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唱到竹枝聲咽處
六月日炎,旱塵勃勃。
未時將盡,一場驟雨終於落了下來,好像憋着一口惡氣的伏兵,甫一出擊便往死里打,將黑沉悶熱的天地痛痛快快地洗滌了一番。
待雨停了,皇甫珩往自家宅院走去。
不出所料,桃葉正在廳中整理葛撒力獻上的禮物。
“當年給淳兒買小馬時,識得的回紇人。此番又攀附上來,討些生意做。我已回絕了去,他巴巴地又求着,說是給內眷帶了絲路上緊俏的官布,比我們唐人的綃衫還輕薄,季夏着來最是涼爽。我瞧他可憐,又是個眼力伶俐的,並未痴愣咋呼地將東西往軍府里抬。我便應了他,讓他和夥計直接送到後院來。”
皇甫珩就着桃葉捧上的亞麻袍子,隨意翻了翻,和妻子又重複了一番前因後果。
宋若昭“嗯”了一聲,輕聲道:“是個憨厚的,放下東西便走,說是新的馱隊今日又到城外。也不知這場大雨里,他們怎生應付。”
皇甫珩原本未指望妻子有所回應,不想她竟搭腔,聽來雖有些局促,那股晦氣的凄愴意味卻分明探不到了。
皇甫珩轉過頭去,望着若昭:“你和我一樣,都是心軟的人。”
若昭站起了身,卻仍低着頭,囁嚅道:“澤潞離北邊的回紇亦不遠,從前在潞州,我見過這些官布,卻是正經好物,阿父和幕府的同僚們都喜歡在六月里穿。此番這兩箱,左右也都是雅正的顏色,郎君和娘子皆穿得,我讓桃葉挑些好的,你去賞給身邊的牙將。”
皇甫珩品咂到一種熟悉的貼心的感覺,宛然清悅,比一場透雨後的絲絲涼風還怡人似的。
他嗓音沉釅:“這三伏天氣,端坐猶揮汗,你先給我縫一件常袍,可好?”
若昭嘴上未接茬,卻已伏下身去,抖起一塊來,品評着:“四肘長,一柞寬,倒正合你的身量,縫綴也不費事。”
皇甫大夫心花怒放,再往妻子舉手投足間瞧去,但見不知是溽暑徘徊,還是她心氣有恢復如常之象,那張原本青白無光的面頰上,此刻正泛起淺淺的胭脂紅,教若有還無的細汗洇染一番,越發現出教人情動的容顏來。
皇甫珩拽過若昭手上的官布,順勢湊近到妻子的鬢髮邊,笑言道:“你眼下,得空否?有勞娘子,幫夫君試試新裁?”
身旁的桃葉,今歲已過了及笄之年,又是家中阿郎和大娘子的貼身婢子,怎會懵懂於人事。她很快反應過來男主人的話中深意,慌忙將那些官布稍稍斂了,稟一聲“阿郎,婢子去井邊,將晚食的冷淘湯餅打上來準備着。”
皇甫珩有些不耐地揮揮手,桃葉便如林梢草間的松鼠般,跳閃出門。
思出宇宙外,曠然在寥廓。
妻子的額頭腮邊,是滾燙的,這種熱氣蒸騰的假象,掩蓋了她身體的僵硬。
皇甫珩意猶未盡地坐起身,餘韻輕喘的呼吸也漸漸平穩后,伸手梳理着若昭散亂的髮絲。
“你對我當真太削刻了,我好歹是個敕封的神策軍制將,出了校場,下了軍府,在奉天城過得連和尚都不如。”
他努力試驗一種能維持珍貴氣氛的揶揄口氣,見若昭面上又多了一層窘色,不免更得意了。
看吧,他的結論並沒有錯,這是被他真正征服和控制的生命,鷹犬還有偶爾掙扎的時候,一個活生生的人,鬧鬧脾氣,便由她鬧些時日吧,這不,到底又馴服了不是?
一旦加強了這種綱要和人主的感覺,飄飄然的炫耀往往尾隨而至。
“你方才又提到潞州,可是想回去看看阿父?你莫急,指不定過得數月,聖主命我北上太原,屆時經過潞州,正好去探望岳父。”
若昭睜開雙眼,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北都太原附近,也要紮下神策軍行營?”
皇甫珩“嗤”了一聲道:“怎麼,我便做不得一鎮節帥?我早已與你說過,普王殿下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堪。此番馬燧闖下大禍,迴翔進京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四五年前,聖主就對普王殿下試事,委以重任,若不是涇師長安兵變,殿下早就與哥舒曜同往淮西平叛了。此番河東軍無首,聖主只怕有意令普王領之,但殿下應許了我,只要我唯殿下馬首是瞻,他便向聖主舉薦我出鎮太原。”
若昭愣愣地望着丈夫,好像在努力弄明白這番話的意思。
皇甫珩見她明明柔情漸現的眼中,又閃爍着受驚小獸般的驚惶,比當年初見時還要楚楚可憐似的,他胸口那股征服者的施捨誘哄的衝動越發鮮明起來。
他捧起妻子的臉,聲如魔音:“我就知道,你是從小受慣了岳父那套君君臣臣的教導,只把你阿爺,把李公泌,把陸學士,當成你傾慕崇拜的賢者。可是在這亂世,你可知,勇者、智者,才有可能是王者!李晟、渾瑊,還有韋皋,他們的那點兒道行,都難望普王殿下項背。殿下就應該是太子,是未來的天子!”
他感到妻子的身體開始顫抖,忙將她的肩膀固定住:“你在怕什麼?你有我這樣的夫君,你到底在怕什麼?你聽不到奉天城內外神策軍將士訓練時的嘶喊嗎?你看不到他們日漸精進的騎步本事嗎?那樣的健兒,都是我的旗下之卒!”
“彥明,太子還好好地住在少陽院,普王要做儲君,可是又要來一場玄武門之變?”
皇甫珩卻沒有傻到直接回答妻子,他噙起的嘴角邊,流露出更為駭異的神情:“前朝故事,說說無妨。當年之變,薛萬徹掉頭往秦王府去,差點兒就屠了秦王府,結果呢?欲成大事者,瞻前顧後,不知其可。”
他忽地發現,妻子的雙手雖然不抖了,卻抓着他的衣衽,於是眉眼又松泛下來,拍着妻子的手背道:“你跟着我,定會平平安安的。你我情深,待大局安妥了,你想要孩子,再生便是。”
宋若昭覺得,丈夫最後那句話,聽來好像在遙遠的天邊。
然而再遠的烏雲,也會清晰地投射到眼前。
那種不顧一切的亡命之徒的野心,連骨肉安危都可以渾不在意一般。
“你莫再說了,我是做娘的,怎會不想訒兒……”
熱乎乎的淚珠,掉落到皇甫珩的手背上。
他幾乎一念之間,就想脫口而出:“我讓文哲送你回長安。”
但話到嘴邊,卻成了:“你是在屋子裏將自己悶着了。現下京畿太平,正是商貿往來的熱鬧時候,不如這樣,明日你若有興緻,我命文哲護着你,在城外的墟集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