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再回首
明日調節一下望遠鏡的旋鈕,將焦距拉近,近得能看清“他們”的臉,一如報紙上的描寫:一張張臉上綴滿了大小水皰,似乎隨時要破裂,既猙獰又瘮人,還有一雙雙擠在水皰中的紅眼珠,令人不寒而慄……
按官方的稱謂,“他們”是核受害者,也就是已經絕版的報紙和廣播上的統一口徑,顯得人性化,就如某個時期,將性工作者稱為失足婦女一樣。
就如性工作者還有一個更為大眾接受的名稱“小姐”一樣,民間對“他們”也有一個更口語化更形象的說法——“核屍”,一看是由喪屍引申而來,卻多了一絲恐怖的味道。
明日放下瞭望遠鏡,眼裏閃過深深的痛苦,那不堪回首、拚命想要忘卻但又刻骨銘心的記憶,再一次浮上心頭……
還是那一天,父子倆接到了她,便開始逃離這座城市,這是得知核再生能源基地發生爆炸后,所有人的第一選擇。
畢竟,核是籠罩在人類頭頂一個多世紀的恐怖陰影,無論是切爾諾貝爾核電站爆炸、還是福島核泄露事故,都早已給人類敲響了警鐘。
核這個魔鬼,一旦被釋放,就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永遠地懸在地球的上空,隨時可能落下。
他開着車,載着這世上最在乎的兩個人,穿行在偏僻的田間小道上,穿行在下個不停的黑雨中,周圍全是逃難的車流、人流。
不僅高速公路封閉,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已中斷,公汽、火車、飛機和輪船等全部停擺,跟外界的聯繫也幾乎斷絕,除了廣播,但也是斷斷續續的。
這是核戰爭才具有的特徵,流星余跡廣播是唯一不受核爆炸影響的通信手段。
他一路聽着收音機,她脫掉了被黑雨浸透的衣服,披着他的外套,和兒子坐在後座,一大一小在顛簸的車上時醒時睡。
道路擁堵得厲害,車的速度都趕不上步行的速度,往常只需要幾個小時就可以駛離這座城市的路程,變得遙遙無期。
很多人明明知道黑雨是有害的,卻打着傘、穿着雨衣,拖家帶口地逃難。
他聽着斷斷續續的廣播,當黑雨停下的時候,車也停下了。
因為前方的車都在往回開,這個城市被封閉了,又或者,外面也是一樣,都受到了核爆炸的影響,無處可逃。
廣播中的官方通知只有一條:“請災區的群眾留在家中,等待救援。”
他只有掉頭,回程的車輛沒有開始時那樣爭相奪路而逃的驚惶,大家似乎都恢復鎮定了,或者說,是一種絕望的鎮定。
此時已入夜,所有的車都開着燈,匯成一道光的海洋,反射着地面發黑的雨水和在積水中踟躕行走的人群。
他很快注意到了不對勁,一些人走着走着,就摔倒了,在黑色的泥濘中抽搐着,彷彿很癢似地抓着自己的頭和身體,連衣服抓破了都不管。
邊上的人想去幫忙,但自己也倒下了,他們都是淋了黑雨的人。
他不由擔心地看了一眼後座的她,還好,她和兒子偎依在一起,睡得很香。
但在車外,恐慌開始蔓延,很多步行的人大喊大叫,不敢在走在黑雨流淌的路上,有人甚至冒着被撞倒的危險,擋在了車前,想要搭便車,但誰又敢停車?
人群漸漸變得狂躁,有人揀起路邊的石塊,砸向行駛中的汽車。
車子有的在躲避,有的在加速,又沒有交警指揮,很快幾輛車撞在了一起。
步行的人群找到了發泄的對象,圍了上去,用力地砸車。
這一幕,跟外國新聞中常出現的暴亂,何其相似!
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握緊方向盤、瞪大雙眼,駕駛着心愛的別克車,尋找出路。
很幸運的,在午夜前,車子毫髮無損地回了市區,黑雨停了,城市依舊是黑的,電力仍未恢復。
他未及鬆口氣,就發現後座的她在輕輕地抽搐,一摸額頭,燙得嚇人。
他立刻開車去了醫院,才發現醫院已人滿為患。
兒子醒來了,她卻怎麼推也不醒,陷於了昏迷中。
他急了,讓兒子留在車裏,自己抱着她衝進了急診大樓,只見忽明忽暗的應急燈光下,人山人海,到處是叫聲和喊聲,還有哭的和罵的,醫院裏的保安根本無法維持秩序。
他抱着她擠過人群,在一片紛亂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醫生。
那位醫生只看了她一眼,便讓他去護士那裏領葯,回家觀察再說,來的病人都是這樣的癥狀,住院部已經滿了。
他也看到了,有一些病人抽搐得厲害,無意識地亂抓自己,把身上都抓爛了,把頭髮都抓掉了,就跟路上的那些人一樣。
她的癥狀確實很輕,他想了想,便領了葯,帶她回家了。
他剛把車駛出密麻麻的停車場,就聽到醫院中傳來刺耳的玻璃破碎聲,還有激烈的人聲和打鬥聲。
他回頭一看,在急診大樓的門口,有人往裏擠,有人往外沖,廝打做一團,不止門玻璃碎了,連病房的窗戶都碎了,剛在在路上所見的暴亂一幕,再次上演。
兒子趴在後座上,看着熱鬧。
他駕車飛也似地駛離這個是非之地,終於回到了家、漆黑一團的家,只能用沒有信號的手機照明。
他將她抱進卧室,喂她吃了葯,才注意到,護士給的是一瓶碘片。
他知道碘片的用途,便和兒子各吃了一片,又拿一些零食給兒子充饑,哄他在另一間卧室睡了。
他回過頭來照顧她,她依舊處於昏迷中,癥狀不僅沒有減輕,反而加劇了,身體的抽搐越來越大。
他當即又想帶她去醫院看醫生,但想到離開醫院時的混亂情景,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等天亮后,局面穩定下來再說吧。
為了防止她抓自己,他將她的手綁住,就如他倆曾玩過的一個小遊戲。
沒有電、沒有網,他只能在黑暗中默默陪伴着她,祈禱她好起來,不知不覺,他趴在床頭睡著了,真是漫長的一天。
他是被兒子的驚叫聲吵醒的:“小媽、小媽!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