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驅之自難忘
熒惑星君辦事極有效率。
我還未能攜着空碗轉身,他便已拖兵帶甲地進來了。
四名身形偉岸的天兵緊隨其後,臉面憋得堪比凡塵道上兄弟們必拜的關公,抬花轎一般、吭哧吭哧地抬過來一口三尺見圓的剔透水晶缸。
我隔着四堵人牆,難得眼尖地發現,隊伍最後,還跟着一位綵衣飄袂的纖瘦女仙。雖只匆匆一瞥未及細看,但那曇花一現般恰好露出的一雙吊梢眉眼,便足令人知曉,這女仙定然出自某個飛禽部族。
因着連年征戰之故,天界萬載以來陰盛陽衰之勢不消反漲。部分女仙恨嫁之下枉顧禮法,與萬物輕薄。此情況演變愈烈之後,便於一眾尋常流氓中、又多添了支令人見之生懼的女流氓隊伍。
是以,此後若有女仙.死盯着某位男仙、或旁的女仙、乃至尚未化形的天界活物不放,一旦傳揚開來,名聲便不會太好。
諸多顧慮纏上身來,我即便再怎樣胸懷一腔對好物佳人的純然欣賞,也不得不低下頭,轉移注意力一般,將兩顆蹦躂不停的眼珠子,投向面前唯一能容我細瞧的水晶缸。
一瞧之下才覺,這區區水晶器物的入場陣仗着實大了些。
缸緣缸壁被雙層十六張鎮邪符紙貼了個嚴絲合縫水泄不通,鎖住裏頭正竄來竄去鼓搗不休的燎燎黑氣。高不過腰的水面透着森森鬼魅,愣是一眼看不到底,彷彿底下封着一隻時時吐墨的烏賊殭屍。
熒惑星君髮型衣飾一絲不苟,但仍掩不了滿身疲憊,與熵泱神君道:“君上,此玉傀中邪氣非比尋常。我等施了十多次鎮邪術法,仍未將其除盡。如此下去,只怕無法追蹤歹人何在。”
熵泱神君聞言,便棄了那局未盡之棋,淡聲吩咐道:“你們退開!”
說完,輕飄飄一揮袖,瞬間掀飛了十六張符紙。
與此同時,那團烏煙瘴氣的東西張牙舞爪地撞破了無辜的水晶缸,細碎晶石隨着黑色水流淌了一地,頓時湧起一股能將人活活嗆死的惡臭。尖銳比鬼哭狼嚎更甚的咆哮聲不斷刮擦着耳廓,聽得人頭皮發麻腦殼生疼。
我匆匆避開腳下髒水、退到了牆角。抬頭一看,盤旋在屋頂的黑氣已經將自己分屍一般地分成了七塊。形狀乍看有些像某種冥獸的爪子,再稍加細看,卻彷彿又更像地獄惡鬼佈滿尖牙的血盆大口。反正怎麼看都不太好看,齜牙咧嘴凶神惡煞地就向周圍的天兵神人們分頭撲了過去。
許是因我仙力太弱、實在沒什麼看頭,那黑氣不約而同地放過了縮成一團的我,對其他臨風而立的六男一女追的無比歡快。
尤其是那位飛禽部族的女仙,一身崑崙風格的綵衣羅裙飄來閃去,晃得滿屋如花繚亂。
熵泱神君似也覺得此般亂狀不便細察,眸現金光,再輕飄飄一揮袖,甩出了三道由*字佛印托着的赤紅火焰。
那火焰很有靈性地連成一圈火牆,將不斷翻湧的黑色邪氣團團圍起,一息燒了個乾乾淨淨。隨後,又化成一條細長火鏈,捆着中央七隻手掌大小的玉傀掉在地上。
眼見危機解除,我連忙扶牆而起,回歸仙群。
那綵衣女仙在風口浪尖走了一遭,美觀飄逸的裙擺被燎了一角,此時心情應是不佳。見我蝸牛出殼完好無損,兩相對比之下便有些氣急敗壞,不甚友好地問:“那玉傀邪氣為何不攻擊你?”
我乾笑着摸了摸耳朵,環顧四周,道:“可能……因為這裏有八個人,而它只有七張嘴?”
“……”綵衣女仙憤憤一咬銀牙,索性不再看我。
熒惑星君於一地狼藉中半蹲下來,對褪去黑衣赤.着清白身軀的人.形玉傀再加查看,道:“邪氣已被君上的赤焰佛印消弭。雲騅仙子,還請移步!”
“雲騅遵命。”綵衣女仙聞言應了一聲,飛快隱去面上不耐,換了一副謙恭微肅的神情走了過去。
我抱着托盤,眼睜睜看着那曳地彩裙如入泥潭、拖出一路骯髒水痕。簡直可以想見,這位天性愛惜美貌的飛禽族女仙,內心深處已然蕩漾着何等的傷懷悲切……
等等!雲騅?
我眼皮一跳,她便是三月與我閑聊時,曾眉飛色舞提及過的那位,長了狗鼻子、起了馬名字.的象蛇族雲騅仙子?
那會兒我聽了就半信半疑,三月為了佐證己言,還特地按傳聞中雲騅仙子的真身樣貌做過一份糕點。皇天在上,我從沒見過丑得那麼天怒人怨的玩意兒。
此時親眼見到雲騅仙子纖直秀美的鼻樑,三月那丫頭在我心中的信義,便已降到了崑崙雪峰的最下面。
再看下去,便曉傳聞着實有誤,雲騅仙子的小巧瓊鼻除卻呼吸吐納之外,誠然起不到別的用處。
而那獨步天界堪勝哮天神犬的追影之術,施展起來,亦只需默念一段咒語,雙手輕合,撒下五彩光華的吉光片羽,覆於追蹤之物。
我目不轉睛,一眨不眨,不願錯過秘術於此上演的精彩場面。
半晌后,但見五色流光如煙花餘燼渺渺而熄,雲騅仙子抬手收回彩羽,道:“此玉之香、與制傀之人的氣息,皆已隨邪氣同滅無跡可尋,雲騅無能為力。”
厄…………
熒惑星君見好容易尋來的線索就此斷絕,面上隱現失望之色。
而我未能見證崑崙秘術之精絕,亦是失望至極。
垂頭嘆氣復.而吸,忽覺,這周遭瀰漫的味道有些不對——污濁腐臭還帶着零星血色的黑水裏頭,似乎摻着什麼讓我隱隱熟悉的東西。
我不自覺地沿着一地不堪至極的污.跡,走向它的源頭。
只見七隻無聲無息的玉傀、在我靠近時微微一動,竹籤粗細的四肢、如死後蜈蚣的百足那般掙紮起來。
我腰彎了一半,正準備細看一番,那尚在燃燒着的火色鎖鏈便已有靈性似的,帶着被縛的一束囚犯懸在我面前。七顆拇指大小的玉質頭顱、動作一致地望向我,小巧面目上.唯一被雕出的嘴部.同時發出幾不可聞的敲擊聲響。
玉環輕扣一般,似於煉獄煎熬中苟且呻吟……
我瞧着這些原本應如素雪清雅的毓秀之魄,胸中恍若壓了塊大石。
熵泱神君不知何時行到了我身邊,想來這火鏈也是因他驅使才浮於半空。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寬厚低沉,於顫動着的芙蓉花間輕輕一觸、隨後悄然落下:“點絳,你可是發現了什麼?”
我聞言與他看去,這才想起,身旁這人當年是直接入的十八層地獄,未有踏足黃泉之畔,走過奈何橋邊,自然也就……
屈指在玉傀腦袋上撫了撫,復又湊在鼻間確認了一番,我將心中蓋棺之論說了出來:“這些玉傀內里中空一片,應是被灌了驅忘台上的孟婆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