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敗

第4章 初敗

若論大晉司馬氏最為恨入骨髓的,非羯人莫屬,搶了大晉半壁江山不說,更涉父兄生死深仇!

永嘉末年,中原戰局糜爛,大晉朝廷無力回天,便意欲渡江南逃。孰料南逃隊伍卻在寧平城下被羯人大軍截住,整個朝廷被一網兜住全軍覆滅。

僅遇難親王便有四十八位,更不論其他隨逃王公大臣!大晉王朝的妃嬪公主、宗室妻女或被逼辱而死,或被擄為娼妓奴隸,無有倖免!其況之慘烈亘古未有,司馬氏引以為奇恥大辱,此仇不共戴天!

是以司馬白雖然深諳明哲保身之道,但見這支馬隊混有羯人喬扮,殺心頓起。他自忖麾下有三百精騎,強弱之勢分明,拼上些許折損,也要將這些羯狗拿下!

可沒待他發號施令,忽覺頭頂發毛,下意識側身一避,便有一支利箭擦着臉頰射過。

原來那支馬隊見狀不妙,未有片刻優柔,便先行動手,一陣箭雨之後,已然開始沖陣!

阿蘇德和阿六敦見狀哪裏還客氣,這倆都是血勇之輩,帶起身邊十來個鮮卑侍衛便迎了上去。

但只一個交鋒,這弟兄倆便差點命喪當場,竟連片刻也沒抵擋住,眼前這隊人馬竟是個個精悍無比!

棘奴也不願與這十來騎糾纏,一個衝鋒晃過他們,直指司馬白而去,擒賊先擒王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阿蘇德和阿六敦靠着身邊親隨拚死護衛才得以穩住馬身,尚未回神,棘奴已經和司馬白打上了照面。

這弟兄倆雖然年輕,但弓馬武藝在慕容鮮卑都屬極優,遠勝司馬白,如今竟一合不敵,那悍勇的棘奴居然已欺身到了司馬白十步之內。

司馬白這一驚非同小可,哎呦一聲,一腔血勇立時飛到九霄雲外,一夾馬腹,竟是掉頭便跑!

三百親軍之中倒不乏血勇之士,挺起兵器上前接敵,但司馬白萬沒料到,竟有大半部下呼喝着保護殿下而尾隨逃遁。

他們多是世家子弟,只圖在郡王親軍里混個日子,平日聚眾鬥毆尚能以一當十,但戰陣之中,哪裏肯捨命爭戰?

如此一來,有上前者,有後退者,本就混亂的軍陣一時間人仰馬翻。而上前抵擋之人稍一接敵便敗下陣來,接着便被棘奴率隊穿透陣型,尾隨着大隊追殺,司馬白頓成潰敗之勢。

司馬白總算見識了何為兵敗如山倒!

堂堂三百兵馬,面對數十人的衝鋒,竟是連一瞬也未撐住,轉眼潰敗至此!

縱使是三百頭肥豬趴在那裏,誰想騎馬穿過,怕是亦要費些功夫吧!

好在平郭不遠,此處鬧出這般動靜,以統鎮將軍慕容評領軍之能,定然派軍來探。

司馬白此刻萬般心思只恨紮營太遠,不知能否有命迎到援軍,他惱羞異常,邊逃邊破口大罵:

“豬都不如!”

大罵之際不住回頭打望,那棘奴追的兇狠,自己親軍中不斷有人落下馬來,已是一片哀嚎。

他看的心頭滴血,忍不住又沖當先一人勸道:

“哎呀裴大!還不快逃命,回去找死么!”

棘奴率隊沖陣已經是大勝之局,但他卻沒興趣追下去,只要擺脫這幫人的糾纏便可。

四處的潰勇必將驚動平郭守軍,儘早南下上船才是正理!

他調轉兵鋒,從潰軍側面插入,犁出一條血路,留下只顧哀嚎的潰兵,已然掉轉馬頭便收兵回去了。

待到他返回,未及向首領回報,那首領便淡淡丟下兩個字“啟程”,拍馬便朝南行去。

那首領既不問戰況,也不論獎懲,而馬隊之人亦無多言,便當三十瞬間大破三百的沖陣是吃了個便飯一般。

只有封進驚魂未定,暗暗吃驚,出陣三十六,回返三十六,竟無一人折損!

眼見那馬隊撤去,阿蘇德倒也猜到敵人是顧忌附近的平郭大營。但攝於對手兇悍戰力,雖然不甘敗的如此窩囊,終究還是持穩起見,只好目送他們南下。

待他和阿六敦趕上前去與司馬白匯合,見司馬白雖然狼狽萬分,但萬幸毫髮無損,這才放下心來。一邊囑咐親隨收攏潰兵,一邊與司馬白商議對策。

司馬白呆立雨中,怔怔望着四處癱倒的傷兵潰勇,只是默然無語,哪裏聽的進去什麼對策?

阿蘇德扶着他臂膀一陣搖晃,他才緩過神來,問道:“兄弟們損傷如何?”

阿蘇德一時對答不出,倒是旁邊一位濃眉大眼的漢將說話道:“我方才粗略統攏,弟兄們戰死過百,無傷無礙之人倒有六十之數,其餘都帶傷,傷勢輕重不一。”

這人叫做裴山,年有十八,是平州參知司馬裴開獨子。裴開乃是慕容皝肱骨重臣,實為平州漢人之首腦。裴山做為裴氏一族長房嫡長子,本該負裴氏之望歷練軍中,但他自幼受其父所囑,隨侍司馬白左右。

他面色凝重,言語哀沉:“此間事務自有我料理,殿下和阿蘇德速回平郭大營,將原委詳告統鎮將軍,請他派兵給弟兄們報仇。賊人馬速奇快,再耽擱下去,追之晚矣。”

“這是自然!不報此仇枉姓司馬!”司馬白咬牙切齒,好心要幫封二抓賊,卻吃了這麼個大虧,他怎能甘心!

阿蘇德暗暗驚詫,裴山平日間只做些瑣碎營務,但逢此大敗之際,倉促之間卻將戰況匯總一清,實在沉穩厚重,本事不凡。

但他也不願被這漢人比將下去,說道:“殿下自去平郭大營,只是與九叔一番交代再派兵馬去追,怕是要耽擱時辰。我已遣了人吊著羯狗尾巴,此間鮮卑能戰之人尚有三十之數,我先帶人去追,雖不能致勝,總還能拖住羯狗片刻。”

司馬白不答話,只是扭頭盯着平郭大營方向,沮喪的臉上忽然露出喜悅之情。

繼而眾人也都發覺,一支兵馬從雨中徐徐行來,雖看不清晰,但觀其軍形大致,鮮卑本部兵馬無疑!

裴山大喜道:“統鎮將軍不愧是慕容良將,我等還未報訊,他便已探知此處敵情,援軍竟來的如此迅速!”

司馬白卻搖了搖頭:“這支兵馬後面還帶着太多輜重,只怕是來賠罪的樂格勤,此刻最不能見的便是這賴皮鬼了......萬幸他不是庸才,麾下也是久歷陣戰之兵,已經足足堪用了!”

果然,來者正是樂格勤和他麾下將士,後面更有夫子腳力所拉大車,滿滿載着酒肉米糧,這雨天犒軍,也是難為樂格勤了。

原來司馬白於平郭大營處就近紮營,遼東統鎮將軍慕容評便納罕這昌黎郡王弄的什麼名堂,一番追問之下才得知樂格勤與司馬白賴賭之事。司馬白甚得大將軍慕容皝禮遇,加之樂格勤賴賭有辱門風,慕容評震怒之下將樂格勤一頓訓斥,不顧天色已晚,責其立即上門賠罪。

樂格勤雖是萬般不願,但父命難為,終究還是拖拖拉拉帶着酒肉米糧前來犒軍賠禮。

他原本只打算輕身簡從上門賠罪,但他屬下之人多了心思,提醒他司馬白如若借酒撒瘋,人少便吃定了虧。

樂格勤點頭稱是,便從麾下揀選了三百騎兵一同前來,縱使在酒桌上對飲,也定不讓司馬白阿蘇德他們佔了便宜。

更且自己麾下將士前月隨大將軍征討段遼,也立了功勞,就算犒軍,有酒有肉,豈能單單便宜了司馬白?

樂格勤向父帥請稟之後,慕容評也覺有理,況且左右也無有戰事,軍中清苦,藉此機會犒勞麾下將士,亦是一舉兩得。

非但允了樂格勤,更從全軍揀選了有功將士一百人,隨樂格勤一同前往。

只是樂格勤萬沒料到眼前會是這般情形,待聽明事情原委,頓時火冒三丈,大罵羯人目中無人欺人太甚,竟敢在平州腹地兵戈相向!

“倒真是殺場上才見的真英雄啊!”樂格勤哈哈一笑,正眼也不再瞧司馬白和阿蘇德等人,一扯身上蓑衣擲在地上,抽出腰刀揮舞着招呼身後將士,“慕容家的兒郎們,喝酒之事暫且一放,待幫殿下生擒了羯狗,再來受殿下的犒勞!”

司馬白和阿蘇德等人心中更加羞愧,恨不能鑽進地縫!

好在樂格勤還算厚道,挖苦了幾句,便要去追敵,裴山連忙提醒道:“樂格勤,那隊人馬雖然人少,但精銳無比,定然擔著不小干係。你去追敵自然手到擒來,但需小心謹慎,此外,統鎮將軍那裏也還是要通傳一聲的。”

樂格勤聽罷差點一馬鞭抽在裴山臉上,好一個膽小如鼠的裴家老大!莫把爺瞧成了你家主子,爺隨大將軍征討段遼時,你們不定在哪個小娘皮懷裏吃奶聽曲呢!

“哈哈哈...”

不待樂格勤說話,他身後將士已是指着裴山笑成一團,更有人向樂格勤說道:“待擒了羯人,再與統鎮將軍稟報不遲,不然將軍定責我等怯戰!”

“此話不假,”司馬白終於說話道,“不過還是要多帶些人手,一來讓羯狗見見慕容軍威,二來賊人四散逃去,人多也好搜山。”

樂格勤一怔,沒料到司馬白竟如此低聲下氣,只道他被嚇傻了,剛要取笑,轉頭一想,心裏不禁琢磨起來。

司馬白三百親軍雖未經歷過戰陣,但平日打架遊獵都是好手,絕不是沒見過血的小娘皮。更不乏阿蘇德這樣弓馬精熟的好手,現在居然吃了這麼一個大虧,莫非敵人真有非凡手段?

但他回頭一看自家軍容,便又放下心來。不提自己麾下勇士,單是那各營抽調隨自己來此喝酒的百餘有功將士,便足以克敵制勝!區區數十人,還能通天了不成?

倒是真如司馬白所說,萬一敵人四散逃竄走了重要人物,可是不妙!想要克此全功,不多帶些人手是不行的。

司馬白見樂格勤略有所思,知道他聽進了自己的話,又對阿蘇德說道:“阿蘇德,你既撒下了探子,不如和樂格勤同去,也好帶路。先前咱們措不及防遭了算計,其罪在我,樂格勤雖是好心幫忙,但是該咱們自己討回來的顏面,還是自己討回來最好。”

阿蘇德本來不欲搭理樂格勤,但若能藉著樂格勤大軍擒殺羯人,好歹還有機會搏回顏面!他望向樂格勤,見對方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卻沒臉開口央求。

司馬白見狀,竟是自顧上前攬住樂格勤肩膀,誠懇說道:“樂格勤兄弟,這次我和阿蘇德栽了跟頭,是我臨陣而逃壞了大事,我自會向大將軍請罪。但你讓阿蘇德和你同去吧,一是幫你帶路,二來也讓他立些功勞,說到底不都是一家人么?你就拉兄弟們一把吧!”

“殿下!”阿蘇德感激司馬白將話說到這般份上,怎肯他再委屈求全,嚴辭說道,“我自與你同擔父親責罰,何去央他樂格勤!”

樂格勤冷哼一聲,但也頗為得意,能讓昌黎郡王低聲下氣央求,日後亦是美談一件!

他從馬鞍上解下一把極為狹長的橫刀,遞給司馬白,說道:“這是你的御衡白,還給你,這次我聽你的,權當給你賠罪,咱們兩清了!”

那刀狹長遠甚尋常刀劍,刀鞘烏黑古樸,沒有一絲點綴。但識貨之人卻知這刀鞘乃是深海蛟皮所制,除了皇家御用,常人見也難得一見!

司馬白接過橫刀,蹭的抽出,但見寒光一閃,刀身紋理如瀑如練,赫然一把百鍊鋼刀,正是當今大晉皇帝司馬衍御賜之刀!

此刀削鐵如泥、吹毛斷髮,誠為天下間少有的利器,是司馬晉室傳世之寶,更是司馬衍儀仗佩刀!

原名御衡,取自“御衡不迷,皇塗煥景”,乃是控馭天下之意!

司馬衍心憐小叔久處邊疆孤苦無依,親將佩刀所贈,改名御衡白!

司馬白端着刀深深看了一眼,旋即哈哈一笑,說道:“樂格勤兄弟講什麼話!你肯幫忙最好不過!寶刀配英雄,你拿去正好殺賊!”

樂格勤一怔,好一眼端詳司馬白,一雙大手猶猶豫豫伸出去,卻是沒敢再將那刀接回來。咬着牙將刀推回,正色說道:“都是自家兄弟,心領了!殿下若是執意如此,怕是小瞧了慕容家的男人!”

而又轉頭對阿蘇德說:“阿蘇德,若真怕了那羯人,盡可以不來!”

“哪個怕了!”卻是阿六敦再也忍耐不住,在一旁喊到。

司馬白見狀也不再推辭,收起御衡白,順勢說道:“阿六敦,隨你四哥同去,好生殺敵,別壞了事!”

“殿下!”水到渠成之下,阿蘇德再不計較顏面,朝司馬白說道,“咱們同去!”

司馬白瞥了樂格勤一眼,見他面上神色陰晴不定,隨即痛快回絕:“此間收拾善後,也需有人操持,我和裴大便留守這裏,相機行事。”

阿蘇德一怔,也朝樂格勤望了眼,心道自己去蹭些功勞倒是於樂格勤無礙,但司馬白若以郡王身份出陣,說不好樂格勤便光彩大減!哎,真真委屈了殿下,這敗軍之責,他是要一肩全擔了么?心下不忍,還要勸說:“殿下...”

司馬白卻是言笑晏晏:“速去,速去,立功回來!”

“那是當然!”樂格勤翻身上馬,大喝道:“兒郎們,殺賊去!”

四百騎兵哄然應命,唿哨而去。阿蘇德無奈,只好帶着阿六敦,隨樂格勤大軍衝進了雨帳。

料理善後的事被裴山挑了起來,雖經大敗人心渙散,但裴山三言兩語一通安排,立時井井有條。

裴山知道司馬白驟逢打擊,心怨難平,正要勸慰兩句,卻見司馬白沖自己招手,於是湊上前去問道:“殿下?”

“弟兄們是否怨我臨陣而逃?”

裴山心裏明白,司馬白若不是逃的飛快,此刻不定早已身首異處!

但身為主將,一合不敵,撒腿便跑,此戰大敗,若論罪魁禍首,自然非他莫屬。

但裴山仍好言安撫:“事急從權,誰也未料他們竟不宣而戰,又是那麼精悍!倒也不能全賴到殿下頭上。”

司馬白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怎麼就敗了呢?”

裴山嘆了口氣,心想殿下大敗之下難免亂了心神,正要再開導開導,便聽司馬白問到:“裴大,依你看,封二帶着那幫羯狗深入此處,所圖究竟為何?那隊人馬胡漢混雜,竟如此精銳,會是什麼來頭?”

裴山老實回道:“殿下,屬下同你一樣,此刻雲裏霧裏一概不知道,待樂格勤他們擒住那幫羯狗,殿下拷問便是。”

司馬白盯着裴山問道:“一定便能擒住他們?”

“殿下該不是擔心樂格勤四百人馬,拿不下那幫羯狗?那是安遼鎮兵馬,大將軍賴以鎮守遼東郡、抵禦高句麗賊的慕容精銳!對了,還有封二,我看他到時再如何滿嘴胡言狡辯,只是不知封家涉事多深...”

“裴大!”司馬白打斷了裴山的自言自語。

“殿下?”

司馬白問道:“此間能戰之人還有多少?”

“倒還有一百左右,殿下何意?”

“不是他們,裴家子弟能戰者還有多少?”

“恩?”裴山一愣,神情隨即沮喪,哀聲回道,“算上輕傷,能戰的不足四十。”

司馬白神情亦是一黯,接著說道:“讓他們放下手裏差事,備齊乾糧馬匹,一人雙馬,三日乾糧,同我立即啟程!”

這是要走遠路么?裴山一頭霧水,若是想去追羯人,方才同去便可啊,這會兒再去,算是什麼計較?

他抓了抓腦袋,無奈問道:“去哪?去追阿蘇德?”

司馬白搖了搖頭,整了整身上甲胄,繫緊了腰間御衡白,一抹臉上雨水,毅然回道:“浴仙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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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行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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