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心何處往
“你怎麼了?”
這是死神在關照我嗎?死神的聲音還挺甜。
我眯着眼,還是看清了撲我臉上的那腦袋。是個姑娘的臉,眉目清秀,雙目有神,髮際線順溜,黑眼珠子死命盯着我,年紀看上去倒是跟我一般大。
“你是人是鬼?”我問完,發現自己似乎不太禮貌,又補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不清楚狀況。”
“我才不清楚呢!”姑娘大聲起來,氣質背離了她溫柔的外表,“你突然跑進我家,莫名其妙又倒下了,現在才醒。”
聽完她的話,才覺得自己腰酸背痛的,死人應該是不會疼痛的吧;聽這話的意思,我至少應該還活着。
我長舒一口氣,側過身,想起來。
我躺在一條長椅上,不遠處有點燭光,擱置在圓木桌上。屋子裏似乎就我們兩個人,氣氛靜謐地讓人害怕。
岑寂里,我試圖整理自己的思緒。
而此刻,我若想獲得些真實信息,只能對這個姑娘坦誠。“你——”我不知該怎麼稱呼,她倒是忙着,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家裏燈就這麼一盞嗎?”
“你聽着。”姑娘在我面前放下一盞茶,青色釉面的茶盞,裏面飄着幾片窄綠葉。她好意給我喝,我也確實渴,我可算明白為何故事裏死裏逃生的人總要說一句“水!”我此刻就想喝白開水,可姑娘這嚴肅的神情,讓我閉了嘴。
“我只能收留你一晚,你安分一點;等明兒天亮,自己去醫院。”她毫不客氣。
“我叫姚遠。”接下來,我說了些讓她懵然的話,“我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今天早上被一個老頭子推下山崖,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沒想到——謝謝你救了我,你能告訴我這裏是哪裏嗎?”
“摔下山?”她不打算細究我的瘋言瘋語,“看你年紀輕輕的,腦子就這麼壞了。”
她本來起身走了,回頭見燭光戚戚里的我,似是在打量傻子,又憐憫起了那傻子,所以多說了些話,“這地界叫‘江心月’,原本江心是地名,只是這裏的人大都姓月,所以大家都稱呼這裏為‘江心月’,久而久之就成了正式的名字。”
“所以你姓月?”
“嬴,嬴湛。”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跟‘月’有什麼關係?”
“嬴和月沒有那麼一絲的關係嗎?”怕不是她真可憐我這個慢半拍的人,就對我多說了幾句,“我們這兒有很多規矩,你小心一點。明早天一亮,你到一個叫‘樊渡’的地方,那裏有去外面的船。”
江心、樊渡,這都是些什麼鬼地方——我心裏嘀咕,卻也不敢當著她的面說,怕被她趕出去,大晚上的,我在陌生地界上還能去哪兒找這麼大的屋檐。“你們到外面去只能坐船嗎?”我只是這樣問。
“對啊,我們就在江心,四周都是江水,去往江以外的世界就要坐船,不然為什麼叫這麼個地名?”
這古怪解釋讓我意識到事情不對,“你們這裏是地球嗎?”
“地球是什麼?”她的睫毛呼搧着大眼睛,露出真誠。我見她和人類長得差不多,至少我自己瞧不出有什麼區別,沒有想像中外星人特別的瞳仁、奇怪的身體比例和結構、特別的皮膚質感,就是與我一樣常見的年輕人。
“就是……”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一顆星球。”我從未想過去解釋地球的存在,這對人來說是天經地義的,宇宙中有各種現象,地球的存在是再正常不過的;宇宙中有各類物質,那麼人類的存在應該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包括和人類相似的智慧生命,而我眼前的,會是自詡孤獨無比的人類難得的散於茫茫宇宙中的同伴嗎?
我突然對抒衡的行為有了似乎可以解釋的設想,他在伏明山的那一推是將我推入了時空的交匯處,我進入時空隧道,掉到這個叫江心的地方——或許是這樣,可就算存在時空隧道,抒衡此舉是為了什麼?我到了別的世界,可怎麼回去?
“你說的是星星啊,天上星星這麼多,我哪兒知道地球是哪顆,我對這些沒興趣。”話雖這麼說,嬴湛顯然對我的身份起了興趣,她也給自己端了一杯茶,坐到我對面,盡量靠近我,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我也好奇嬴湛的反應,“你為什麼不驚訝我的身份,我不是你們這兒的人,不在同一顆星球上。我們很可能——不對,應該可以確定地說不是同一種生物。”
“江心不在某一顆星球上,江心在江河中心,而江河處在獨立的時空,這條江的岸邊便是時空之界。所以我說,你要回你的地球,要去找渡口坐船。”
“什麼玩意兒?”我沒弄明白,雖然我也愛看些亂七八糟的小說,可沒想過自己真的會面對此情此景;一來,我是個連“再來一瓶”都抽不到的人,更不覺得自己會是那“天選之子”、可憐的“幸運兒”,能有幸遇到如此罕見之事,此般有幸可是只存在於鄉野傳說中的;二來,時空的存在本身及其存在形態,這些需要論證的尚且不清晰的事物,就這麼以極為確定而玄乎的方式展現在我眼前,可怕的是,我正身處其中,就好像處在玄幻的夢裏。玄幻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作為普通人的我在這個世界的不確定性。
“我簡單跟你說,這個時空就江心月一個地方。我雖然不知道地球在何處,又會是在哪個別的時空,但我明確告訴你,你應該是誤入了與自己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裏。”她嘆了口氣,自作聰明,“現在這樣迷糊的人不多了,上一個傻乎乎的外族人闖入江心月還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你們這兒不跟外族交流嗎?那麼何必建渡口?”
我似乎問到了不該問的,也不知這是江心月的痛處,亦或它的隱秘,總之嬴湛面露難色,喝下一大口茶,又吞吞吐吐地,終於憋出一句,“總之,這裏有許多規矩,你個外地人小心為上。”
“我無所謂你們的規矩,我只想回地球。”
“你總要留着命會你的地球吧。”她低聲說,似是不屑。
我不知那是該叫做婦人之仁,還是惻隱悲憫之心,本來要離開的嬴湛扔下一句話,“日落之後到第二天日出之前的這段時間,要保持絕對安靜,不要點燈,不能拉開窗帘——總之,不能讓外面的人知道你有夜間的活動,不能有光亮,更不能出屋子,如有違反,你就會死。”
“那這蠟燭——”我指了指昏暗裏的一點閃爍。
“所以這個家到了晚上,就只能有這麼點亮光——外面看不見的亮光。”
“所以外面的人指的是誰?”
她皺了皺眉,示意我話太多了。可我還想多和她說會兒話,我此刻孤立無援,到了莫名其妙的空間裏,眼前這位叫嬴湛的女子,成了我全部的希望。
“最後一個問題。”我指了指窗帘之外,“這個是叫‘月亮’嗎?”
原來,家裏此處的窗帘不算厚,外面有光亮透進來,甚至比桌上可憐的那麼點燭光要亮些;很明顯,那是個球體帶來的光,我印象里,那東西叫月球。
“你總算說對了一件事。你所看到的天上星,都是江心以外的時空在江心世界的投影,但它們並不屬於此地此時。”她突然俯身湊近我,額前幾根長發垂到我的發頂,“早點睡,等天亮了,我帶你去外面看看,你才能對這個世界有些了解,現在說什麼,你都是無法理解的。”
我躺在長椅上,本就因為從山頂摔下,不知磕碰到哪裏了,渾身不對,要費好些時間挪動身體,她這麼一撲,讓好不容易坐起來的我就這麼又倒下了。倒惹得她忍俊不禁。
不過,她那微微一笑似乎是在示好,那淺淺的笑渦給了我在這個世界容身喘息的機會。
我看她上了樓,意識到自己也該睡了。我需要回復千瘡百孔的身心,需要體力;我姚遠就算爬,也要從這個未知的世界爬回地球。
當然了,爬回地球也是有難度的,最好江心的船能送我一程。
想歸想,現實的問題挪不動,壓在我身上;我沒辦法拉開窗帘,去找天上的星星哪顆是我的故土,又或許江心望過去,根本就看不到地球。
只是,嬴湛的着裝、語言、行為都和地球人一模一樣,這家裏的佈局裝飾也和地球上普通人家的沒什麼區別,更何況他們也把守着夜晚、散着銀光的東西稱之為月亮,把白天照亮世界的球體稱之為太陽,還有“日出日落”的定式;還有,我居然可以在此地順暢呼吸,順利生存,這怎麼可以不是地球?
還是說,人類苦苦追尋的地球第二便是江心月這樣的,有一樣的作息和生活習慣,一樣的內外環境,甚至於其中之人對世界的基本認知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從交談中不難聽出,雖然江心月氏和我相仿,但他們對事物的認知要深刻於我們,可能意味着江心擁有一個更為發達的文明。
我對着正面不遠處的窗帘發獃,從那兒隱約看得見月亮。“當年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不知這裏的月亮,是否照亮過地球人的夢境。權當是同一個月亮,可以寄託我此刻的凄涼孤寂與無奈彷徨。
抒衡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不要退縮,記得回來”,此刻正纏繞在我耳畔。我也想回來,可我能怎麼回來?
如果回不去,那抒衡那一推,不還是意味着我在地球人類意義上的死亡嗎?
我,姚遠,就這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