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路跟蹤
就在熊本俊二和鈴木一郎向菏澤出發的時候,馮源也出了門。
如今的馮源,頭型由偏分改做背頭,鼻樑上架了一副金絲眼鏡,上唇蓄着短短的胡茬,顯得儒雅、老成。每天他都會到新源里弄堂口的早點攤,要一碗粥,兩根油條,一碟鹹菜,獨自吃完上班。今天除了照例吃完早餐后,他還要完成一個特別的任務,一個周慧佈置的任務。
教會聖心醫院的劉醫生,年輕有為,熱血激進,曾經找過周慧,問她願不願意參加抗日誌願醫療團,在被周慧婉言拒絕後,依然不死心。昨天下班的時候,竟然糾纏了周慧一路,反覆勸導,義正言辭,什麼愛國啦,民族大義啦。然而,這個劉大夫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這幾天的行為早已經落入偵緝隊的視線,就在他們下班的路上,兩名尾巴一路跟蹤。
兩名尾巴自然逃不過周慧的眼睛,她無法警告劉醫生,更無法阻止和甩掉尾巴的跟蹤,那會暴露身份。
她怎麼會不知道這是地下黨組織的行動,如不是礙於身份和職責,她也會參加的。
可是她不能,她深知自己責任的重大,如果劉醫生在執意糾纏下去,出事是遲早的,搞不好,會暴露他背後的地下黨,而她也有可能落入偵緝隊的懷疑。
她很無奈,怎麼就想不明白像劉醫生這麼醫術高超的人,在行動和眼力勁上就是如此的弱。
讓她更無奈的是,就在劉醫生與她分手的時候還大聲說讓她回去考慮考慮,明天還會在上班路上等她的答覆。那兩個尾巴在他們分手的時候,竟然選擇了分開跟蹤,一名特務直接跟蹤到了新源里的弄堂口。
思前想後,決定對那個劉醫生做一次必要的提醒,而這件事最好還是交給馮源去做。
地下黨與軍統,雖然在統一戰線下的共同目標是日本人,但是十年的嫌隙讓兩者不可能親密合作,只能各自獨立行事。不過,目前地下黨工作的疏漏已經危及到周慧的安全,為了自己就不得不幫上一次了。何況上一次老何也曾幫了地下黨一個大忙,不但出手相救,而且還幫地下黨懲治了叛徒。
馮源今天的任務就是跟蹤那兩個盯梢者,搞清楚對方的身份,搞清楚周慧是不是也列為特務懷疑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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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炎熱,站在路口的劉大夫還是一絲不苟地穿着白襯衫,打一條領帶,還套了一件淺色西服,一邊撩起袖子看錶,一邊向來路張望,他在判斷馮護師是不是已經過去了。
旁邊的陽春麵館,兩個人正在慢慢地吃着面,或許是天氣熱,胃口欠佳,兩人吃得非常慢。
終於,那個翹首以待身影轉過了街道,劉大夫滿是汗水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還是裝作剛剛路過不經意回頭的樣子,很紳士地舉起手向周慧揮揮手。
等到周慧來到近前,第一句果然沒出周慧的意料。
“怎麼,想好了么?”
“不行,我丈夫不同意的。”
“這麼說,你是想去的?”
“不好意思,我得聽我丈夫的。”
......
正在吃面的二人相互給了個眼神,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他們已經跟蹤這個劉醫生三天了,晚上也在他家門口佈控,他們在等劉醫生與醫院以外的人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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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醫生怎麼會落入偵緝隊的視線?那還是在三天前,一名看病的偵緝隊特務,意外聽到聖心醫院兩名醫生的談話,提及麻醉科的劉醫生動員他們參加什麼抗日醫護隊。
那名特務將這個消息彙報給汪星,老狐狸敏銳地聯想到地下黨與特派員上次的接頭行動,大致猜到了新編第四軍特派員的任務。
於是,汪星立即安排特務前往租界裏的各個醫院調查,而這個劉醫生自然成了特務的跟蹤目標。
劉醫生是手術麻醉師,平時不坐診,接觸的病人也是推進手術室的。在醫院裏,幾乎沒有與外人接觸的可能,而這個抗日醫護隊的動員令只能來自於醫院之外。
目前還是獨身的劉大夫,不抽煙不喝酒,也沒有什麼應酬,與外界不怎麼打交道,他組織動員醫護隊的任務又要及時彙報給地下黨組織,那麼凡是這段時間與其接觸的外人,極有可能就是上海地下黨,順藤摸瓜就能找到地下黨組織和那名特派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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匯文書店,是一個規模不大以出售外文書籍為特色的書店,就在兩人路過匯文書店門口的時候,劉醫生好像發現了什麼,突然停住了腳步。
“要不,你先走,我突然想買本書。”
周慧點點頭,終於可以擺脫糾纏了,爽快地徑直走了。
劉醫生的突然駐足,打亂了跟蹤的節奏,讓後面跟蹤的特務來了個措手不及,距離太近,已經無法做什麼有效的規避動作,只得硬着頭皮順着道路向前走。
這個臉撞得,讓這兩個特務徹底失去了再跟下去的機會,他們出局了。
劉醫生絲毫沒看出來迎面而來的兩個人已經跟蹤他三天了,他還是向後面以及四周看看了,然後一頭扎進了匯文書店。
馮源當然一直恪守湘潭訓練營的跟蹤標準,保持與跟蹤目標的距離和節奏,就在劉醫生走進書店的時候,他來到到街道拐角的煙攤,從煙攤上選了一包香煙,抽出兩支,順手遞給煙攤老闆一支,點燃之後,向老闆打聽路。
這是湘潭特訓營標準的跟蹤術之一,為應對突發事件的暫停,必須在跟蹤過程與周圍環境互動,要的就是利用周圍條件,達成合理自然的駐足效果。利用與老闆攀談的這段時間,馮源在掂量跟蹤的目標。是那兩個特務?還是劉醫生?或者蹲守劉醫生進去的這家書店?
劉醫生沒有經過絲毫特工培訓,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才臨時起意進入匯文書店的,會是地下黨的聯絡人么?
那兩名特務肯定會重新返回,他們應該換一下裝束,或者找其他生面孔接替,他們的目的就是劉醫生背後的地下黨。
不到一支煙的功夫,劉醫生拿了一本醫學書,走出書店,那本書很隨意的拿在手裏,很明顯就是一個借口。他神情變得緊張,雖然他掩飾的很好,但是步履匆匆和不自然地回頭徹底出賣他了。劉醫生前後的變化,讓馮源確信,這個書店裏面肯定有問題。
看來,跟蹤的目標有必要換一下了。
如果這個書店是地下黨的聯絡點,那麼應該有後門,不過,馮源相信,地下黨是不會將這麼重要的一個聯絡點暴露給沒有一點地下經驗的劉醫生。只能是聯絡員臨時選定了這個場所,而且是一次沒有提前約定的接頭,所以,他在等,等那個聯絡員的出現。第一文學www.d1wx.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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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煙攤的位置,與書店平行,處於書店觀察的死角,於是,馮源又抽出一支煙遞給煙攤老闆,老闆擺擺手。
“這位先生,煙癮挺大啊,你看,我這裏還有煙斗,配上旱煙,抽起來夠勁。”
“好啊,瞧瞧。”
“您也別站着,坐下慢慢選。”
......
劉慶祥,地下黨的聯絡人,清早就接到市委呂曉的緊急通知,籌備的前線醫療隊出事了,原來集結時間和與發展的醫護志願者之間的聯繫方式必須改變,停止護志願者之間的發展,停止一切行動。
還是大意了,劉慶祥立即通知他發展的醫護志願人員,其他發展的醫護志願者都可以扮作病人接頭,唯有聖心醫院的劉醫生不方便接近,必須在上班路上截住他。
果然,劉醫生不但在路上大模大樣地發展志願者,而且沒有警惕性,身後的特務幾乎是明目張胆地跟蹤。
無奈之下,只得鋌而走險,這畢竟是在租界,日本人特務還是有所顧忌的,而且,劉慶祥地下經驗豐富,自信能擺脫那兩個並不高明的特務。
當明白當前處境的劉醫生離開時,他沒有緊跟着離開,剛才街道上的人紛紛趕路,沒有駐足的,包括那兩名跟蹤的特務。
他還是不敢大意,因為從對麵店鋪玻璃窗的反光來看,至少在街角的煙攤上有一人在劉醫生出現的時候,就來到這條路上,至今還沒有離開。那他就有必要等下去,等待煙攤上的那個人離開。
於是,真正的較量開始了,一個是富有經驗的地下黨聯絡員,一個是經過特別訓練的軍統特工,雙方比拼的是耐心、是經驗、還有應變力。
馮源選好了煙斗,美美地抽了一袋,非常滿意地站起身來,跟老闆作別,一邊繼續向前走,一邊把弄端詳手中的煙斗。在路過匯文書店的時候,都沒有向書店裏看上一眼。
同樣,在書架前看書的劉慶祥在那人走過書店窗前的時候,也沒有抬頭側目。
馮源就這樣一直走,走過這條街道,不敢有絲毫多餘的舉動,因為,他也發現了對面商鋪的玻璃窗。
警報解除,看來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過客,劉慶祥拿起包好的書離開了書店,他要前往外灘公園,第三個長椅下,有他們需要的特別通行證。
在上海地下市委的領導下,通過抗日統一戰線的宣傳和動員,在極短的時間,已經組織了近百名醫護人員,籌備了一大批醫療器材和藥品。但是,問題也來了,這批醫療器材和人員必須立即轉移到皖南,否則就會泄露消息的危險,隨着日本人對佔領區的鞏固,原來的一些交通渠道越來越不安全。組織最近正為這事而發愁,現在前往皖南的通道必須經過日佔區,這些醫護人員不是軍隊,也不是游擊隊,說白了,除了思想進步以外,他們就是在城市裏處尊養優的少爺小姐,能否通過數道封鎖線,誰心裏也沒有譜。
特別通行證在此刻,顯得無比重要,有了特別通行證,就可以多了一層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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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書店出來,黃包車、電車換乘了數次,去了兩個醫院,又在一處咖啡廳,要了杯咖啡看了半個小時的書,自信不可能跟蹤者,才施施然地走進外灘公園。
外灘公園的中午,遊人要比其它時段少,園衛工人會抽出這個短暫的時間,清掃園林。附近學校的孩童,會在中午的時候來這裏玩耍打鬧一番。戀愛中男女,也會在這個時候佔據一把樹蔭下的長椅,你儂我儂渡過中午這段時光。還有些喜歡看書的,會找一處安靜的樹蔭下,手捧長卷,享受亂世中的寧靜。
在那張長椅的扶手旁邊,斜靠着一根手杖,長椅一頭放着一摞今天的報紙,一頭坐着一位老者,老者頭戴寬沿禮帽,戴一副花鏡,一襲長衫平整厚實,襯衣的領子系得一絲不苟,他左手持一份報紙,右手捻着花白稀疏的鬍鬚,正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搖頭慨嘆一番。
在炎熱季節,這是難得的一份體面和修養,身份定然不簡單,以至於孩童和園衛工人都很識趣地離得遠遠的。
劉慶祥一進公園門口,就注意到那位淡定從容的老者,看了看手錶,不由得皺皺眉。時間已近中午,看架勢,那位儒雅的老者暫時還沒有離去的意思。
這裏看起來一切正常,劉慶祥還是不敢大意,他必須確認周圍環境的安全,領導給他傳達任務時說過,這次送通行證的來自於一名身份不確定的同志,存在一定的風險。
他沒有再看那位老者,而是信步向前方走去,就在途徑第三個長椅的時候,猛聽得老者將手中的報紙用力一抖,罵道:“小日本真是滅絕人寰。”
劉慶祥只有停住腳步,也是非常樂意停住腳步,問道:“老先生,因何憤怒?”
“噢,”老者抬起頭,看是一位斯文的中年人,指着報紙罵道:“這位先生,你看。”
那是一份《正言報》,頭版標題:‘無錫縣安鎮的遭日軍屠殺,日軍以兩個氣球為信號,球飄到哪,屠殺就進行到哪裏。’
劉慶祥看了看說:“老先生,日軍的暴行遠不止此,現在的華中,華東和華北土地上每天都上演人間的慘劇,就在半月前,日軍在皖北,蕭縣牛眠村進行血腥屠殺,殺死村民及蕭縣縣城逃難的居民兩千人,其手段極為惡毒、殘忍,殘殺兩千人,只用了不到兩個小時。”
“這些怎麼未見於報端?這位先生,您請坐。”老者將長椅那端的報紙收起,給了一個請的手勢。
“好,老先生,您看到的‘氣球殺戮’已經過去了不少時日了,蘇州一帶,平民被屠殺就近十萬。不是報紙不想刊登這類消息,只是日本特務在租界活動猖獗,他們已經開始瞄上了這些進步報紙。”
“可惜啊,老朽不中用了,拿不動槍嘍,否則,我也會上戰場。”說完,老者拿起手杖在地面狠狠一頓,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向公園門口走去,那些報紙就隨意丟在長椅上。
看着遠去的那個蒼老卻沉穩的背影,劉慶祥拿起報紙,順手在報紙下方的長椅縫隙中摸索,手指碰到了硬紙板,將其迅速拽出來,是的,就是特別通行證,他隨手將通行證夾在書里。
當他再抬頭,那名老者已經不見。難道,這位老者就是我們的那名同志?怎麼可能,這個年紀?
他心中充滿疑慮,緩緩站起身來,他必須立即將這通行證交道書記呂曉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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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源趴在江邊的欄杆上,叼着煙袋,眺望江心的風景,內心又在判斷,究竟是要跟蹤那名老者,還是眼前的從書店跟蹤了兩個小時的地下黨。那名地下黨雖然一路上不斷做一些防跟蹤的手段,卻不知道將手中的書及早處理到,那本書已經成了區分類似衣着打扮的一個重要標誌,於是被馮源一路跟蹤到此地。
馮源略作思索,還是繼續跟蹤這名地下黨吧,跟蹤就要跟到底,周慧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當他走出外灘公園的時候,卻不曾料到,先前的那名老者已經褪去了長袍,去掉了花白的鬍鬚、老花鏡和禮帽,露出裏面是襯衣長褲,精明幹練的如同一位職員,整個過程不過十秒。而他已經被那名老者注意到了。
敢和被跟蹤人照面、聊天的只有王老五,他對自己的能力充滿自信,因為馮源的出現,讓他改變了跟蹤目標。改頭換面的他遠遠地輟在馮源的身後,他明白,前面的這名跟蹤者也是一個資深的同行,真沒想到,這次竟然釣到了兩條魚。
就在郵電大樓的頂層,汪星放下瞭望遠鏡,神情變得古怪,這程曉峰到底是幹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