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將爾葬長風
“點絳仙子!”
格桑遠遠一聲震雷之吼,險些讓我直接哆嗦下萬丈懸崖。
揣着裂成七八瓣的薄肝弱膽,我強作一派八風不動的入定之態、其實是凍在原地起不來地應道:“怎…怎怎麼了?”
俊秀少年銀靴藏絨、踏着滿地積雪疾步走近,瓷白臉面乍一入眼,便讓我想起了北地巧手廚娘們、親手炮製的十五褶素質水晶包。
我情不自禁地默默咽着幾欲凝冰的口水,聽他與我道:“崑崙仙宮的仙娥送來了三屜剛蒸好的包子,據說是用千年雪靈芝和太歲肉做的餡兒,補氣養靈很是可口,你快隨我回去吃些吧。”
肚中如宿了餓死鬼魂靈一般,於他話音剛落時,頗為應景地發出“咕嚕”一聲脆響。
格桑循聲一看,瞬間便在噴香招人的包子上頭又多添了兩三褶,問:“這東西…你怎地還沒處理掉?”
實不相瞞,我這臂彎里一方從被子上扯下來的三尺彩緞內,正正好裹着六隻小娃娃。小手小腳栩栩如生,若有眉目也當如畫。
輕輕柔柔捧在懷裏捂了大半天,再就着身側怎麼也望不到底的深淵冷眼一瞟。便覺得,即將要令它們屍骨無存的自己當真要犯下些業障。
……
熵泱神君房內,當“孟婆湯”三字從我嘴裏一躍蹦躂到地上,所有人都明白了,香火失蹤及王母金身遭污之事,竟與幽冥地府有一番牽扯。
孟婆湯,堪稱萬界奇葯之一。可除死者生前之記憶,亦可去死物舊時之形影。
若跳珠仙子以其施雨佈於凡界,只怕盤古大神能直接活過來一半——四極山川、江河湖海,凡是沒能修出魂靈的,皆便復歸先神手足,其他部位,卻還凄凄慘慘散落天地各處……
雲騅仙子應是西天王母的忠實信徒,瞬間施展了變臉奇技,連驚帶憤急欲求證道:“莫不是地府閻羅神君,還在記恨主上當年拒婚之事?”
…………腳踩崑崙神山的地界,我着實不敢指天發誓道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咳咳…”熒惑星君十分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輕咳兩聲,及時阻止了這場於眾人腦中上演的.愛欲糾纏兼之恨海翻波的無端臆測,略有些尷尬道:“三萬餘年前,閻羅神君座下的.遊星鬼君拜上昆崙山、求娶青鳥族濯濯公主,然,未入結界,便被岳母遣侍者打發下山了。”
哦~~隨後濯濯公主參選九霄帝妃,天帝陛下連看也未看一眼,便選中了別人。
可見世間因果輪轉,着實自有一番真諦在!
熵泱神君出自地府,應是自覺責無旁貸_身居八卦外,不在五濁中_對這二人話中關竅聽若未聞無視到底,轉向我道:“你可知,孟婆湯是以何材料做成?”
我將所知之事據實以告:“驅忘台上有一盅,名‘黯然’。我舊居黃泉時,曾見孟婆以匙舀湯,取之似無盡。但其中煮的何物,卻未曾與她相詢。”
熵泱神君點了點頭,道:“如此,本君便親赴地府走一遭吧。若此湯唯有孟婆能做,想必這其中問題,便是出在了途經奈何橋的生魂上。”
熒惑星君面上連日陰鬱顏色,終於因此一言一朝稍展,懇切道:“那就勞煩君上了。”
……
盡忠職守的格桑,趁着熵泱神君沒走,急吼吼點了一把三昧真火,好容易才送來了第二碗葯。
熵泱神君面不改色一飲而盡,抬手一召,一圈無塵佛火便要帶着玉色傀儡齊齊鑽入他的袖口。
我在邊上作人形茶案狀杵着,按捺半晌仍是沒能忍住,膽大包天地連玉帶火一把截住、攬食一般攬於懷中。
格桑瞪大眼睛,當著他家君上的面也難得一臉不鎮定地大喊:“撒手撒手!快!佛火會將你燒傷的!”
“……”我將這溫度默默體會了片刻,道:“不燙啊。”外頭冰天雪地寒涼入骨,這樣以火熨帖在身、反而有種恰到好處的暖意融融。
格桑一臉不可思議:“…你確定?!”
我誠實地點點頭。
熵泱神君只得停了手中動作,問:“點絳,你這是做什麼?”
我幾分羞慚垂下頭,忽覺得自己這般急迫忙亂之形,有些像亂世凡塵裏頭、那些將要被吃人土匪搶去親生孩兒的山村少寡,甚至不太敢抬頭直視.面前這位確實不吃“東西”的匪首神君。
囁喏幾息,方才開了口:“君上,這天香玉好歹也算一件稀世珍奇之物。若入了黃泉,尋得其中孟婆湯的來由,可否先不毀損,讓小仙將它們埋入崑崙白雪之中。如此一來,不定也能得些慰藉。”
熵泱神君聞言無話,兩目湛湛、如星子般空明通幽,逕自取了玉傀七中之一。
我以為這便是他的默許,心下稍鬆一口氣。
卻聽他道:“此物雖美,但眼下.香息盡去殘魄也無,誠然已是無可挽回。你若要將它葬了,與其葬於雪,不如葬於風。隨意尋個陡崖當空拋下,粉身碎骨、才算落個乾淨去處。”
於是……我便在這乾淨去處一坐良久。
格桑應是耐不住寒,於我身側立了片刻,臉色便青白一片,直伸手欲來奪,道:“你若下不去手,便讓我來吧。”
“不必。”我朝他一笑,將手中事物朝崖下一拋。裹玉彩緞如急墜長虹飛速落下,眨眼便沒了蹤影。
玉碎之音不可聽聞,我便回頭挽了格桑的細瘦手臂,甚是艱難地爬起身,與他問道:“不知太歲肉做的包子是何滋味,比之食神府的手藝又當如何?”
格桑拽着我的僵尾半拉半拖而行,張口便吐出一串悵惘十足的冰色凝霧:“唉…滋味再好,也只我二人享用。君上早已辟穀,即便一時興起吃些東西,也從不沾葷腥之物。”
我揉了揉腿,雖有些意外,卻仍贊道:“秘藏安忍,大地有好生之德。君上既以地藏菩薩為師,想必也定如菩薩一般,對凡塵萬物心懷惻隱。”
格桑聞言且笑:“君上戎馬多年,天界以其為戰神,萬界以其為凶神。我倒第一次聽說,有人道君上像菩薩。”
我只好作出一派空靈出塵狀,捏着高僧腔勢道:“都道天地萬界,上至神靈仙家、下至草木頑石,哪個所修皆不過一場緣法。說不定,君上正是因為生了一副菩薩心腸,才會選擇打打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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