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姐弟異志

第8章 姐弟異志

皇甫珩被從京兆尹府的耳房中放出來時,離兵變之夜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

在這廿多個時辰中,他就像忽然跌入了寂靜深淵般。除了維持生機的食物與水,他得不到任何對他嘶喊的回應。他的吼叫不是來自於恐懼,他知道,如果對方想置他於死地,何必還為他送來一口吃的。他的怒火在於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他怎麼忽然之間毫無徵兆地就成了困獸,還是在自己舅父的官衙中。

終於,上了鎖的門被打開了,白晝的光芒撲進屋裏。皇甫珩一骨碌爬起來,待他的眼睛適應后,他看清了站在門口之人。

那並非舅父王翃,而是他的義父姚令言。

姚令言看上去像老了好幾歲,眼圈青黑,須髯邊的面頰猶如被抽掉了脂肪與水分一樣,佈滿溝壑深淺的皺紋。在過去的兩日內,整個長安城,或許還有京畿州府,甚至有可能東西南北的各大藩鎮,都已得到消息,姚令言率涇原軍在帝國最核心之處掀起叛亂,在御殿襲殺了天子最信任的親王李溯。

姚令言知道,在前人記述的歷史中,不乏像他這樣被最親近之人算計、蒙受冤屈的臣屬。洗刷冤屈的方法說來也簡單,就是爽快地給自己一劍,換得史官的筆下留情。但他不甘心。他覺得如果這樣,朱泚、王翃,以及他那逆子姚濬,獲得的利益並沒有絲毫影響,他們繼續做勝利者,而他姚令言繼續做笑柄,只是變成了一個無奈的以死明志的笑柄。

尤其是當從姚濬口中聽到皇甫珩還活着、只是在起兵前就被王翃囚禁於兆尹府時,姚令言更是漸漸平靜下來。這至少說明,一直以來,皇甫珩和他一樣,對於姚、朱、王的內外勾結、謀奪社稷並不知情。

姚令言還判斷,他和皇甫珩還能活着,未必是因為姚濬和王翃以親情相求,而是,出於朱泚理智的謀算。

每一支藩鎮軍隊的內部,都是分派系的,本派軍士忠於自己的將帥。姚令言久在涇原,于軍中當然有不少自己的嫡系。涇原五千軍士攻入長安,原本是因為王翃依計換掉了軍餉與德宗的賞賜,姚濬趁姚令言和皇甫珩不在軍中而進行了煽動,倘若這些軍士忽然聽聞主帥與皇甫珩竟而死了,必會因疑怒而橫生變數。

朱泚既然能耐心等待那麼久,也就不會貿然地在細節上翻船。

姚令言被姚濬引到朱泚面前,見到另一個人時,更確信朱泚的謀定而後動。

司農卿段秀實。

段秀實是姚令言的前任。他在做涇原節度使時,曾與朱泚一同抗擊過吐蕃入侵。後來,宰相楊炎要對原州城大舉修繕,段秀實以勞命傷財、貽誤春耕為由堅決反對。

得罪權臣的下場是可以預料的,段秀實被朝廷削去兵權、召回長安做了個散官,即使楊炎倒台後也未見再受重用。朱泚和段秀實的經歷看起來頗為相似,都是被棄如敝履的境地,加之二人在戰場上並肩作戰過,朱泚兵變成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請來段秀實。

不過,在自己故舊的同僚面前,朱泚未敢太得意自己的勝利。他甚至帶有一點點謙卑的腔調說道:“大亂當前,天子失蹤,群龍無首,段公和姚帥既來,朱某放心矣。”

段秀實的臉上看不出贊同還是不屑,他只是向朱泚淡淡道:“朱太尉是做大事的人,京都接下來的平安,在下自當全力以赴。”

他起身,向姚令言敬酒。他的一隻手摸着腰間佩戴的玉玦,一隻手端着酒盅,目光灼灼地盯着姚令言道:“聽聞段某離開后,姚帥治鎮有方,防秋得當,不貪邊功,涇原軍民真是好福氣。段某敬姚帥一盅。”

他將一個“盅”字咬得非常重,在一飲而盡時,手指仍放在玉玦上。

姚令言在瞬間明白了段秀實的立場。楚漢之際,劉邦赴項羽鴻門宴,范增多次以玉玦為信號,示意項羽果斷決定。“玦”通“決”,“盅”通“盅”,段秀實是在以此暗示姚令言,此情此境,他仍決定效忠唐廷。

姚令言的意志一下子又復蘇了。他覺得自己不是孤單一人,他的命運或許還有扭轉的機會。

他的因經常面對戰機而形成本能的機敏反應的頭腦,指導着他以一種半顯頹喪半顯真摯的態度,對朱泚提出請求:“姚某突遭此變,尚在渾噩中,雖不會與太尉為敵,但實在無心即刻督軍,請太尉寬容幾日,待姚某思慮清楚。不過,姚某的義子皇甫珩,可輔佐段公。”

當任節度使這完全沒有躊躇之志、只有一副“既然事已至此”的模樣,稍稍讓朱泚放鬆了警惕。在朱泚的設想中,接下來的日子,他還要依靠涇原軍,畢竟他的弟弟,幽州節度使朱滔還來不及從河北趕來與他會師於長安,他也怕手中有京城治安兵力的王翃得寸進尺,因此需要軍人來牽制。但涇原軍不能完全交給那個貪婪陰狠的姚濬,於是他想到了段秀實的進駐。姚令言看來知趣地放棄了軍權,對皇甫珩的舉薦不過是要個體面的台階,也對穩定軍心有益。

姚令言與皇甫珩相見的一刻,無法盡言,好在他這個義子倒是比姚濬更能與父親心意相通似的。

在姚令言溫厚但疲憊的目光里,皇甫珩相信其後一定慧藏着一些深意。他於是變得比義父還要平靜,在離開時見到算計自己的舅父王翃,拿回自己的戰袍和刀箭時,他甚至還能施以晚輩的禮儀。

王翃眯着一雙老眼看着二人上馬遠離去的背影。他的副手、京兆少尹源休,在丹鳳門事成之際,就連夜奔來,勸自己殺掉這個外甥。然而王翃想得更多一些。他官至三品、身受龍恩卻決然謀反,就是因為想獲得更深重的權力。他閱人老辣,如何不知皇甫珩也許並非貪慕榮華之輩,這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從先祖那裏繼承來的忠臣之義。可是若完全以自己的京城治安力量,是無法節制朱泚的親兵的,還不如押注皇甫珩或能變節。

留下他,這局棋怎麼下,還不一定。而殺了他,就是一招死棋。

姚令言與皇甫珩從京兆尹府所在的光德坊一路向東,穿過朱雀大街,往崇仁坊的涇原進奏院去。一路上,他二人有心觀察,發現城中除了各坊門及皇城三大門外戒備森嚴外,百姓日常生活並未受影響。路人見到他們一行的涇師服色,也泰然如常,不見驚懼。

姚令言稍稍勒了一下韁繩,放慢馬速,向皇甫珩道:“聽說吾涇師攻入宮城的翌日,你舅父派了武侯在各坊高喊,萬民諸商莫懼,軍士們不侵汝之宅,不奪汝之貨,瓊林、大盈既在,間架稅可休矣。”

皇甫珩沉吟道:“義父,瓊林、大盈乃聖上私庫,兒又聽說長安百姓對盧相和趙侍郎的間架稅怨聲載道,這朱太尉果然是深謀之人。”

姚令言嘆口氣:“他必定志在帝位,為父和段公,也不知如何行得下一步。”

說話間,他們已經行到務本坊的國子監門口,只見高高的牌坊下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既有深衣儒巾的生徒舉子,又有布衣布褲打扮的長安庶民。姚、珩二人騎在高壯的河西大馬上,視野甚闊,看得清人群中央立着幾位官服整齊的長者。皇甫珩認出,那紫袍在身的,正是禮部尚書李揆。

此時,國子監祭酒和司業滿臉焦急,恨不得給自己這位上司跪下。

今日是十月初五,若沒有涇師之變,百官理應在宮中朝議,禮部官員也會在放朝後來到國子監,對準備春闈的莘莘學子們說些勉勵之語。但眼下正值兵變,皇城各省部衙署幾乎無人辦公,反正上朝了也找不到天子。因此,國子監官員原以為今天禮部不會來人,正優哉游哉地飲着煎茶,不料閽吏來報,李尚書竟然親臨。

聽說李揆在門外,生徒舉子們蜂擁而出。

李揆見原來六學館舍里湧出這樣多的年輕人,臉上怒意陡生,不顧司業的攙扶阻攔,一腳踏上門口下馬用的石墩子,蒼老的嗓音響起來:

“爾等,難道不知京城發生了大事?”

眾人面面相覷,只有熟悉李揆脾性的國子監祭酒,暗道一聲“苦也”,這閣老怕是要大發雷霆。

李揆氣得鬍鬚發抖:“你們有的來自州府選拔,有的來自京中官宦之家,無論出身怎樣,你們在國子監習讀用度,哪一樣不是朝廷給的?現在大唐有難,你們卻一個個沒事人一般,我禮部傾盡全力,選了你們又有何用!”

眾生徒鴉雀無聲,間或有外圍看熱鬧、本就厭憎讀書人的長安閑雜之徒喝彩道:“所言極是,果然書生無用。”

李揆忽然想起了什麼,大聲道:“在場可有河北考生宋若清?”

人群中,宋若清的腦門“嗡”地一聲,登時想起自己的姐姐宋若昭曾替自己向李揆行卷。可姐姐那天歸家后說,當日行卷的生徒眾多,怎麼眼下這老尚書偏偏點了自己的名字。

他昨日自家中來到國子監參加棚會,本打算住得幾日,和主簿錄事們聊聊局勢。此刻見周圍都是熟識自己的同窗,躲也沒處躲,他只得拖着傷腿,趨步到李揆面前,深深一揖:“晚生宋若清,拜見李尚書。”

李揆冷哼一聲道:“原來你就是宋之問的後裔。看你也正是身強力壯的年歲,怎地有心巴結我,卻無力去殺賊?”

宋若清覺得莫名其妙,心想我本一介書生,無權無勢,這潑天之變中,天子都跑了,神策軍更是連個面都未露,你怎地倚老賣老拿我等後生出氣。”

他頓時一股少年意氣拱了上來,朗聲道:“李尚書此言好生奇怪,朝廷資助吾等在國子監攻讀,本為應試春闈。京畿衛戍與禁苑大防,何曾輪得到生徒舉子來儘力擔責。古語有云,文死諫,武死戰,晚生以為,各司其職方為本份。”

眾生方才被李揆一通教訓,正尷尬,聽聞宋若清如此大膽反駁,不由深以為然,覺得此人果然先祖是宋之問,端的好口才。

李揆本出身門閥望族,向來自視甚高,如今以堂堂正二品大員、懷着一腔社稷家國的憂憤而來,如何能受得住白衣庶子這番詰語。當下拔出腰間佩劍,厲聲道:“好好好,老夫今日就教諸生看看,真正的文官該是甚麼做派。六學諸生,可有隨老夫去擊殺朱泚反賊之人?”

在場鴉雀無聲,李揆的聲音彷彿一出鬧劇中戛然而止的煞尾。

祭酒與司業心道,李尚書你這是何苦來哉,若真要顯示一片忠心,就該和這幾日傳聞的盧杞趙贊一般,翻了城牆去追趕聖上。又一想,大約這閣老年逾古稀,行動大不如盧相方便,怕是架了木梯也翻不出城去,切莫摔了下來。

他二人正這般尋思,祭酒見李揆面色不對,暗叫一聲“不好”,想上前拉住,卻已來不及。

李揆大步踏下石墩,高嘆一聲“汝等枉為讀書人”,竟決絕地往牌坊的烏木大柱撞去。

在場眾人齊齊驚呼,祭酒和司業一撩袍服,撲將上去,一邊沖周遭生徒大叫:“去尋車架,送往太醫署。”

不遠處的皇甫珩見事情弄到了這步田地,道聲“父親我去救人”,縱馬往前,招呼眾人將滿臉鮮血、已昏死過去的李揆扶上馬背。太醫署隸屬太常寺,而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緊貼着皇城,離太常寺實際只不過一牆之隔。祭酒一疊聲地指點皇甫珩從安上門奔入皇城去,務必救得李揆。

皇甫珩掉轉馬頭之前,迅速地望了一眼呆立在牌坊之下的宋若清。

“原來他就是宋若昭的弟弟。”皇甫珩心道。

而此時,宋若清正直勾勾地盯着烏木柱上觸目驚心的血漬,對眾人的指指點點充耳不聞。

當朝禮部尚書,被國子監學生激得要一頭撞死,這真是前所未聞的奇事——對國子監的官員來講,當然還是壞事。祭酒氣急敗壞地向宋若清道:“你,你闖了大禍。”

他話音未落,一個身形微胖、長着一對狐狸眼的生徒走過來,帶着不以為然的口氣道:“祭酒何出此言,吾等聽得明明白白,李尚書無端發難、遷怒於眾生徒,指着宋郎君這樣腿有傷患的晚輩、逼他赴死,本就是以官威壓人。宋郎君辯得幾句又有何辜。李尚書面子上下不來,一時想不開而已。”

祭酒一聽,心想有道理,若朝廷追查下來,就這樣奏稟。又一想,朝廷,朝廷現在還不知道何時重新開張呢。當下氣順了些,擠出幾分尷尬的笑容道:“不愧是御史台的子弟。”

原來這狐狸眼生徒姓劉名風,父親是御史中丞,品階雖比祭酒低了一等,但卻是經常能見到天子的職位,因此祭酒對劉風向來十分客氣。

劉風作學問一般,但因是四品實職朝官的子弟,便被推舉為今年太學的棚頭。說來也巧,宋若清的父親宋庭芬是檢校御史中丞,和劉風父親的“御史中丞”雖然就差兩個字,實際卻大相逕庭,不過是地方藩鎮向朝廷討的名譽頭銜,賞給自己的幕僚們。可是劉風卻與宋若清一見如故,絲毫沒有流露出輕視不屑,反而讓這個河北來的外鄉生徒做了自己棚下的都知。

他見國子監諸官和教職漸漸驅散了聚集在牌坊下的生徒,上前拍拍宋若清的肩膀:“宋兄莫再擔憂,我看那李尚書不過是皮外傷,太醫署醫術通天者大有人在,對二品重臣一定會儘力救治。”

宋若清回過神來,越想越氣,覺得這脾氣暴躁又不辨青紅皂白的李尚書,不管救不救得活,分明就已經讓他宋若清科舉入仕再無可能。他畢竟也快到弱冠之年,不是三歲小孩,知道就算天子換了人、禮部換了尚書,他這樣惹過朝中重臣的生徒,也斷不會登榜。

真正是無妄之災。

劉風如何看不出宋若清的心思,繼續寬慰道:“即便中了進士,多少人也不過還是從九品小官做起,一輩子也做不過七品。這幾日家父一直宿在御史台,某難得無人管束,不如今晚和宋兄往平康坊散散心?”

忽而又囁嚅道:“不過聽說昨日平康坊北里死了一對母女和一個宮人,不知現下坊中可已恢復。那宮人聽說是皇長孫的保姆……”

宋若清心中猛一激靈,他想起前幾日,姐姐宋若昭自西市歸來,提起見到了曾經的乳母順娘在採買物品。姐姐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順娘很得東宮王良娣的信任,如今全權負責皇長孫的起居。

他於是順着劉風的話,彷彿自言自語道:“莫不是這保姆在平康坊將小殿下託付於人,才惹來殺身之難?”

劉風點頭贊道:“宋兄果然有謀士之才,吾聽那日看熱鬧回來的同窗說,朱太尉派人帶了嗅犬從東宮一路追查到平康坊北里,果然搜得那保姆,只是皇孫卻已叫這保姆託付給了這家的恩客,似乎是太子的侍讀。軍士逼她們說出那侍讀的去處,她們不鬆口,便被一刀一個搠死了。據說眼下朱太尉正在下令搜尋那保姆和侍讀在京城的親友,要將皇孫尋出來。”

宋若清聽到後來,劉風的聲音似乎越來越遠。他的頭腦被一個大膽而有些可怕的念頭佔據。

只是,接下來他需要劉風相助,才能確定他心中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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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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