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繁花終墜地 明月獨留天(5)
平等教的教名取自“眾生平等”之意,聽起來倒並不像是一件壞事。但平等教人所說的“眾生平等”其實只是個幌子,如果要用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這“眾生平等”應該換成意思幾乎相反的“弱肉強食”才是。
比如說,花家富甲天下,平等教的人就認為,這花家的錢財應當是天下人共有才“平等”,所以旁人就算用偷用搶的奪走花家錢財,也是十分合理之事。
當然,反之花家去搶奪別人家財物,也是十分合理之事。
天下人都可以爭搶天下物,這便是平等教說的“眾生平等”了。
如此之教,自是為當今天子所不容。因為平等教的大人物們想要爭搶的不光是天下物,當然還有“天下”本身。
所以王月君提及平等教時都得用“他們”作為代稱,以免惹得無辜人受牽連了。
但“平等教”的名字,其實大多數人也都不知道。
畢竟朝廷只會將其稱之為魔教,而江湖中人大多也只知道“他們”叫做魔教。
所以當花太平聽懂平等教的名字之時,就等於已經承任他與此教有關係了。
所以花太平根本就不需要直接回答王月君的問題,只是反問道:“我萬花庄向來重商輕武,家父在武林中的名望遠不及仙子。何況仙子絕非想乘機巴結花家的貪婪宵小,和家父也只是點頭之交。仙子會來為家父弔喪,想必弔祭為次,查探平等教才是主吧?”
王月君點了點頭,緩緩說道:“不錯。花家在武林中的名望雖非極高,卻是天下巨富,當是平等教的主要目標之一,而家主易位喪亡之時,更是他們亂中取利的好機會。”她話鋒一轉,忽然又十分嚴肅的說道:“何況花老前輩雖不是什麼絕頂高手,卻也是位內外兼修的行家。花莊主接任之時,我見他還是精神矍鑠、毫無病容,怎會傳位之後便急轉直下,僅僅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怎麼,我接任之時,仙子便來過我萬花庄?”花太平此時雖已十分冷靜,聽王月君說到此事之時還是不禁微一吃驚。他從數日前見到王月君的“第一面”起,就自覺魂牽夢縈、念念不忘,豈料王月君半年前便曾來萬花庄為他接任道賀,而他卻完全沒有留下印象。
王月君又點了點頭,仍是正色說道:“我說過,花家家主易位之時,正是‘他們’下手的大好機會,我當然不會置之不理。”她說到此處,忽然又微笑了笑,像是要在替花太平解答心中疑問的說道:“但我三人當日只是扮作莊主口中‘巴結花家的貪婪宵小’,混在人群中前來‘道賀’。那日萬花庄並未發生如今這般大事,我三人在宴席完畢后便即離去,花莊主注意不到我這個‘貪婪宵小’,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原來如此。”花太平長嘆了一聲,默然半晌,終於一臉疲憊的說道:“所以仙子現在是懷疑,我便是這平等教的人,在接任之後就將家父囚禁,對外卻稱說是患病無法見客,而如今家父之死,也是我之所為?”
王月君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甚至沒有開口回話,只是平靜看着的看着花太平,希望他能繼續說下去。
王月君沒有搖頭否認,是因為她的確是如此懷疑的。遭平等教迷惑之人,父子兄弟皆可相殘,這點她已有深深的體會。
更何況花太平本就是花家的家主,花萬年與胡德在萬花庄也是身份極尊,若只是想要金子來花,伸手一拿便可,何必還要偽裝出如此大案?顯然是這金子的去路絕不能讓外人知道,因此他三人雖是花家最為尊貴之人,卻也只能暗中挪用。
而最不能讓外人知道的去路,當然便是“用於謀反”了。
但王月君也沒有點頭承認,是因為她並沒有此事的證據,雖然依平等教的手段,幾乎不可能留下決定性的證據,但王月君畢竟還是王月君,絕不可能只憑猜測就能篤定花太平就是平等教中人。
所以她只是平靜的看着花太平,希望他能繼續說下去。
……
“吳大哥,‘他們’當真有那麼可怕嗎?”院門之外,白卯兒仍在安慰默然不語的蕭婷,花天麟卻出聲向吳小剛問道。
原來方才白卯兒雖將平等教的事大概告之了眾人,但其目的是為了告誡眾人莫要將此事傳揚出去,主要便說的只是其為朝廷所不容、一不小心便會牽連無辜一事。
花雲海兄弟雖是頭次聽說魔教真名,卻知道吳白二人幼時之事,當然不便再多問。但年幼的花天麟卻並不知道,加之他好奇心重,聽說“他們”如此為朝廷所忌、江湖所惡,當然便想問問這平等教到底可怕在什麼地方。
吳小剛點了點頭,說道:“昔年齊國之亂,大姐被迫大義滅親,從此家破人亡、流離於江湖,便是‘他們’惹起的。”他頓了頓,又苦笑道:“不過更確切的說,應該是‘我們’才對。”
“你們?難道那事同吳大哥和白大姐也有關係?”花天麟驚問道。他雖年幼,以“素曜仙子”在江湖中的盛名,王月君的身世他還是聽說過的。但他卻沒想到八年前的齊國之亂,連當時只有八歲的吳白二人都脫不了關係。
吳小剛嘆了口氣,又點頭說道:“不錯,早在二十六年前、也就是齊國之亂的十八年前,王爺便被‘他們’給拉攏,萌生了謀奪天下的念頭,而後世子也參與其中,到了齊國之亂的二年前,二公子也被其父兄蠱惑,也成為了‘他們’的一份子,當時只有六歲的我二人便被當作二公子的輔佐,以仆童之名進到王府之中。”
花天麟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卻仍是一臉疑惑的樣子。他雖然聽懂了吳白二人與平等教還有齊王的關係,卻還是想不出,只有六歲的吳白二人能掀起什麼風浪。
吳小剛猜出花天麟心中疑惑,又苦笑說道:“天麟兄弟,你莫小看六歲的孩童,我和你口中的‘白大姐’自一歲起,除了常人都要學的走路說話外,便都只一門心思的學習一樣東西。就算只有六歲,卻也有了五年的本事。何況幼童心思單純,如果只是一門心思的學習一樣東西,本就比大人還學得快,再加上我和你白大姐都是從成千上萬名幼童中挑選出來的,當然也有一樣出眾的本事,只是……”他說到這,忽然卻停住不說。
“只是什麼?”花天麟忍不住問道。
吳小剛沒有回答,只是回頭看了看依然摟着蕭婷的白卯兒,面上露出了心疼的模樣。白卯兒卻一臉平靜的點了點頭,顯然在告訴他可以繼續說下去。
於是吳小剛又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只是我學的是‘廚’,最多不小心被灼傷燙到,但你白大姐學的卻是‘醫’,因此經歷的危險遠比我多得多。”
“學醫?學醫不是治病救人嗎?為什麼反而會危險?”花天麟又忍不住開口問道。
“天麟,你就別打斷吳少俠了。”花雲海責備了花天麟,又看向吳小剛,點頭說道:“都說醫毒不分家,何況魔教唯恐天下不亂,難道還會好心的救治眾生不成?表面說是讓白姑娘學‘醫’,其實更多學的是‘毒’吧?”
吳小剛點頭說道:“雲海兄說的不錯,像卯兒她們這般學‘醫’的,每日都得接觸不少毒藥解藥,不但對身子傷害極大,一個不留神便會有性命之憂。和她一起學習的八千名幼童,五年後活下來的不過百人,而且大部分不是聾了瞎了,就是瘋了傻了。真正能稱‘學成’的,僅僅只有五人而已。”
花天麟聽的目瞪口呆,就連本在白卯兒懷中暗自傷心的蕭婷,都不禁抬起頭看了看這位姐姐的臉。畢竟從小便在花家養尊處優的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世間竟會存在像白卯兒這般的童年。
花雲海兄弟雖不會像花天麟和蕭婷那般沒有見識,聽到此事卻也不禁暗自驚心,只見那花雲海苦笑道:“江湖中只聽說魔教的五毒童子如何可怕,卻沒想到竟是如此培養出來的。”
“其實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白卯兒忽然出聲道。她抬頭看了看眾人,又苦笑道:“最可怕的是,我自幼見慣了身旁之人中毒而死,對那種毒發身亡的慘狀竟已麻木,所以當我後來毒殺外人之時,卻一點難受的感覺都沒有。”
“胡說!”吳小剛立即打斷道,“如果你當真一點難受的感覺都沒有,又怎會救下王府眾人,大姐最後又怎會救你?”
“那不過是和他們相處久了,有些感情罷了。”白卯兒搖頭苦笑道。但她嘆了口氣,又說道:“算了,事到如今,我當時有沒有難受的感覺也並不重要,你還是繼續說下去吧。”
吳小剛也嘆了口氣,終於點了點頭,又向著眾人說道:“王爺既有謀反之心,自是暗中邀請天下豪傑來到齊國,只是這些豪傑也都是聰明人,若是有人猜出了王爺的意圖,卻又並不站在王爺這邊時,當然便需要殺人滅口。”他頓了頓,又說道:“當我和卯兒來到王府之後,這任務便落在了我二人頭上。卯兒負責配毒,我負責下在飯食之中。這些毒都是經過卯兒精心計算,會在中毒之人離開王府,並吃下其他東西后才會發作。加之‘他們’又時不時還帶着我二人在江湖中其他地方犯案,好教惡名傳在別處,所以死在王府飯食上的豪傑雖多,卻沒有人懷疑到王爺頭上,更沒人想到惡名昭著的‘花蠍童子’和‘惡廚兒’平日竟是齊王府中的兩名仆童。”
“原來如此!這個‘他們’,確實當真是可惡至極!”花天麟咬牙切齒的說道。他說完這句,又問道:“那最後呢?最後仙子姐姐是怎麼戰勝‘他們’的?”
花天麟畢竟還是個少年,比起惡人到底有多惡,當然還是更想聽善人戰勝惡人的故事。
其實阻止了齊國之亂的王月雲,根本也說不上是戰勝了“他們”,最多不過算是讓他們的陰謀受到了些阻礙罷了——畢竟平等教的大人物們之間本都是在相互利用。齊王想奪得天下,平等教的其他人也想奪得天下,他們又如何會是誠心相待的“夥伴”?
但花天麟再長大些自己就會明白這個道理,吳小剛當然也不必現在便說破,於是他便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本來依大姐當時的本事,起先還沒能發現自己父兄的陰謀,更別提能與整個齊國相抗了。反倒是‘他們’自己的教義,幫了大姐的大忙。”他頓了頓,又苦笑道:“‘他們’的教義既說任何人皆可爭天下,二公子又豈會甘心居於世子之下?竟說服王爺廢長立幼,立他為嗣。世子得知此事之後,當然也不會坐以待斃,竟率先發難,暗中刺殺了王爺,還將此事嫁禍在二公子頭上。於是齊國連反都還沒開始造,自己倒先內亂起來,大姐趁着兩位公子的兵馬交戰之時,擒賊先擒王,把自己的兩位兄長擒住交給朝廷,亂軍再無首領,便不攻自破了。”
“果然是惡有惡報!”花天麟拍手叫好。但他想起方才吳白二人所說之話,又不解的問道:“那白大姐救下王府眾人,又是怎麼回事呢?”
“當時世子將刺殺王爺之事嫁禍給二公子,王府中的護衛下人便將二公子房間團團圍住,二公子連王府都出不去,又如何能同自己兵馬會合?他便命我二人暗中下毒,將這一干人全數毒倒,自己便乘亂逃出府中。”吳小剛搖了搖頭,又說道:“其實王府眾人對王爺及二位公子暗中策劃謀反之事均毫不知情,其中又有不少人在那兩年間對我二人十分照顧,我二人看着眾人毒發的慘樣,第一次感到不忍,於是我又協助卯兒調配出解藥,解了眾人之毒。”
吳小剛頓了頓,正待繼續說下去。白卯兒卻忽然搶着接口道:“豈知大姐當時正在暗中調查王爺死因,正好發現了給眾人解毒的我倆。大姐雖將我倆擒住,卻認為我倆良心未泯,待亂事平定之後,便向聖上進言,以她平叛之功抵了我倆的附逆之罪。”她說道這裏,忽然又苦笑道:“其實這些人本來就是我二人毒倒,其後雖幫他們解了毒,還是讓他們白白受了那麼多苦,又有何良心可言?反倒像是給大姐演了一場戲看,好教大姐相救我二人。”
“姐姐能說出這話,就足已證明姐姐的良心了。”白卯兒懷中一直沉默不語的蕭婷忽然開口說道。她說完這句,便直起身子,望向花太平房屋的方向,又搖頭說道:“如果表哥當真是‘他們’的人,也能像姐姐這樣迷途知返就好了。”
白卯兒又嘆了口氣,她不是不明白蕭婷依然對自己的表哥懷有一絲希望,但若花太平真是“他們”的人,就算真能“迷途知返”,卻也絕不會像她和吳小剛一樣能夠得到赦免的。
她和吳小剛能夠得到赦免,其一是王月君功勞太大、其二是她二人着實年幼、其三是齊王本是先皇之弟,當然也不可能株連太廣。於是聖上最後只將世子、二公子還有其他幾名要犯斬首便罷。
但若是花太平當真以百萬兩金子支持“他們”,讓朝廷知道了,除首告外,只怕花家那些二十幾代前的“遠房親戚”們都要受到牽連,蕭婷自己也不能倖免,就更別提花太平本人了。
就在這時,只聽花太平的房屋之處傳來“啪”的一聲,然後便見兩條人影衝天而起。顯是二人“動口”已盡,終究到了不得不“動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