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狹路相逢+司馬白
咸康四年(公元338年)
平州苦寒,而濱海沿岸更較內陸陰冷,三月仍是天寒地凍。此時勁風凜冽,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而風裏夾着冷雨,更讓行人叫苦不堪,誰人若無急事,萬不會選在這種天氣里出行。
但泥濘的小道上,一支馬隊正頂風冒雨疾行。
這些人裝束兵刃各異,但都披負寬大蓑衣,以貂皮黑巾覆面遮擋風雨。
此際天色已晚,雨勢愈來愈急,道路早已看不清晰,亂石斷木更隨處可見。
這支馬隊卻依舊不減行速,行伍之間更不見散亂,山間小道趁夜行軍如履平地。
遠遠望去,整支馬隊如龍似虎,直欲衝破雨帳。
這支馬隊如此精銳,竟未打旗號,看不出來歷如何,但如此行路,不知有何急務!
又行半個時辰,天已全黑,小道轉了個急彎,連上了官道,地勢徒然變得開闊起來。
這支馬隊終於放慢了速度,只因前方一片火把照亮黑夜,一支軍隊正安營扎帳,剛好堵在道口,人影穿梭晃動,辨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馬。
再朝前走,兩支隊伍便要撞個正巧了。
馬隊前端一人翻身下馬,一溜小跑來到馬隊中間,還未待他說話,便見馬上一人厲聲喝問:“你如何探的路?前方這好一支人馬紮營,為何不報!”
喝問之人年紀輕輕,面色極為疲憊,身形略瘦,卻也矯健。
他姓封名進,出身遼東漢人望族,乃是東夷校尉封抽次子。
被他吼罵之人已是惶恐萬分,連忙回道:“屬下先前實已探明,前面這支隊伍乃是昌黎郡王親軍,約有馬軍三百。申時一刻便出了平郭大營,沿此官道已然向北。屬下料來無事,真不知他們緣何又折道返回...”
封進聞言破口大罵道:“你頭天來平州么?那昌黎郡王行事做派,能以常理去揣度么!”他尤不解氣,翻身下馬踹倒這個探子,又罵道,“三百兵馬堵在道口,你給我說說,咱們如何能過去!”
他心中焦躁,揮起馬鞭便要抽過去,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沙啞陰戾的聲音。
“前方人馬,你可熟識?”
“熟悉,熟悉,平日交情很好,”封進轉身弓腰回道,竟比那個探子還要惶恐不安,“昌黎郡王司馬白的侍衛親軍,小可舊時也在裏面混過兩年。但尊使不必擔擾,這支人馬乃是烏合之眾,遊獵鬥毆平州第一,卻絕非陣戰之軍。”
那被稱為尊使的首領,被寬大蓑衣和貂皮黑巾遮住了容貌,只露一雙銳利的眼睛盯着封進。他聽了封進之言,也不答覆,而是轉頭看向身側一個昂藏漢將,詢問道:“棘奴?”
被喚作棘奴的漢將約有十七八歲,馬鞍旁的得勝鉤中套着一鉤一戟兩柄丈八長兵,身姿健碩,精悍之至。
見首領望向自己,胸膛一挺,朗聲道:“末將願率軍沖陣,不稍須臾,必擒敵將於尊使馬下,絕不耽擱行程!”
首領依舊不答話,又看向左側一中年人:“伏都何意?”
那人與首領同樣蓑衣黑貂,看不見容貌,但聲音卻平和,頷首說道:“屬下倒是聽說過這個司馬白,此子生有金白妖瞳,出生時更伴有災象太白經天,深為司馬睿所惡。尚不滿月便遣來燕地與慕容鮮卑為質,倒被慕容土包子當成了寶貝,慣出一身紈絝習氣。聽聞棘城還有一首關於他的童謠,講的是平州三害,我且說於尊使聽,滔滔洪水淹我田,熊熊山火焚我林,但若妖眼門前繞,我寧不要田和林!”
“哈哈...”眾人不禁鬨笑。
首領亦饒有興趣,譏諷道:“司馬家的小兒很是有趣,傳承家風,不遜其祖。”
而一旁的封進卻是一陣臉紅,心裏暗罵眾人,瞧似人物,竟與無知匹夫一樣見識!
但仍是附和道:“孫將軍所言極是,平州厭惡司馬白的人不在少數。然而司馬白自小養於大將軍府上,與慕容家幾個公子稱兄道弟,廝混極熟。大將軍一直奉其上賓,他人縱使有怨亦無可奈何。”
那叫做孫伏都的將軍瞟了眼封進,繼續說道:“今觀前方人馬,紮營混亂,不過一群烏合之眾,難當棘奴一擊衝殺。然此處雖然僻靜,朝東不足五十里卻是平郭城,此間若有廝殺,難避平郭耳目,若是驚動平郭守軍,後果不妙。”
那首領這才略略點頭,說道:“我等深入平州腹地,不宜平添事端。封將軍前頭帶路,你與那司馬家小兒打個招呼,我等繼續趕路。”
“啊!”封進一怔,憂道,“那豈不與他們撞個正着?司馬白是個無風也掀三尺浪的性子,必然要糾纏咱們,咱們此行隱秘,可不敢掉以輕心!”
首領桀桀一笑,笑聲竟讓人不寒而慄:“你既與司馬白熟識,他扎他的營,我們趕我們的路,他還會阻攔我等不成?”
封進急道:“換作別人,小可自信還能使上幾分面子,但司馬白行事素來天馬行空,我怎敢將尊使置於險地!萬一,萬一...司馬白雖然不經戰陣,但其麾下也頗有勇夫!”
“嘿嘿...”首領身後忽然有人發出冷笑,繼而說道,“那司馬白縱然荒唐紈絝,咳咳...一旦瞧見你等相貌,咳...豈能善罷甘休?!”
說話之人看去年邁,只披蓑衣,中氣不足顯然有傷在身。一陣冷嘲熱諷,語氣極為不善,但那首領卻不見惱怒,頭也不回的說道:“把先生綁了,勒緊口舌。”
言罷又看向封進,問道:“知曉如何說話?”
封進望了望那正被左右騎士捆綁的老人,腦筋一轉,回道:“曉得,曉得,此乃家中逆奴,犯事被抓,另有同黨在逃,只是...”
孫伏都贊道:“小封將軍確有急智!”
“那便走吧!”首領命令道。
封進無奈,一咬牙翻身上馬,趕到了馬隊前頭。
他心中抱怨不停,照這般行軍,徑直南下最遲三五日便可送這支馬隊登船南返。封家裏通外敵擔了天大幹系,本想博個遠大前程,大功告成之際,司馬白竟憑空出現攔在了這裏!
這支馬隊下了山丘,才上大道,對面便有百餘騎打着火把圍了上來。
為首一將乃是鮮卑人,年紀不大,卻相貌魁傑,馬上風姿英氣勃勃,百步開外勒住胯下駿馬,昂首喝問:“此處昌黎郡王駕下,前方何人擅闖?”
“可是阿蘇德么?封進在此!”封進喚着那人鮮卑小名,上前寒暄,身後一騎緊緊跟隨,乃是那叫做棘奴的悍將。
“二郎?”阿蘇德見是封進,眉宇間露出欣喜,卻又詫異問道:“你怎在此?”
封進來到阿蘇德馬前,故作難色,有意支吾道:“家中醜事,難以啟齒,阿蘇德不是外人,我便說與你聽,切不可外傳。我家中有寶玉一方,乃是先年故大將軍所賜,熟料日前竟為家中二奴所盜,意欲跨海入趙,獻於趙人。萬幸已捕一奴,另一奴正攜玉南逃,我一路追緝至此,不料遇到阿蘇德...”
封進一番編排竟是繪聲繪色,他所道典故也是實情。
昔年慕容廆初得平州,為獲平州漢人輔佐,便跨海獻表稱藩於大晉朝廷。大晉中宗元皇帝司馬睿贊其忠心,亦遣使入燕,不但從海路運贈軍械糧秣,金玉珠寶亦多有賞賜。慕容廆將金玉珠寶擇重臣賞之,而封家所得便是一方寶玉,引此御賜之物為傳家之寶,此事平州上下盡知。
封進話里雖未明說是這一方寶玉,但也暗指無疑了。以他料來,阿蘇德和自己交情不錯,為人又仗義方直,聽聞如此要事,豈會再耽擱自己片刻時間?不禁為自己急智暗暗自得。
果不出封進所料,阿蘇德神情凝重,關心道:“竟有此事!二郎候我片刻,待我回告殿下,便與二郎同去,助二郎一臂之力!”
封進眼前一暈,險些掉下馬來,慌忙推辭:“阿蘇德果真仗義!若有阿蘇德相助,定擒小賊,只是,只是此事父帥嚴令守秘,阿蘇德雖是好心,但父帥必然責罰我。哦,殿下也在么?我要務在身,便不去拜見了,待我辦完要事,再回此間向殿下請罪,到時與阿蘇德好生痛飲一番!”
還未待阿蘇德說話,便見營帳里又飛出幾騎,一人離着老遠,便揮手大呼:“二郎來的好不及時,稍待便與我助拳!”
“殿下...”封進頓覺頭大如斗,暗罵這斯好尖的眼力,這樣也能瞧見小爺!一臉苦笑問道:“殿下這是又要尋何人晦氣?”
阿蘇德竟怒氣沖沖回道:“二郎且聽我說,樂格勤新得了一匹西域良馬,殿下見之心喜,便激樂格勤拿來對賭。老規矩還是比麾下勇士弓馬嫻熟,講好五局三勝。先是咱們勝了,但樂格勤反悔,要改成七局四勝,咱們又勝了,不料樂格勤竟要硬加到十一局六勝!更約來軍中好手助拳,殿下愛馬心切,便比了下去。但平郭大營猛將如雲,殿下親自上場最終還是敗了,更輸了心愛寶刀。”
封進連忙問道:“可是御衡白?”
阿蘇德嘆道:“可不就是御衡白么!”
“荒唐!御衡白豈能拿來對賭!你們怎麼不攔着!”封進義憤填膺,而後又朝地上一唾,罵道,“那樂格勤枉為統鎮將軍之子,卻如此氣量!他平日還自詡豪傑,竟這般下作!他怎麼不加到一百零一局?”
封進曾在司馬白親軍里混過幾年資歷,聞言便知大致原委。
司馬白雖有郡王之尊,但行事荒唐放浪,更極愛遊獵,不分寒暑節氣,成日帶着他的三百親軍在平州各地浪蕩。
雖未欺男霸女,但一貫巧取豪奪,像眼前這等勾當,封進從前沒少隨司馬白乾過,至今想起仍是心潮澎湃意氣風發。
阿蘇德接着封進話茬應和道:“誰說不是,殿下吃氣不過,丟下御衡白便出了平郭。誰知走了不到一個時辰竟又折回,殿下也不進城,卻在此處草草紮下營帳,說樂格勤定會前來賠罪,屆時要先在酒案上找回顏面...”
阿蘇德尚未說完,那幾騎便已來到眼前。
為首一漢人,十六七歲年紀,一身赤紅犀甲,儀神雋秀,一對眸瞳金白各異,金者如日熾烈,白瞳似冰幽寒!
正是大晉元皇帝幼子,明皇帝同母胞弟,當今晉帝司馬衍親叔,昌黎郡王司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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