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宋宅藏身
辰時,用過早膳的宋若清穿好深衣,戴上儒巾,一瘸一拐地準備出門。
宋若清的父親宋庭芬進入澤潞節度使李抱真的幕府後,李抱真挺喜歡這個幕僚的幼子,幾次提出讓他入軍籍。這是多麼好的建功立業的機會啊,可是宋庭芬委婉地謝絕了,他希望宋若清攻讀詩書,進士登科。不過李抱真看起來更喜歡宋家的長女宋若昭,甚至遣了媒人來提親,希望宋若昭給李家的嫡長子做側室,但又碰了壁。
拒絕婚事的不是宋庭芬,而是宋若昭自己。她說,在思慮清楚之前,誓不從人。
宋家的兩次拒絕,反倒令李抱真更為器重宋庭芬。李抱真是武人,領軍多年,一生戎馬,在軍中無人敢說個不字。但當他接替兄長李抱玉成為一方節帥后,開始對前朝帝君的治國之術感興趣。在河北,鄭國公魏徵的聲名婦孺皆知,這個敢於屢屢逆龍鱗的朝臣,卻得到了太宗皇帝莫大的敬重,無論統治者還是讀書人,都喜歡這樣的故事,彷彿是各自人格的豐碑一般。
李抱真需要宋庭芬這樣飽讀詩書又有些風骨的幕僚,至少,顯得他這個行伍出身的一方統帥,不那麼粗淺勇莽。
宋若清自小與姐姐宋若昭感情不錯,他覺得姐姐言語不多,但心中敞亮,可貴的是就算看破了對方的心思,也不點破。他佩服姐姐一個女子,敢於在婚姻問題上堅持己見,但他的心府更為深沉,不會效仿若昭的叛逆,去向再次父親爭取入軍的機會。何況,父親已經在李抱真的薦舉之下,從朝廷領了檢校御史中丞。
“檢校”之職多為地方藩鎮向中央討的名頭,雖然不算實職,畢竟也是個官。宋若清有了官家子弟的身份,在長安科考,就算行卷也容易些。
於是,他在三年前乖乖地來到長安,住進了父親拜託京中好友尋下的這處懷德坊民宅。原本,那好友帶着去看東邊萬年縣靠近皇城的幾個街坊,宋若清卻提出怕家中所費太多,希望住在西邊偏僻一些的地方。這好友頓時讚嘆不已,去信給宋庭芬,大大誇讚了一番他教子有方。
宋若清連續兩年落了榜,父親仍不許他回河北。臨近年底,來年的春闈近在眼前,他不免煩躁起來,正巧腿受了點小傷,他便索性連行卷之事也讓前來探親的姐姐宋若昭代勞。
但是聽說昨夜來自涇原鎮的叛軍攻陷了皇城、聖上帶着信臣連夜逃出長安后,宋若清坐不住了,他要去國子監和大家議論議論。
國子監的待考生徒,為了和崇文宏文二館的子弟抗衡,擴大自己在長安的名聲,往往有結棚之舉。宋若清所在的“棚”,每月初四、十六集會,而宋若清被推為都知,昨夜如此驚變,宋若清自然不能錯過這集會。
他估摸,自己那些苦讀的同窗,必定也會對這種驚雷般的訊息很感興趣。等待春闈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無論是微言大義的經史,還是華麗飄逸的詩賦,一旦成為改變命運的砝碼,就顯得那麼沉重。這些枷鎖中的讀書人,需要談論一些刺激的事件。
刺激就夠了,他們甚至不會去想,長安要是亂了,大唐要是亡了,他們的功名去向誰討。
不顧姐姐宋若昭的反對,宋若清出了門,當然還是有些害怕,左顧右盼,深怕哪個角落飛來流矢。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街坊還是井井有序的樣子。他甚至看到南里的里長,正在一個胡食攤前悠閑地啃着餅子。
那裏長人倒隨和,平時對租住在本里的生徒也還客氣,他見到宋若清,撣了撣沾着芝麻粒的鬍鬚,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
宋若清趕緊作揖:“里長,東邊的情形,不會殃及本坊吧?”
里長見他殷勤有禮,不由端起販賣消息的得意:“你們躲在被窩裏,知道個甚麼。現在大明宮姓朱啦。”
“反叛的不是涇原軍嗎?”宋若清故意問
“那些軍漢豈能成事。聖上不見了蹤影后,出來主事的是朱太尉,還有京兆尹王公,聽說,各級官員都在議論,看這架勢,朱太尉怕不是要龍袍加身。”
宋若清作出附議的樣子“唔”了一聲,給足里正面子。他繼續慢慢往東邊坊門走,去尋找可以雇來交通的車駕。他面上清淡,心中着實感嘆。
自懂事後,他經常聽長輩說起先皇玄宗因安史之亂避禍成都、代宗因吐蕃寇長安避禍陝州,這已經讓他深感震驚,原來所謂真龍天子,也有天命不靈的時候。然而這次,大唐的天子又跑了,還是被自己榮階在身的太尉、聖恩正隆的京兆尹和素來倚仗的親藩共同算計跑的。
喟嘆過後,是隱約的幸災樂禍。他雖然只有十七八歲的年華,春闈落榜兩次實在是再尋常不過,須知無論前朝還是本朝的那些朱紫大員們,也很少有二十不到就進士及第。但宋若清憤怒的是他落榜的過程——他因“帖經”一科而失敗。
大唐禮部科舉取士,進士、明經兩科,有詩賦、策問、帖經、墨義、口試五門,進士科主要是詩賦和策問。誰知在宋若清參加的兩年,禮部竟加考帖經,而且是第一場就考,帖經不過者,直接逐出闈去。所謂帖經,就是在《周易》、《尚書》、《禮記》等經書中任選一句出來,遮去其中幾個字,令考生填出。宋家一直工詩善賦,宋若清於這背誦經文上完全不在行,自然鎩羽而歸。
他認為這是堂堂朝廷失信於眾位生徒貢舉。現在聽說涇師兵變也是因為賞賜有失,雖然應該是京兆尹做了手腳以激起軍士們的怨懟,但總也因為聖上的失察引起。宋若清不由比附道,聖上接下來的日子,應是比落榜的考生難過許多。不過明明是倉促避禍,史官們也會以“北狩”、“西幸”之類的辭藻來記述,欲蓋彌彰間更顯諷刺。
宋若清邊走邊沉浸在這種幾同悖逆的尖酸中,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對行色匆匆的男女從身畔經過,正是往他家走去。
宋宅的門被叩響時,宋若昭以為是弟弟又回來取什麼物件。她打開門,見是一位懷抱小兒、滿面倦容的頎長男子,身邊立着個面若冰霜、窄袖闊褲的胡女。
王叔文一見到開門之人,便確信,她就是王良娣母家的族妹宋若昭,因為他在東宮見過幾次王良娣,眼前這女子的容顏頗有幾分相似,只是神色明凈而略帶英氣,不若宮中女眷那般滿臉嬌媚柔情。
他小聲道:“宋家娘子,請讓我們進去。”
阿眉見到宋若昭,與王叔文的觀感則不盡相同。她既已存了保住王叔文性命的執念,便如忠犬護主一般,帶着陌生而警惕的預備來打量宋若昭。不過宋若昭的不知所措,讓阿眉稍微將繃緊的身體放鬆了一些,眼前這唐人女子,見到他們二人,有着最自然的反應,似乎表情的細節之分寸都剛剛好,沒有一絲危險性。
宋若昭穿着青綠色的窄袖上襦,外罩牙白色瑞錦紋半臂,下着一色的赭石裙,素淡清雅。這穿戴的顏色,也讓阿眉的好感由衷地增加了一分。她做暗樁多年,平時以胡姬身份掩飾,日子過得着實壓抑痛苦,因此在視覺上無法接受誇張刺激的顏色。
王叔文見宋若昭愣愣地望着自己和阿眉,只得將聲音又壓低幾分:“在下是太子的侍讀,懷中稚兒的母親,乃王良娣。”
宋若昭一驚,旋即明白了原委似的,連忙向門旁一退,將來客讓進院子。
其實,清晨從長安東北傳來的駭人消息,已經讓宋若昭心亂如麻。聽到“涇原”二字,她即刻想到了盤旋心中有些時日的那個人。她昨天白日裏與皇甫珩的再次相遇,令她一直處於淡淡的甜蜜中。她覺得自己好像忽然走入美妙的情詩中似的,正在經歷那種一見傾心、盈盈盼望的狀態。她想着皇甫珩看着自己的眼神,猜測他是不是也和自己是一樣的心思。
她的感情尚未到熾烈的地步,但正是這種慢慢濃起來的過程,令人着迷。她長到二十歲,容貌嫻雅、腹有詩書,父親又得了官身,恰是媒人們喜歡的目標。可她執拗地認為,自己的意中人必不是以這種買賣騾馬般粗鄙的方式得來。她感激父親理解她這有些離經叛道的想法,也因此,在見到皇甫珩並與他有一些點滴的接觸后,她才如此喜悅。她直覺,自己的堅持是對的。
因為父親的開明,宋若昭雖然表面上不失閨秀斯文,但內心敢於暢想。她從皇甫珩言行的一些微妙細節中,確信他並非對自己無動於衷。
然而她不過喜悅了半日,不可思議的兵變就發生了。皇甫珩在哪裏?他率領叛軍了嗎?他不會是死了吧?她想立刻知道答案。
可是,當遭遇這對顯然是從大亂中來的不速之客后,宋若昭立即想到了自己曾經的乳母——順娘的安危,因此她向王叔文問的第一句話是:“侍讀可知東宮一位叫順娘的保姆,是否安好?“
“某正是得順娘指點,才找到娘子處,順娘大義如山,但身受重傷,恐怕……“
王叔文並不確定順娘後來的情形,但他是個讀心高手,看來宋若昭與順娘感情頗深,若李淳是順娘的最後所託,只怕這宋家娘子更能相助。
果然宋若昭呆立片刻,隨之神色大慟,雙唇顫動,原本就有些蒼白的面頰泛出青色來。但她狠狠吸了幾口氣,努力控制着自己,對聞聲而來的奴婢打了幾個手勢,示意她將客人領進堂屋。
原來這家的奴婢竟然是啞巴。王叔文和阿眉心中又放心了些。
宋若昭在關門之前,謹慎地張望了一下。依大唐律令,這普通的民宅不得向街上開門,因此從門縫望出去,就是一條狹長的巷道,倒也一覽無餘。她見巷子空蕩蕩的,旋即將身體縮了回去。
屋內,王叔文將小李淳從胸口解綁出來,啞巴奴婢端來一盤素餡古樓子,又盛了胡麻粥。李淳餓得狠極,卻還是望向王叔文。他到底是皇裔,規矩慣了,眼下又認定了父親這侍讀是恩人,因此一直看着王叔文的眼色。見王叔文點頭,他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王叔文沒有心思填飢,而是直言不諱道:“宋家娘子,某見院中晾曬有男子靴襪,可是家中阿郎?”
“妾尚未出閣,侍讀所見之物是舍弟若清的。不過他今日已出門,去國子監的棚會。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在十餘裡外,若清每次去國子監都會住上三五日。”
宋若清沒有任何被冒犯的表情,她頓了一頓,坦然地盯着王叔文:“王侍讀,我們姊弟雖也來自藩鎮幕府,但這小,但這小殿下,算來是我們的外甥,我們豈會有逆毀倫常以自保的想法。”
王叔文道:“某省得,稚子何辜,況且令尊所侍奉的李公,乃忠良之後,澤潞軍向來也是勤王之師。”
言及此,二人又都有些尷尬,須知那掀起兵變的涇原軍,在十二個時辰之前,不也是勤王之師?
阿眉打破沉默,向宋若昭道:“娘子可是用的過所文書入城?”
宋若昭點頭。過所是百姓往來州府關防的文書憑證,宋若昭自河北來長安,自然不會沒有過所。但這過所上寫得清白,只有宋若昭一人和那啞巴奴婢,縱使叛軍認不出王叔文和李淳,單看過所也不會放他二人隨着宋若昭出城去。
阿眉卻道:“勞煩娘子拿來,我找人依樣仿得一個,又有何難。”
宋若昭方才見她是胡人面貌,本就詫異,此刻聽她口氣生硬,不免微微不悅,但還是取來過所,交與阿眉。
阿眉接過,向王叔文道:“請侍讀與殿下歇息,我出去辦幾件事。”自小雁塔相遇以來,她與王叔文相談已完全沒有尊卑有別的語調,只如平等領軍的同袍一般。
在潛來宋家的途中,阿眉簡略地表明自己的身份。王叔文聽她小小年紀,竟有如此隱忍苦難的來歷,卻終究痛失所愛,心中又憐又嘆。此刻見宋若昭在阿眉出門后依然面帶狐疑,王叔文便大致說了阿眉的故事。
宋若昭雖凡事鎮靜而有主見,但心底委實柔軟仁善。此前在趕路途中遭流民洗劫,她也未有多少恨意,事後反倒覺得那些流民當真可憐。隨着王叔文關於阿眉的解釋,她的心也跟着揪緊。她這幾日剛有了真正基於男女之情的清淺相思,因此最聽不得比翼鳥陰陽相隔之事。不由暗想,等那胡女回來,自己應當更為和氣些。
接下來的一日,宋若昭和王叔文在煎熬中度過。王叔文處於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行事的惶惑中,宋若昭也毫無章法。他們都不敢出去,又盼着院門被敲響,又擔心開門后不是阿眉。王叔文隱隱覺得,宋若昭有些害怕她的弟弟忽然從國子監回來,似乎她並不能保證宋若清是否會協助藏匿皇裔。
宋若昭為了怕鄰舍起疑,倒也放那啞巴奴婢開門洒掃、採買菜蔬。可這忠誠卻有先天缺陷的奴婢縱然不會是告密者,也着實打探不了什麼。
十月初五日的傍晚,宵禁之前,阿眉終於現身了。
她帶來了一連串的消息。德宗皇帝和太子,已經逃往奉天城。朱太尉進了大明宮,暫時未稱帝,但派出三千重甲精兵和數十戰車,以迎歸天子的名義發往奉天。涇原軍和朱泚一直以來佈置在長安的親兵,把守着所有十二道城門,除了軍士外,無人可進出,甚至有明明持有過所、急於出城奔喪的庶民被直接射殺,只是除此之外,長安東西二縣的治安並無大亂。京城百官去尚書省報道后,可以暫時呆在家中,但李唐各位皇室宗親的府邸被重兵把手。
王叔文憂心如焚,傻子都看得出,朱泚與叛軍要幹什麼。
當他正想發表意見時,阿眉說出了最後一個消息:“王侍讀,昨日叛軍去了平康坊北里,曹家母女,並一位宮中老婦,都沒有活下來。”
王叔文低下頭,不發一言,他快速地眨着眼睛,彷彿這樣就能讓驟然湧上的淚水退潮似的。李淳膽怯地喊了他一聲,他擺擺手:“殿下莫怪,臣只是,只是……”
他站起來,走到院中。月光下,這個頎長的背影劇烈地顫抖起來。
氣氛僵冷,宋若昭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原本,她想問問阿眉,涇原叛軍頭領中,是否有位叫皇甫珩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