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
寶寶媳婦往炕上扔了幾個墊子,幾個人拿過來蓋住腳,周鵬直接就栽歪在炕裏面的窗檯邊上,七斤直挺挺地坐在炕梢,到哪兒都保持着當兵的姿態。王威挨着自強坐,寶寶坐在炕沿兒邊上給大家倒水。
大家喝了一口水,誰也沒說話,還是王威打開了話茬。
“難得今年咱們幾個聚了個齊兒,我還要給自強道個嫌,按說咱們幾個這關係,用不上,但是當時那個事兒我處理的實在是太着急了,沒想着自強的難處。”說完,王威尷尬地笑笑,喝了口水。
“過去的事兒就別提了,我要是能繞個彎兒說就好了,你也不至於太難看。誰知,山不轉水轉,後來我買房子的時候還真見到了你們吳總,他人還不錯,沒計較那個事,還給了我挺大優惠。”
“你買了他開發的房子?”王威突然變得很嚴肅。
“是的,他給我便宜了四萬塊錢。”
王威憋了好一會兒沒說話,自強心裏就有點打鼓。
“有什麼不對嗎?”
“你記得我求你辦事的小區嗎?就是那個,他在你們省城就開發了那一個小區。因為土地面積的問題,房產證可能不太好辦。”
“他找了我們處長,好像把事解決了。”
“哪有那麼容易,他現在是巴不得趕緊把房子甩乾淨了,把錢弄回來,辦證的事情他會慢慢拖的。”
“那我房子現在都裝修了怎麼辦?”
“你買了房子住沒有問題,就是證可能一時半會兒下不來。”
“哦,不影響我住就行。”
“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王威最後黯然地說。
“來,喝水。七斤怎麼沒把你媳婦帶回來看看?這是在藏什麼嬌呢吧?”周鵬趕緊圓場打叉。
“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不過也沒什麼,在你們面前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媳婦嫌咱家這邊兒太冷,條件又差,不願意來。尋了個嬌氣的媳婦兒,也只好這樣。不過自從我爸媽過去幫着帶孩子以後,她們的關係就更好了。以前不叫爸媽的,現在每天都會叫,而且還會主動給我爸媽買些衣服鞋子什麼的,今年不回老家,也是我爸媽不讓她跟着回來的,因為孩子小,家裏天氣太冷,怕把孩子凍着,老人都心疼孫子。所以就我們三個人回來看看,過了初五就得趕回去。”
“以後就是南方人嘍!”王威在邊上臊他。
“好像你還天天在村裡是的?五十步笑百步。”七斤毫不示弱地反駁。
“行了,你倆別掐了。”寶寶說到。
“周鵬怎麼嘴這麼緊?這也不是你風格啊!”
“我跟們說一下也無所謂,不過這件事兒你們聽聽就行,不要跟別人說,不然會對我家產生很大影響。”說完這句話,他坐起來,喝了口水,又深深地吸了口煙,煙霧從嘴邊一直氤氳到了頭上,把他的頭罩在了裏面。
“你們看我這幾年混的還不錯,是因為我老婆舅舅的同學剛好是我們的領導,我就一直跟着他,他也很幫我,給了我一個審批科的主任干,權力比較大。這幾年說白了摟了不少,也吃了不少、喝了不少。前一個月,他被抓了,現在還在審,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也會進去,因為整個單位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人,他也讓我替他做了很多事,有些事情剪不斷理還亂,有人出主意讓我跑,我不想跑,跑到哪兒最後都得被抓回來。所以,我今年回家來看看,出了事,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了。正好藉著這個機會,跟寶寶說一聲,以後幫我照看點兒家裏面。”說著,就有眼淚從周鵬的眼睛裏滑落到炕面兒上。
大家的情緒都被周鵬說的很傷感,幾個人低着頭不吭聲,最後還是周鵬自己抹了把淚。
“人都說,出來混,遲早要還的。你們也不要太難受,我也沒做什麼大惡,吃了不該吃的,拿了不該拿的,國家會依法給我定罪,好在我還沒有陷得太深,下半輩子我還是會在外面的。”
“你放心,家裏老人我會幫你照看好的。”寶寶說。
“你們可能都不知道,我不幹村主任了,本來鄉里領導讓我當大隊書記,我也拒絕了。這兩年,我一心撲在村裏的大事小情上,家裏的豬場就我媳婦兒一個人頂着,把她也累出了不少病,你們看她胖了,其實是虛胖。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做了這麼多事,村裏有好多人還要到處告我,說我貪污腐敗,如果說跟一些人吃吃喝喝可能有過,但公家的錢我一分沒有佔過,我家裏這個豬場出的錢也花不完。他們讓我寒心了,現在村裏的路也修好了,路燈也裝上了,年輕的人我都給他們聯繫上了穩定的施工隊,有些學了手藝,錢都不少掙,我也對得起當村幹部這幾年,但沒什麼人說我好,我也不在乎了,太累了,不幹了,以後就顧自己的小家了,給老人盡孝,給媳婦兒孩子當牛做馬。”
說了這麼多,寶寶的嘴唇有點兒干,他喝了一大口水,差點兒把自己嗆着。
“家裏的事兒,你們都不用操心,有什麼事兒給我打電話,給那幫王八蛋幹活兒幫忙,還不如給你們照顧好家,我還更心甘情願。”寶寶說完了,大家還是沒吭聲。
可不是嘛,小的時候幾個人天天綁在一塊兒,就差在一鋪炕上睡,現在長大了,分散的天南地北,家裏就剩寶寶一個人。但他也是最管用的,幾家的老人現在是不得已,給帶孫子輩兒的孩子,等他們老了,都會回到這個村裡來,葉落歸根,這才是他們的“家”,他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的炕頭上,埋到手摳腳踩過的土地里。
“嘮了半天的鬧心事兒了,說點喜慶事兒。”王威又嘻嘻哈哈起來。
“自強,你結婚在不在家裏操辦?”他轉頭問自強。
“這事兒還得商量。就是辦,也就是請請親戚朋友,我不想太麻煩人。”
“那要是這麼著的話,我們幾個也不能都等着,七斤、周鵬年後都得走,我和七斤等你的信兒。但是呢,當天,我們就幫忙,不上禮。今兒個,我們幾個先把壓腰錢兒給你。”
說完,從兜里拿出來一沓錢。
“這是五千塊錢,周鵬兩千,我們仨一人一千。我們也不說少,就這點兒意思。咱們幾個裏,就你成老末了。”
“錢就不用了,你們的心意我領了。”自強很嚴肅的說。
“你也別推辭。這五千塊錢絕對是乾乾淨淨的錢,你放心拿着。”周鵬有點兒着急。
“我不是那個意思。行,我拿着。”自強沒再磨嘰,趕緊收了起來,要不然大家又有別的想法。
抬頭一看,十點鐘了,他們又到了各回各家的時候。
自強走在村裏的當街上,腳底下踩着路面上殘留的雪皮子,還有點“咯吱咯吱”的響聲,冬天裏,天短夜長,被厚實的雪地圍着的千家萬戶,大部分家裏都傳出了深沉的呼嚕聲。有幾家亮着燈,大部分是在打麻將,不管男女老少都迷上了這個東西;有幾家的燈亮了一下,沒過一會兒又熄滅了,是有的人已經睡了一覺,極不情願地鑽出熱乎乎的被窩,站在屋地的尿盆前,撒了一泡長長的尿,末了打個激靈,又趕緊鑽回去,一覺到天亮。
自強走到自家門前,輕輕地打開鐵皮大門,還是發出了“咣當咣當”的響聲,鄰居家養的狗“汪汪”地叫了幾聲。屋裏昏暗的電燈忽地亮了起來,是父親聽見自己回來了,接着是媽“哇啦哇啦”的聲音,一定是爸又把她叫醒了。
走進屋裏,爸媽都躺在炕上,把自強的被子鋪在了炕梢的位置,在外求學、工作這幾年,對於家裏滾燙的熱炕頭,自強已經無福消受,睡一晚上,第二天就會爛嘴角。枕巾、被子、被套都是嶄新的,每年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父母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客人。
用媽媽溫好了、裝在暖壺裏的水,自強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就鑽進已經焐熱了的被窩裏,那溫暖直達靈魂深處,還怕少一個好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