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無還期（5）
如果世間有如果，蕭宗明一定不會答應在這樣的日子裏進宮，去和那老謀深算的老傢伙敘話。他還是太天真了，那可是穩坐皇位三十多年的大梁皇帝，是能生出他這樣的兒子的父親，其智謀又豈會只是個看似垂垂老矣的可憐人呢？
這……就是被算計了！
問題是，他似乎只能認。
當聽完那個故事，並且任由梁帝抓着他的手，深深地望進他的眼裏，那一刻起，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被拉入命運的漩渦，再不是故作洒脫就可以揮揮手離開的了。
梁帝問他：“你覺得朕是不是個懦夫？”
蕭宗明沉默了很久，他在想像當初若是換成自己，在經歷了所有的一切之後，究竟會不會也選擇以同樣的方式來逃避一陣。最後，他沉重地搖了搖頭。
“父皇，孩兒不知。只是覺得，似乎從慎德爺開始，咱們對……總是多有虧欠。”
“朕曾和你的想法一模一樣。想着皇祖父對當年長林王的虧欠，後來父皇和朕的皇后又……為了這個寶座，人性有時竟那麼寒涼，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拋卻胸中熱血，去坐在這又孤獨又蒼涼的高位上呢？有道是，高處不勝寒。可是後來朕發覺，這一切不過是朕不想承擔這份責任以及隨之相伴的寂寞，給自己找的一個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能讓一切令人遺憾後悔的事不發生，自然是要竭盡全力做一個良善而有力量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已經無可挽回，還想躲起來不面對，不是懦夫，又是什麼？！真正該做的，是把心中的虧欠化成今後做每一件事的時候要提醒自己的警示，謹言慎行卻又敢於擔當。否則，原本只虧欠一人，卻要因為自己的懦弱，竟成了有愧天下！”
一字一句，重重地擊打在蕭宗明的心上。似乎梁帝在他兒時就不曾這麼語重心長過，他有些恍惚，這是自己那個看似有些優柔的父皇嗎？原來在他的心裏，也藏着這麼深的一段往事，背負了那麼久，久到甚至讓他要覺得，父皇從來都是明白自己為何以這樣的行事來成為那個長樂王爺。
生在天家，每個人活得都不會太真實，旁人看見的，不過是幾百副面具里其中的幾具罷了。但是在這一刻，蕭宗明深刻地生出了一種感覺，眼前這個人是他的生身父親，他身上流的是他的血，他和他彼此都知道，各種面具之下，還有個最真實的、柔軟的模樣，未必堂皇，卻也不必偽裝。
梁帝似乎也有些不習慣於這樣與蕭宗明對話的氣氛，輕輕笑了笑：“這個天下，朕終歸是要交出去的，老了，總有一天會死。和你說這個話，你自然不會像他們一驚一乍。朕知道你也不在意，所以才敢放到你手裏，你就當暫且替蕭家接管一下，玩一場十數年的遊戲。接下來……”梁帝挑了挑眉毛，這個表情幾乎驚到了蕭宗明，原來他的父皇竟也有這樣一番模樣，後來一想，自己的性子，難道不是隨了這位父親嗎，也就淡然地同他一起笑了起來。
“……朕已經幫你想好了，你若是玩累了，再交下去便是。”
原來最終，老傢伙打的還是昶兒的主意啊！想到每每被這個孩子教訓得無言以對只能耍賴的場景，蕭宗明不禁有種惡作劇般的成就感。這樁生意……可以做啊。
只是，畢竟是件天大的事，真的是他們父子在這裏玩兒似地交易了一番，便能順利進行下去的嗎？
“可是父皇，太子他……還有……”蕭宗明幾乎不參與政事，他真的不知，該如何與皇帝商討這些家國大事，連措辭都有些拿捏不定。
梁帝嘆了口氣，又覺得好笑。這還是那個風流恣意，率性自得的長樂王爺嗎？看來，以往他真的是太縱容他了，作為大梁的皇子，無論是否日後要繼承大統，都是受教於太學院，將來總也是要在朝中擔任要職的，哪裏就像這位紈絝王爺一般，完全放飛了自己，乃至今日擔心這易儲之事可能引起天下大亂，都不敢光明正大說出口來。
果然是，以往欠下的，總要慢慢還。以蕭宗明這性子，日後坐上至尊之位，怕是要憋壞了他。想到此處，梁帝心中頓時暢快得緊。
不過眼下還不到完全能放鬆的時候，蕭宗明的擔心沒有錯，雖說太子早已起了放棄的心，皇后也心知易儲是不可逆轉之勢，可皇子不僅是蕭宗明一個。姜氏，也就是之前的淑妃之事，不過近在眼前。當知道東宮之位懸空，每個母親都會升起為自己的兒子奪下那儲君之尊的念頭吧。他的後宮素來水面上看着風平浪靜，皇后呵，她自然有辦法把那些女子都擺弄得平平穩穩，可是當事關帝位，而不僅僅是個貴妃甚或后位，誰又知道人心最深處的慾望被點燃之後，會不會變成連自己都想像不出的模樣呢。
好在，他為蕭宗明已做好了準備。
“你怎麼看吳凌雲？”
“驍騎將軍吳凌雲？”蕭宗明楞了一愣，其實對這位將軍的印象不是特別深，快速地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斟酌道，“就是帶着援軍剛在北境大捷歸來的那位將軍吧，兒臣與他並無私交，只是依稀記得，早些年打了不少的勝仗，父皇總是在賞賜。”
“他是貴妃族中兄長，你是知道的？”
“是……哦對，兒臣想起來了。”
姜氏的事，雖然人們諱莫如深，以藺清淺的本事，自然是能問到些內情。他此時的神情有些尷尬，想要假裝不知肯定是不行的，可是如此熱衷後宮小道消息，也着實荒唐了些。
梁帝輕輕嘆了口氣。這孩子，終究還是沒能明白自己為何問他此事啊。
“朕問你，若是驍騎將軍忠心耿耿，並無異心，卻非你親族，你可願相信他，重用他？”
蕭宗明從梁帝的語氣中聽到前所未有的認真，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慎德皇帝與長林王蕭平旌的前塵舊事，隨即朗聲道：“若是一代良將，兒臣絕不猜忌！”
很好，你真的懂。
梁帝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