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無還期(4)

談笑無還期(4)

為何竟隱約聽到孩子的哭聲?

只見一個小女孩正邊揉着雙眼,邊往火勢越來越大的方向走去。

心中暗暗焦急道,危險!他覺得自己就該即刻抱着她離開這裏。可腳步剛跟上去,無數個問題突然湧上來。這孩子究竟是誰,為何在哭,究竟是不是誤入此處,或是要尋找誰人?若然就是此家的孩子,他的舉動便是自投羅網。

遲疑之間,那孩子已然走到了前面一間客房前,而那間房子已開始竄出火苗了。小女孩似乎有些迷惑,卻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徑直往前走,並小心地推開房門——

他也不知自己緣何在那一瞬竟突然生出這樣的衝動,但卻無比慶幸自己的決定,因為那一個舉動,撲面而來的熱浪和濃煙被隔絕在他的懷抱外面,那個女孩的哭聲似乎更響了,好在安然無恙。過了好一會他才意識到臉上和身上熱辣辣地疼,當時也不知是什麼給了自己動力,強忍着疼痛和那孩子的掙扎,跌跌撞撞地往外逃去,身後追來的煙塵、火舌和噼啪作響的因為燃燒而紛紛斷裂的木樑像是張牙舞爪的噩夢,沉沉地壓了過來,他終於撐不住,眼前一黑。

再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一條偏僻的小巷裏,手心中塞着一張紙條:你已死在那場火災中,你的家人將得到五百兩銀子的撫恤,若你活過來了,她們就得死。

事後輾轉問到那一夜的情境,說是也不知誰家打翻了燈籠或是油燈,從書房或是廚房燒了起來。那幾間宅院連着,又各自在院子裏佈置得枝繁葉茂,加上那是潤城的春季,柳絮紛飛,更易起火,而老天絲毫沒有憐憫之心,大風颳了一夜,愣是一間間地連着燒了過來,死傷少說數十人。

他不願相信,自己一個火摺子,會造就了一片煉獄。

他不能去查問,自己是被誰救了出來,那個孩子還活着嗎。

事後他只偷偷回去,躲在街角遠遠地看着,妹妹和娘為他掛起了白帳,哭了整整七天。但是棺木巫師,一應俱全,想來她們是真的拿到了那筆銀子。自己已經是鬼門關里的人了,自然不敢再回去,只是不知替他躺在棺木中,接受巫師禱告之人,又是誰家。怕是比自己那副鬼魅一般的模樣更加不堪吧。

這麼多年,每次回憶起這件往事,他都覺得像是個驚天的笑話。給他銀子的人是誰,他至今不知。為何要去偷那本筆記,他至今不知。他只知自己本不願做什麼殺人越貨的大事,卻成了一場驚天大火的起源,害了數十條人命。

如今,這一切終於快要結束了。

他眼前那一片像火、像血的紅漸漸黑了下去,這個夜,終於從發燙徹底冷卻成無邊的黑。

夜的黑,似乎可以掩蓋許多秘密,還有……不安。

梁帝又是徹夜未眠。知道這件事的,除了林濟懸,怕是只有高望了。甚至連高望都只是隱約猜到些什麼,還是不敢直接問。可是這個夜晚,養居殿似乎總也透着捂不住的風,燭火斷了又續,任誰都要被這忽明忽暗的幽冥般的火攪得心頭一陣慌。

“高望。你說朕是不是個膽小鬼?”知道他在聽着,梁帝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沉默了片刻,高望聽見暗夜裏輕不可聞的嘆息,再不能裝作沒聽見,卻假裝沒聽懂:“陛下,您這話問倒奴才了。”

“你啊,還這麼鬼。朕是說,這些日子,朕想着法子把宗明叫進宮裏來,卻終於還是不敢和他提……”

皇帝又在提這令人膽戰心驚之事了!高望此刻真希望自己不過是一座雕像,只需要靜靜地聽着,不必開口。

“若朕就這麼像個無助的老父親一般求他,他會答應的,對嗎?”

又是這個問題!幸好夜黑得用陰影遮住了他的臉色,高望不必擔心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可難道還能沉默下去嗎?果然,梁帝乾脆不願躺着了,坐起身,就這麼看着他。高望只得走近些,幫梁帝墊好了靠枕,掖了掖被角,無奈道:“奴才不知。”

梁帝搖搖頭:“莫說是你了,朕是他的親生父親,也都不知,他究竟會怎麼選。”

這些日子,梁帝愈加喜歡喊他蕭宗明而不是長樂王爺,彷彿那就是尋常人家的父子,以名相稱,顯得更親切些。蕭宗明自然也感覺到了些許不同,卻仍像個沒心沒肺的紈絝王爺,陪梁帝說完話之後,出了宮仍是恣意行事。

“等不及了,明日,定要把那個故事說給他聽。”

這一次,高望沒有說任何話企圖阻止。

那個故事……那一年,梁帝還是個太子,太子妃和彼時的懷赤將軍夫人交好,恰巧兩人又都懷有身孕,往來頻繁。可惜父皇好似不太喜歡懷赤將軍蕭昱,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皇祖父和懷赤將軍的父親,在少年時期有着微妙卻深厚的友情,而皇祖父素來對父皇頗嚴厲,他這是有些遷怒了。直到後來,發生了那件事,他才知道,父皇一直都心懷忌憚。

在那之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非常喪氣,想要與太子妃合離,甚至再不想做這個太子。直到有一天,哭鬧不止的孩子被奶娘抱了去,餵飽奶之後,安靜睡着的樣子,香甜得彷彿方才那個歇斯底里的小惡魔從未出現過,他被那一幕震撼到了。

不是閉上眼睛想要逃避混亂和煩惱,它們會自動不見的。或許有時只需要懂得那些事的根源,然後對症求解,比如給一個哭鬧着其實只為一口奶的孩子他想要的。當這些問題被解決的時候,才會擁有長久的平靜,和下一次再面對混亂時的勇氣。

從那以後,他不再是個背負着罪孽的太子,而是大梁的儲君,是將來要成為一代聖主的可能。那些讓他感到煩亂的事,他不再躲着藏着,而是成了心中時時的警示。因為如此,他才能無愧於從先帝那裏接手下來的江山。

這些話,他從未對蕭宗明說過。

那麼,為何要藏在心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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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笛聲梅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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