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蒼山瑞色入壺灌,清歌縱曲扶臂彎

第29章 蒼山瑞色入壺灌,清歌縱曲扶臂彎

格桑一身月白輕裝,襯的臉容秀凈一如林間清泉。

他邀我一道去崑崙第十一峰采雪,說是觀察許久,唯有那處的雪色最為潔凈。若是盛上一些帶回定疆仙府釀酒,便於舉盞小酌之間亦可為熵泱神君補身。

我瞅了瞅他腰間滿掛、堪稱傾巢而出的十隻芥子袋,只覺其中所能盛下的約莫不止“一些”。

所幸,西王母雖然一貫嚴正肅穆不容侵犯,但雍容大度亦是無人可比。尤其是對小輩的新生之神,便更是深懷一腔長者垂愛,只是取些山巔之雪滋養靈台,又不是光天化日搶她女兒,應是不至引她動怒的。

便坦然拈着早已縫補好的小飛燕,毫不客氣地一腳踩上了格桑召出來的柳葉白雲。

格桑腳下一沉,半個身子猛然一歪,扭着脖子回頭看我,似有些怨念道:“點絳仙子,你倒是越發不與我客氣了。”

“嘿嘿。”我朝他一笑,光明正大地順便把另一隻腳也放上來,將他傾斜了的半個肩膀又扒拉端正,道:“你我好歹也算是一起上過戰場的交情,此後又同住一個屋檐下,既算得友人,又哪裏需要客氣嘛?”

格桑嘴角一抽,險些掛不住.我陡然往他下巴上一粘的厚臉皮,面上黑紅二色連接變幻,最終凝成冷淡的靛青,鮮有認真道:“你若是希望日後也與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便當真需得好好精進一下仙家術法了。君上常年從軍雷厲風行慣了,如你這般文弱的仙子,日後若帶了出去,只怕會拖君上的後腿。”

“你放心。”聞此一言,我心內略升起几絲慚愧之意,便趕忙又將方才甩出去的一張臉皮扯了回來,表了表決心道:“我雖只是微薄小仙,但亦是與君上一般自地府而出。待到這勞什子血咒封印之後,我必會日.日.苦修,練出一身好武藝來,必不再為地府丟臉。”

格桑一雙雞蛋清樣的眼白忽然朝天翻了翻,似被我一腔暌違八千年才破土而出的鴻鵠之志.震得滿面超脫,憋了半晌才道:“……罷了,罷了,日後慢慢再說吧……”

崑崙神山的結界鎮壓之下,這雲頭駕的尚算穩當,但所行之速卻難以再快。約莫飄了一個時辰,才晃晃悠悠落在格桑看中的山頭上。

我一個猛子魚躍下來,按照格桑的指示、揮着濫竽充狼毫的大掃帚畫梅花,額…不是,畫陣法。

格桑仙力比我高強,便尋了塊空地盤腿而坐,凝神定心醞釀著在我畫完陣法后,便看準時機催動芥子袋收下陣中白雪。

我與他如此配合下來,也算養出幾分默契。六合梅花朵朵而開,覆雪山頭片片而禿。待到日上中天,便正好掀完了小半個山頭。

格桑站起身子拍了拍衣上殘雪、再掂了掂只只鼓鼓囊囊的芥子袋,頗有些遺憾之意道:“可惜我修為仍是不夠,否則,這十隻芥子袋,定得裝下整個山頭才算圓滿。”

我沒理他這腔直欲氣吞山河的少年豪情,只脫手將已然功德圓滿的大掃帚一拋,便痛痛快快在地上打起了滾。白雪做床、天光做被,滾得舒筋活骨甚是舒暢。

許是惦念着半日以來的勞苦功高,格桑抱手而立、容我翻來覆去滾了五個來回,才不痛不癢地擠兌出一句:“你是蚯蚓嗎?竟作出這般軟弱無骨之狀。”

隨後又舉目望了望高掛在天的璨璨旭日,語帶規勸誘導之意道:“還是快些起來吧,現在回去剛好能趕上熱騰騰的午膳!”

我繼續歪倒在地、不時往身上撒着如鹽似絮的晶瑩雪粒,活似一條待曬的鹹魚。滿足地嘆了口氣,與他道:“這昆崙山的白雪鬆軟潔凈、遠勝一般床鋪草野,打起滾來相當舒服。此時四下無人,自是不會丟了君上和定疆仙府的臉,你當真不來試試嗎?”

格桑眉梢微挑,似被我說的有些心動,邁着步子往前小小跨了兩下。

我見狀想到了什麼翻身而起,拍拍被凍清醒的腦袋,不好意思道:“別別別,還是別試了。瞧我這記性,竟忘了你畏寒,萬一凍病了可不好。”

格桑足下頓了頓,垮着小臉、施捨一般地向我伸出手。

我順勢將之一握,兩手相觸之時,方才樂得滿天飄的心臟忽而跳了跳。借力站將起來也不撒手,只直勾勾盯向手主人的衣領。

格桑一張白凈面盤.隨着我落上去的目光“呲溜溜”浮起一層淡紅,彷彿糟了一通調戲似的猛然抽回手,朝我吼道:“你…你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

我按住他肩膀,逼得雙方不得不大眼瞪小眼四目相對,問他:“格桑,你今日穿了幾件衣裳?”

此話一出,格桑整個人便如同一隻被點着了的大燈籠,頭頂百會穴上險些冒出三炷青煙,一把揮開我的手連着後退三步,死命捂着衣領、咆哮着嗓子道:“你……你你可是個女仙!即便打算日後從軍,行為也不可如此奔放!”

見我仍兩目潺潺專註望着他,便又甚是崩潰地補充道:“我……我我我才四千歲!”

嘖…才四千歲,這果然還是個孩子~~咦,不對,這都哪跟哪?

我上前幾步抓住幾欲狂奔而走的格桑小孩,緊緊拽住一隻窄袖、邊往裏頭摸邊解釋道:“姐姐我今年八千歲,仙德還行不至輕薄你一個小孩子!快告訴我,你今日只穿了三件衣裳,連棉絨都未添上,到底冷不冷?”

格桑原本差點奔赴懸崖的態勢被我一打岔,便稍有緩解,再聽我如此一問,驚詫之色浮了滿面你,道:“不冷,今日清早我便覺得外頭很是暖和,彷彿身處人間三春之日一般。”

我胸中“咯噔”一聲,果然……

崑崙境內,瑞雪披山數十萬年,刺骨寒涼久居之下便連魂魄亦能凍傷,遠非人力所能觸及之地。未免損傷凡界生靈,便只能張開結界鎖住一境浩浩神息。

格桑初至崑崙,不耐風雪之寒、終日駐足於崑崙仙宮之內,何以今日在雪峰之巔停留如此之久,依舊雙手溫軟神色如常。

且,身處崑崙神力的威壓之下,以他區區四千年的修行之身,竟還能駕雲?!

若這情狀算得正常,只怕這蒼天要塌!

格桑應也意識到了、我並非打算趁着荒郊野外的絕佳場地佔他便宜,在我沉思當口焦急問道:“你怎麼了?是否發生什麼事了?”

我深吸一口仙氣,頂着滿身雪粒也來不及拍,張口道:“快!我們快回去通知君上!昆崙山的結界可能壞掉了!”

——

格桑卯足了勁,只花半個時辰便令雲頭飛了回去。

落地之時腿腳一軟、險些五體投地,被我在後頭扶了一把才轉而變成靠牆之姿坐了下來,連氣都沒喘勻便與我指了個方向,道:“君上每日這時都會在瑤池蓮台與熒惑星君對弈,你快去找他們!不用管我!”

事態緊急不得耽誤,我便只好丟下一句“自己小心”,便用盡平生腳力、繞着盤旋無盡的奢麗迴廊狂奔而去。

掠過一路端立牆中無召不出的優雅仙娥,我終是在將魚肺蹦躂出來之前、到了目的地。

飄白冷霧盈盈如練、柔若清風攏着一殿寒香,七色叢生的彩蓮亭生於凝玉秋水,秀莖舒展、托着上頭形若巨傘的紫薇華蓋。

我踏着比水堅硬又比玉柔軟、好似水晶豆腐腦一般的奇異地面進入殿門,見到花葉掩映的綺麗美景中,兩道欣長挺拔的人影正對坐敲子。一黑一白聲聲清響,於腳下蓮池中震出圈圈漣漪。

風平浪靜無波無瀾,我乍觀此景心頭一松,心道:莫不是我想多了?

正滯在殿門邊上不進不退之際,熵泱神君卻已再行一子,抬起眼皮朝門邊看了過來。

“點絳?”他開口叫了一聲我的名字,面上似有些許訝異,道,“不是去采雪嗎?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見我身後無人再進,又淡淡問了一聲:“格桑呢?”

我訕訕乾笑了兩聲,心想擾都擾了,索性便再上前好看得清楚一些。然,一步未曾邁出,一道妖異森煞的幽光已然劃過眼帘,將一殿世外清凈陡然割裂。

“君上——”

前所未有的凄厲尖叫幾乎將喉管生生撕破——閑執玉子的俊美神君背後,一道身形古怪的黑色人影憑空出現。他手握一柄雪亮長刀,寒光凜凜卷着一層不詳黑氣。不對頭頂砍下,反向著熵泱毫無防備的脖頸處橫劈而來。

刀勢之快,幾乎頃刻間就能砍下他的頭顱!

一方天地剎那間寂靜無聲,我眼前一黑險些跪倒於地,大睜着眼睛注視前方。

只見被襲之人已似有所料一般抬手格擋,三隻修長如玉的手指鉗住刀刃.輕輕一捏,那彷彿能劈金斷石的傢伙便斷成了幾截廢鐵。

斷刃落地染出一片烏黑色澤,燎枯了附近幾株可愛青蓮。

更多人形黑影驟然現身,形容之怪異、此前未有能見——背生骨翼、頭頂犄角,枯枝般的手肘處如刺白骨彷彿破肉而出,幾乎擠作一團的面部從左到右、統共生着四隻眼睛。凌厲眼眶滿載怨毒之色,齊齊投向熵泱神君的視線中、幾乎能噴出如柱火焰。

這架勢,看來似乎有仇?!

熒惑星君已然揮劍而起,劍光一閃便砍倒兩隻四眼妖物。但轉瞬之後,那萎頓腳下的屍塊便又重新聚合在一起,除卻於劍上沾染的黑色血跡,便彷彿毫髮無損一般、又不要命地沖了過去。

我扒着門框朝兩側迴廊一看,愁得差點以頭搶地。這兩位神仙連下個棋、都搞得神秘莫測跟見不得人似的,何不留下幾個英雄善戰的天兵看看門呢?

噎了口氣扭過頭,殿中一眼望去.便甚是佼佼不群的二位正配合默契地持劍殺敵,劍花紛呈落下一地殘肢碎肉。

可憐殿中無辜彩蓮都被壓倒了一大片,那碎成好幾片的四眼妖物.卻還愣是撐扒着地面.爬了起來。

也不知一身骨肉血膚究竟是用什麼材料做的,竟比那扶不上牆的爛泥還要黏人。

刀劍交擊之聲層出不窮,砍瓜切菜一般乾脆利落得緊,偏偏雙方戰況卻堪稱膠着。

這時,終是更有對敵經驗的熵泱神君一夕打破僵局——以劍尖自面前的漆黑胸腔中.挑出了一絲金光閃閃的東西,那被開了膛的妖物終於厲嘯一聲,再也爬不起來了。

熵泱神君見狀指點道:“右鎖骨而下兩寸半處,是其死穴。”

熒惑星君依言行事,劍劍破胸而入。

不多時,天界二人組便已完全佔據主動。至雅蓮池裏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浮屍,乍乍然一入眼甚是兇殘壯觀。

我抹了一把頭上多餘流下的冷汗,鬆了一口氣,軟着身子背靠門框。

卻見萬屍叢中,一隻成功裝死的四眼妖物,竟如凡間農女一般學會挑起了軟柿子,張着滿嘴外翻的犬牙躥到了我面前。

“點絳!”殿那頭熵泱神君急喝一聲。

刀光,血色,一起一伏的光影乍然停息。我從滿目血色的怔楞中回過神,熵泱神君已半蹲一旁、攬着我的肩,急聲問道:“點絳,可有受傷?”

我不記得自己是否尚在呼吸,只有些反應不過來地望着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幾乎能當一面鏡子用,便對着.兩面剔透敞亮的明鏡.搖了搖頭:“……沒,沒有哪裏痛。”

熒惑星君砍殺最後一隻敵人後.也走了過來,瞥了瞥我面前地上、沒入妖物胸口的輕薄骨刀,再與上頭精心鑲嵌的十八顆冥獸眼珠紛紛對視一眼,最後贊了一句:“不偏不倚、恰好兩寸半,點絳仙子倒是好眼力。”

我全身顫個不停、很好地詮釋了抖似篩糠是為何意。扯着嘴角勉強擠出來一個笑,算是回應了這句稱讚之語。

熒惑星君並不計較,提劍而出、應是欲尋些人來打掃戰場。

我發了半晌呆,直到瞧見面前刀背上的眼珠子.正拚命朝我拋媚眼,才想起應該快些把它拔出來,隨後至少得泡上三天、再好生洗洗。

可誰料送進去容易抽出來難,拽着紅綢拔了好半天,也未能令.卡在胸骨縫隙里的刀刃.移動上半分。

熵泱神君許是瞧不太下去,施了一把援手,輕而易舉將我的裁紙刀全須全尾地抽了出來。向著身側隨意一揮,上頭血跡便全然消弭潔凈如新。

他將刀柄這端遞與我,囑咐道:“仔細收好。”

我點點頭、剛要伸手接過,卻難得眼尖地發現.他袖口之下.有一道半掩的血痕,掀袖一看,驚道:“你被他們砍傷了?!”

快而又輕地將血跡抹盡,未見傷痕,應是交戰過程中不小心濺到的,便又問道:“這些東西的血有毒嗎?”

熵泱神君俊容微肅,眼底卻似有什麼東西悄悄綻了開來,直視與我道:“無礙,我自成神之後,便是毒煞不侵之身。”

一口濁氣長嘆出去,我這會兒才當真是腿軟的不行了,直接就着這人的手臂徹底滑到地上,口中喃喃道:“這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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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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