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好男寧為販寶翁
短短四年,回紇人葛撒力,從當年牛角帶血般的小犢子,變成了絲路上常見的那種一臉溫和笑容的生意人。
若算來,他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紀,從腮邊到下巴頦,卻已經蓄滿了茂密的長須,加之身軀肥胖了許多,使他瞧着很有些小型商隊頭領的氣派。
同時,他不僅具備了這種油膩又無害的商賈氣派,眼神中的精明與慧黠也是分明的。他雖認出了阿眉,卻從肢體到語言,都仍縮在不引人注意的分寸里。
顯然,他在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以阿眉的身份,如此打扮、出現在奉天城外,必定有着隱秘的來意。
與葛撒力照面的瞬間,阿眉亦在迅速地判斷着這個曾經的復仇小郎的近況。
“你似乎發了大財。”
阿眉抿嘴笑言。她壓制住了自己的意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葛撒力,他身上那身團花褐色絲袍,可以傲視多少葛布襤褸的絲路小商販吶。
不等葛撒力回答,阿眉緊接着又追問:“你可娶了客棧夥計的妹妹?”
這隻有真正的故人才明白的打趣,令葛撒力面上忽地泛起一絲赧色。
“公主,正如當初蕭關一別時所言,我們葛撒家族,從不騙人。是,我成了唐人的女婿。並且你看,我的商隊的夥伴們,不少也是唐人。”
葛撒力轉頭,指向扎在遠處市集附近的幾頂相當體面的氈帳:“我們回紇人最懂商道。氈毯、香料、寶玉、騾馬,沒有我們葛撒家族做不了的買賣。我最得力的夥計,有兩三個是安西的唐軍後代呢,最懂相馬。”
葛撒力的語言中,終於還是露出了得意,拌着商人甩不脫的一點點吹噓口吻,卻因為那張已經發福了笑眯眯的面孔,並不令人討厭。
很難相信,眼前這個回紇人,曾經在腳下這片土地上,堅決地要取她阿眉的性命。即使後來在蕭關,他們已經盡釋前嫌,阿眉仍記得那個少年身上的莽武氣。而如今,如今起碼從外表上瞧着,葛撒力與長安城西市那些和氣生財的商胡,沒什麼兩樣了。
阿眉看了一眼薛濤,辨出她眼中的倉惶與警惕。
是的,這樣的相逢在眼下的情形中不僅無甚喜處,說不定還很麻煩。但她被認出來了,就這麼簡單,無法迴避。
葛撒力在回過頭來的一瞬間,捕捉到了阿眉和薛濤的神色。
短暫的交談中,他的腦子就像算賬一般沒有停過。
他當然知曉如今奉天城神策軍行營的統帥是誰,也沒有忘記那位統帥,當年與吐蕃公主的微妙關係。
四年中,他葛撒力可以從一個滿腹宿怨的孤獨小郎君,轉變為很有些身家的太平商胡,焉知風雲中的吐蕃公主和大唐將軍不會變得更多?
葛撒力主動提起了話頭:“公主可知,奉天城如今是神策軍行營,統帥恰是皇甫將軍。”
阿眉面無波瀾地“哦”了一聲,道:“你在此營商,想必已去拜會過他?”
葛撒力搖搖頭:“公主,我只想做個頂普通的商胡,奉天城,也不是商隊的終點。”
他略一躊躇,補充道:“唐蕃平涼盟會的事,驛路上早已傳來。若公主此番是要務在身,我便當作從未見過公主。”
他一面說,一面欠身,向阿眉和薛濤,都分別行了撫胸禮。
阿眉戴好籬帽,提起水囊,對葛撒力莞爾道:“好,你的家族從不誆人,我自是信你。葛撒力,願你買賣興隆,富甲長安。”
她和薛濤告辭走了幾步,卻聽身後葛撒力又道:“公主還請相信,我不但懂得保守秘密,還懂得幫助朋友。”
二女駐足,回頭看着他,這回紇漢子一字一頓道:“公主當年在這城下饒我一命,又在蕭關助我讓惡人得了報應。公主那般對我,我才有今日的模樣。”
他的眼睛灼然如炬。
薛濤發現,他和阿眉,其實有着非常相似的目光。
……
默沙龍從長安回到了奉天城。
他帶來了不少好消息。
“渾瑊果然將大夫您的意思聽明白了,向聖主奏陳馬燧似有收受吐蕃財帛之事。恰逢吐蕃人又將中使俱文珍和渾瑊的判官袁同直放回長安。他倆亦奏馬燧於去歲未曾渡河征伐、縱脫吐蕃軍的所為。聖主將氣撒到了馬燧頭上,就未追究渾公,還安撫了他。想來渾公是心頭石頭落了地,故而,還在御前說了大夫勉力接應的不少好話。一切盡如大夫所料。”
默沙龍本就油嘴滑舌,此刻更是眉飛色舞。
皇甫珩卻並不像屬下那麼得意,只閉着眼睛淡淡道:“我一個武夫哪有你說的本事,是殿下多慧,洞明人心,對這些老臣明爭暗鬥、一出大事就互相誣毀的品性早已熟知,才有如此妥帖的計策。”
“對了,”他睜開眼,盯着默沙龍,“殿下可說服馬燧乾脆舉兵反了?”
默沙龍道:“比這更漂亮!殿下他,只怕要親自領河東軍。”
皇甫珩聞言,很吃了一驚。
默沙龍不敢隱瞞,言簡意賅地將普王李誼在京中的運作解說一番,恭維道:“殿下說,他這也是為大夫着想。若馬燧真的願意襄助殿下舉事,以他的資歷,將來論起功勞,只怕要壓着大夫好幾頭。不如乾脆,試試四兩撥千斤的法子,直接收了河東軍豈不是更妙?待得殿下登臨大統,那三萬精銳不是大夫的,還能是誰的?殿下還指望大夫您,帶上這些兵馬,加上王希遷統領的神策軍,去收拾了河中、鳳翔和蜀地呢。”
“妙啊!”皇甫珩忍不住脫口贊道。
他的嘴角翹起來,好像是展露笑容,但在默沙龍偷偷品來,那卻彷彿一種罕見於這位統帥面上的猙獰之色。
“我必為殿下成大業!”皇甫珩發誓一般。
稍頃,他又似想起一事,恢復了嚴肅冷冽的架子,問默沙龍:“京中長興坊,我母親與小郎君可好?”
默沙龍笑嘻嘻的:“好,好得很!至多明年,老夫人的身份可不僅僅是這貞元年號下的五品郡夫人了。”
皇甫珩揮揮手,命默沙龍下去歇着。
他正要起身往軍府後院去,好歹告訴妻子一聲,訒兒太太平平,免得她整日哭喪着臉。
門外牙卒卻來奏報,有個自稱大夫故交的回紇商人,請求拜見。
葛撒力走進來的時候,也揣着一絲奇特的感覺。
他和商隊已經在奉天城外駐紮了數日,也和一些同行進到奉天城來,與城中那些商肆中的坐賈談過生意。但他的確沒有欺騙阿眉——在今日之前,他毫無來拜訪皇甫珩的念頭。
葛撒力努力回憶着這個唐將當年給自己的印象,年輕,健碩,男子中算得英俊的樣貌,亦很勇敢善戰。可葛撒力對他沒有好感。並非出於一個弱小的異族少年對一表人才者的微妙妒嫉,而是,葛撒力覺得,這個唐人男子的目光中,有被他刻意隱藏的狡詐與殘忍。
所以,當突如其來的重逢,令葛撒力接受了一份單純的求助、而竟有機會來見見皇甫珩時,葛撒力倒產生了好奇的興奮。
他想看看,皇甫珩又有了怎樣的變化,為何被自己定義為好人的吐蕃公主,會參與一樁聽來荒唐的營救。
從丈夫身邊救出妻子——還有比這更荒唐的嗎?葛撒力想到自己的婦人,她此時必定正在唐回邊境小鎮的家中,一邊照顧着他們的孩子,一邊深深地思念着他。
“葛撒力,我記得你和你的名字。可是你的樣貌,變得也太大了!”
這位據說已經是帝國三品武將的神策軍統帥,平易地站起來,對着葛撒力道。
“皇甫大夫,仆下比不得您,您是人中龍鳳,而像吾等這樣的普通人,只能如草原上的風滾草,飄到哪裏算哪裏,做了買賣人,自然就會是這副風霜勞碌的模樣。”
葛撒的回話中,滿含着謙卑,不由令方才還覺得詫異的皇甫珩感慨,為了求生,這個當年虎氣勃勃的少年郎,竟活成了點頭哈腰的猧子。
葛撒力的出現,令皇甫珩心頭掠過些許悸動。他想起了往事中奉天城外的那日市集,紅衣嬌美的少女,憨態可掬的果下小馬,以及從天而降的偷襲,和化險為夷后,少女的笑容。
“你來找我有何事,可是奉天縣令,為難你們這些商胡?”
“不不不,”葛撒力忙連連擺手,“大夫,奉天城的上官們都和氣得很,神策將軍們也出手大方,吾等買賣人,好歹沒有白吃這絲路的風塵之苦。”
他說到此處,面上諂媚的笑容又濃了三分,支支吾吾地將目的倒了出來。
“買你們的回紇馬?”皇甫珩眯着眼睛道。
“是,大夫一看就是受器重的人物,這般年紀已是奉天這樣京畿重鎮的神策行營統領。仆下過了三四年吃糠的日子,此回來拜見大夫,便是厚着麵皮,向大夫討個吃肉的機會。”
皇甫珩笑了。
當真就是個四處牟利的行商加掮客。
見皇甫大夫笑而不語,葛撒力又隱晦地暗示,大唐朝廷從回紇買來的軍馬都是老弱病殘,回紇真正的好馬都是集中在幾個世代販馬的大家族手裏。
皇甫珩打斷了他喋喋不休的吹噓:“葛撒力,神策軍是天子親軍,朝廷自會配以良馬,此事,只怕本帥幫不了你。”
葛撒力愣怔片刻,在沮喪浮現前,一張胖乎乎的臉上,再次露出和悅討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