好不曾生怒,只端正抿唇笑了笑,開口解釋道:“方才我見姑娘妙手仁心,不忍見我幼弟捕魚殺生,想來應是常年食素之人。便入林中尋了些蘑菇,以火烤了倒也別有一番風味,還望姑娘顧念身體,不要嫌棄才好。”
我乾乾一笑,沒想到河邊凈手時一個扭頭的動作都讓這人瞧見了,害得人家帶着傷呢,還特地多走一趟,便連忙解釋道:“不會不會,我怎可能嫌棄呢?”
說著,為了佐證己言,我直接動手於面前樹枝上.取下一朵蘑菇低頭大啃了一口。
然甫一入口,便被嘴中之物驚了驚——此前愚昧,我竟不知這清甜鮮嫩經了一場烈火邂逅,味道竟也如此美妙!
三兩下吃完一朵,我便伸了手,再去拿第二朵。
正吃得開心,便聽那凡人開口道:“姑娘與我眾兄弟皆有救命大恩,不置可否告知芳名?如此,來日也可容我兄弟相報。”
芳名?沒有!我將後腦勺一拍,倒有不少化名。只是取了太多,這會兒被人猛然一問,便不知該說哪一個。
翠花?還是白丫?
糾結難解中,我與凡人隔火相望,見他睫羽纖長兩眸明亮,竟彷彿南海雪貝微張所露出的黑珍珠那般好看。一不小心,便走了神。
不多時,卻見凡人面色沉了沉,一副內疚無比的模樣將頭低下,道:“在下一介武夫,無甚才華。只曾經聽聞,成群密林之間常有一益鳥,啄腐木而食害蟲,便如醫者剜爛瘡而救世人。今日之事,實乃在下保護姑娘不力,以至姑娘觸了河中岩石而忘了己身姓名,在下深感慚愧。然既已受恩,必得重報。在下今後,便稱姑娘為‘阿啄’,今生今世,牛馬效之!”
厄……其實,我本走獸,並非羽禽。且啄木鳥不會撞壞腦子,我的腦子亦不曾撞壞。
然,“阿啄”二字確實比翠花之流好聽一些,我便依言應下了,啃着蘑菇兩腮鼓鼓,竟無師自通一般學會了反戈一擊,道:“我叫阿啄,那你叫什麼?”
凡人道:“在下名叫熵炴。”似是怕我不識是哪二字,他乾脆以枝作筆,於地上寫出了筆畫。
“熵-炴-”我於旁低頭看着,順便將這名字亦銜入嘴中嚼了嚼。只覺好聽是好聽,可“火”這屬性,雖為五行之首,然一旦過盛,未免自傷。
這凡人,恐怕不是個多福長壽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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