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未盡復生名相柳,逝者哭唱在彌留
白日殺生,夜裏念經。如此修行,委實算不上有多虔誠。
殘月照雪,當空澆下一片流水銀華。我孤身坐在一塊如意狀的奇石之上,裙擺扶風如若點翠之煙、剛好將下方的雲紋靈芝蓋了個嚴嚴實實。
既非佛門中人,這念經於我而言、便本是個極易引人瞌睡的枯燥事。
幸好,今夜有位懷才未展的少年英豪.於半路處粉墨登場,將遠赴崑崙、拜謁於我的周家郎君.磋磨得鑽回了他的隔世小築。
此為何人?
——乃熵泱神君座下第一仙侍,格桑是也。
揪髮冥思之下,我覺着,這孩子的真身約莫是只麻雀——自得知真相之後,便連飛帶跳好生聒噪。
其實,我亦很能理解.他這腔無底溶洞般的深重怨念。
任誰被仰止許久的萬丈高山蒙在鼓裏隻言片語未曾提及,以為發現了天大的情報、拼死拼活回來報信,臨了臨了卻連半個敵人都沒撞上,戰後成果竟還被我這局外散漫小仙壓了一頭,那當真是只得捶胸頓足鬱悶非常了。
說到這裏,便不得不提起.惹出這諸多事端的罪魁禍首——上古凶神之一,其名為相柳。
於我腦中所知,其實它已經死了很多年。至少,在當今天帝登位之前,萬界之間便再無所謂相柳。
誰也不知道,作為神,一種僅次於天地的尊貴存在,它為何與愚公這般後生之妖一般、喜歡吃土。
但其既貴為神位,便與區區愚公山精還是有所不同的。
比如,它進食之時,肚腹之中廣而無量,一張口,便能吞下九座凡山。以山入腹易為洪流,內有毒,飲之如鴆必死無疑。其血更污,沾土則五穀不生。
當時的眾神、應當是在打內戰,日.日.夜夜惦念着媧皇大人留下的權柄不放,竟然無暇抽出一眨眼的功夫去瞧瞧她尚在襁褓中的萬萬兒女。
而後,糟了百來年殃的凡人裏頭,終是出現了一個相當爭氣的。名字叫什麼我已記不大清,只隱約曉得、是個極位高權重的男子。
這男子率領一眾人族子弟兵,不知道以何等奇思妙計勇武過人,愣是令相柳一身離九首,將整整十段肉都沉下了其自行噴出的百里血湖之中。
雖對於“人”究竟如何才能殺死“神”這個問題,我始終有些不解,但既已註定想不分明,我便索性不再與自己個的腦筋較勁。
回歸前言,此等駭人聽聞驚天動地之壯舉,雖未曾當真震撼到天地,但好歹是震撼到了蟄居於南方山澤里的千歲應龍。令其當即母愛泛濫伸出黃金巨尾、於深厚大地之上畫出穿山溝壑,牽引一注洪流直入遠地滄海。
那時的海中,寄居着無垢凈土的智者之魂,智者得了應龍傳訊,輕而易舉便化去其中遺毒,留下一方待沃的瘠土,以供人族修養生息之用。
後來……不知是否因為智者要忙的大事太多,便默默無聲、不受朝拜地回歸長樂凈土之中了。
於是,此後再有“虔誠世人”往海中拋些雞鴨牛羊、金銀少女之類,都無法再於天恩浩蕩真神顯靈之下、毫髮無損地折返岸上。
可總有些不信邪的痴男怨女,但凡有一丁點兒不如意之事上了身,便尋死覓活一般往“聖海”里跳。
這一跳可不得了,灌了滿腹濁水后,便直接魂魄離體、百步穿楊一般精準跌進地府之下十四層——枉死牢獄。
喝不了孟婆湯,也見不到負情郎,生生世世便如此撂着了,唯一能品嘗的,唯有慢慢無期的絕望。
若光是害了己身性命,惹了親友傷心,便也罷了。
可這容了喪生之身的汪.洋,卻從來都不是俗稱的所謂“聖海”,溯其發源之地,便稱一句“惡海”、“死海”也不為過。
淹在川流源頭不知多少年的相柳終歸未曾死透,一腔怨氣並着朽而未散之軀,再摻和上大把大把的死人骨頭,便衍生出了瑤池蓮台里那些不神不人、不妖不鬼、簡直無法以任何一種語言定義的四眼魔怪。
它們以人族死者之身托生而出,海中死者數以何計,四眼魔怪便與其如一。
相柳在死了一次之後,是不若生前那般挑食的,人、妖、牲畜、精靈……但凡是能補充自身血肉精氣的,簡直無有不食。
如此為非作歹多行不義了百來年,差不多將四面八方禍害了個遍。終是自作孽不可活,遇上了命里既定的最大剋星——熵泱神君。
彼時的熵泱神君一如今日這般.嫉惡如讎正氣凜然,帶領手下同樣.文韜武略樣樣兼備的天兵們,進行了一次正義與邪惡的終極對決。
對決的結果毋庸置疑,四眼魔怪連着它們的老巢被熵泱神君一舉端盡。一千零八十顆菩提珠當頭罩下,也算為這怨氣衝天的相柳之神補了一場極盡奢華的葬禮。
……
凡人有大智慧——短短一句詩,統共不逾十個字,便道盡了生命頑強至令人所能敬畏的真諦。
此詩曰:“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聽來好有道理!
神和草其實沒有什麼區別。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納悶,如此聰慧的人,為何願意初一十五逢年過節、乃至朝朝暮暮.都要去參拜.那於塵世而言.虛無所不能觸的眾說紛紜之神?
有這些無辜功夫,何不低頭看一眼那地上小草,活生生翠滴滴,不僅能養養眼珠,還多少能振奮些精神!
變了異的小相柳們如野草一般復而又生,悄無聲息地成功逃獄。
不知是否隱匿暗處養兵千日,但倒確實,只用在了一時。
天香玉,孟婆湯,以此二物踏雪無痕那般取走凡界供奉敬天的香火,以秘術喚起體內殘留的一絲神者之血,便能大搖大擺地穿過崑崙結界。
熵泱神君和熒惑星君也着實很聰明。
自西王母那處得知香火妙用之一,便是以身附之可歸其屬,便料定有女干.徒藉此機會潛入崑崙仙境滋事尋釁。
而縱觀昆崙山上,值得以如此大手筆對付的今朝人物——
西王母及其座下部族皆與人為善、從不如五瘟使者那般借天機降橫災。
熒惑星君因其妻子走裙帶關係、得了眾仙之中頭一份的百年蜜月之期。雖然據傳他本人似乎不大樂意,但好歹亦當真百年來未在天界之外操.兵動戈。
如此一來,嫌疑最大,哦,不是,是結仇最多的便是天界戰神熵泱神君。
天也不知道他究竟攻打過多少妖、鬼、魔之類,心懷野望卻死而未必僵的部族。
既然芳蹤裊裊難以難覓,便只得引君入瓮再續前緣。
果不其然,不着痕迹的弱化結界之力,再將礙事的無能小仙齊齊打發一邊之後,當真等來了尋仇之人。
瑤池蓮台一朝橫屍滿殿,百年仇怨終是塵埃落定。
我腦中這諸多經絡.許是一生之中、唯能於今日順溜上區區一回,卻沒想到,竟是多此一舉毫無用處。
格桑則比我激動悲憤得多了,好容易拖着兩條險些跑殘了的腿行到蓮台之外,乍見滿地異物便甚有見識地驚天一吼:“這是什麼鬼東西?”
前後幾聲計較之下,我忽覺得,他對我之音色.竟還勉強算得有幾分溫柔。
與格桑解釋完一番看似亂七八糟、實則有條不紊的戰況后,我忍不住對酣戰一番后滿面紅光的熒惑星君問道:“這精心養護的滿池彩蓮被一朝毀去大半,西王母娘娘見了不會動怒嗎?”
熒惑星君笑的見牙不見眼,但仍然神奇地挽留住了一張丰神俊朗的相貌,道:“不會,岳母近來正召集鸑鷟族及鵷鶵族全體族眾集思廣益,商議王母廟金身新建之事。其實繁雜瑣碎甚多,應是無暇他顧。”
我聞言詫異,如此大事竟未請青鳥族共參以定,便順着心中所想直言道:“青鳥族濯濯公主,竟不在此列之中嗎?”
熒惑星君眯了眯眼,權衡一番八卦輪盤后、低聲與我道:“其實岳母最欣賞倚重的便是濯濯公主。奈何公主自多年以前落選帝妃之後,便自覺容貌不佳、無顏示於人前。平素於面上施以素粉遮掩,若遇必得出席之盛事,便千紅萬紫齊齊上陣,甚是…咳,特立獨行得緊。岳母金身受世人供奉莊嚴無比,不應以脂粉相待,是以,此次重建之事,便未曾邀請濯濯公主共同商議。”
…………我默默咬緊牙關,回想於紫嫣仙子新婚那日,初見那副奇異至極的紅藍粉妝,竟還以為是青鳥族為表不以外物為重之清心,非得濃妝艷抹來糟蹋一副上好皮囊。
未免令自己顯得太沒見識,便硬是忍了一張欲動之嘴,未有多加詢問。
若非熒惑星君今日恰解惑端,我竟不知,原來完美無缺的天帝陛下,亦曾造過這等不為世人所知的孽!
格桑心性尚小,兼之敬慕甚深,所受打擊也自然非同小可。
一肚子鬱結怨念之語總結下來、只得憋出一句:“不告訴點絳仙子便也罷了,竟連我都瞞着……”
水汪汪的眼睛將我瞧着罪孽橫生,便拍了拍他的肩,溫言勉勵道:“靜下心來好生修鍊,總有下次可以表現。”
格桑似覺有理,當即盤腿一坐,無比勤奮地開始練功。
我便繼續在這躁后余靜的氛圍中念經,念着念着昏昏欲睡,眼皮子上下將粘之際,忽被身側一股清明氣浪驚醒。
格桑周身靈光閃動,眉心浮現一圈幽淡圓輪,沉沉浮浮變幻不定,竟似有一番順達功成之兆。
雖未看懂他究竟練得什麼功法,但我亦是知曉,如此情狀之下,應當無人攪擾才最為安好。
便放輕手腳推門而出,為他留下一方清凈。
輕裹一身石上寒風被,竟也覺得六根清凈不少,一心向佛那般念了十九遍經。
待第二十遍剛讀了沒兩句,昆崙山上.唯一能算是佛門弟子之人.便好似受了召喚一般、出現在我面前。
熵泱神君一身長衣沐在雪中,道:“格桑習《清平決》十年進展甚慢,不想今日瑞氣盈身、佛音唱誦之下,已然一舉功成。”
我有些驚喜,既能被熵泱神君看中,這格桑少年果真是塊上善之材,便開心道:“格桑平素十分畏寒、終日閉門不出,今早卻為著君上出門采雪,想必便是那時曝露山巔、沾了一身瑞雪神息。”
熵泱神君似是滿意頷首,轉而又望着我悠悠開口:“你今日表現亦是不錯,我未料到,你竟能殺死一隻相柳之後。”
“嗯?”他這是在誇我嗎?我不好意思地揪了揪髮絲,冷言淡語聽慣了,一時間竟有些受寵若驚。
正欲再客氣兩句,便見面前忽而出現一物。
——樸實無華的水晶念珠,下方墜着一塊拇指大小的剔透靈玉。
這玉色……怎瞧着有些似曾相識?
便握於掌心細看一番,果真是那塊被製成傀儡的天香玉料。
不同的是,這玉傀已然不復先前的僵死哀嚎之狀,莫名現出了一雙活靈活現的眉眼,瓊鼻微點、玉口閉合略呈笑意。靜觀之下,竟安然平和得宛如安睡於母親腹中的純澈嬰兒。
簡直,像是被點化了一般。
“君上,”我托着玉石有些不敢相信,“您不是說,這天香玉應當……”
熵泱神君眉眼輕垂,於冷淡月色下泛着一股奇妙的溫和,道:“先前與你那般說,是因玉之堅貞,完璧有瑕,便寧碎不全。你已全了它之所求。然,此方玉料隨我身入幽冥后,殘損身軀卻如仍在彌留之際,隨孤鬼而哭、隨梵音而唱。你若有心,便佩在身上好生溫養。過上十幾萬年,或可令其安息長逝,亦或……能再生出另一重玉香來。”
我也不知自己為何這般激動,眼見這人驅着玉白手指為我戴上這串溫涼珠串,便喜不自禁連連道了兩聲:“多謝君上!”
熵泱神君微微抿唇,似還要說些什麼。我兩耳未聞,卻先覺頭頂一動。
原是那漆黑如墨染的玉葉芙蓉終於長成了。
它本就是以凡塵五濁之氣為食,才能生長的靈秀奇葩。眼下一瞬開至盛極之時,便從伶仃一朵幻出三千重蓮,花上沉沉夜色、也轉而化成了萬丈紅塵中的斑斕異彩。
飛花碎淡,縈紆曠野。美麗動人,難以言喻。
逼得我沉溺其中恍惚不已,待一息嘆贊后回過神,便見一瓣淡紅.於熵泱神君的唇角點水一觸,頃刻間,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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