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九幽台(八)
楚喬奪弩射殺了江湖刺客后,有些無奈地坐在燕洵的草床邊。
風雲令這個名頭一直是好用的,這她很清楚。可是再好用的名頭,也無法在此時救他們脫離險境。
燕洵還未醒來,她要好好想想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當時雖說記憶里已知燕洵會家破人亡,但畢竟是塞進腦中的記憶,終是比不得如此這般親身經歷來的令人痛徹心扉。
如果說親身經歷九幽台之前,她還只是有意識燕洵會變成什麼樣,那麼現在,她是打心底里十二分的徹底明白,未來的燕洵是如何的。
勸勉激勵的話她還是要說,這一點無論未來如何都不會改變。
如果她不給燕洵活下去的動力和希望,他會死的。
而她,無論是何時,都不能允許燕洵去死。
就算是記憶里最後的楚喬,也不會允許。
楚喬想她是理解她的。
或許她可以在戰場上對作為敵人的燕洵下殺手,也會在燕洵若是殺她丈夫孩子的情況下手刃燕洵以報仇雪恨,卻也絕不會允許自己對他見死不救或是無緣無故下手。
現在的她,更不可能。
確切來講,燕洵會“死”這個想法剛一蹦進楚喬的腦海中,就給她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和恐懼。
未來可以改變,可是為了一個所謂的“未來”就要放棄現在的燕洵,她楚喬自認還不是能做出這種事的傻瓜。
他們誰都改變不了時間和命運,可是卻可以在神給予的有限時間選擇自己的命運,最大限度上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可是之後,她真的要和他一路走下去嗎?楚喬默然。
記憶中的那個楚喬曾經深愛燕洵,而現在的她,愛還談不上,甚至說太多的喜歡都是多餘,可是她被他感動,她並不排斥他。
至於其他,楚喬憑着回憶,覺得那個楚喬和燕洵大概有至少二十歲心理年齡差。
那個楚喬是什麼時候徹底懂得燕洵的呢?
那個她在燕北時不懂,決裂時不懂,做秀麗王時還是不懂。
可笑的是,她是成為了青海皇妃后才懂得的。
當她以為她在為百姓謀取福利,她的臣子、所有熱愛這片土地的人都應該支持她的時候,她發現,權力的中心,幾乎沒有人在乎信仰。
高官們只在乎他們自己的利益。他們只關心自己能否朱門酒肉臭,路邊的凍死骨,他們根本不在乎。
而她要廢除奴隸制,就是在大大侵犯他們所有人的利益,不僅如此,她還要做其他種種改革,還要和宇文玥一生一世一雙人,除了為數不多的為了自己的利益的寒族官員、幾個追隨她的舊臣,和更少的真正有信仰之士,沒有人支持她。
百姓和奴隸們,他們缺乏文化教育,被貴族欺壓慣了,也追隨貴族慣了,雖然也痛恨,卻根本不懂得什麼是大同,什麼是信仰,他們在乎的,也只是能分到他們手裏的地,一家人能過個好日子。他們是最容易受輿論影響的一批人,聽風便是雨。貴族來給洗一洗腦,他們也會在毫無依據的情況下就群起攻之甚至站在貴族一邊給她幫倒忙。
流言蜚語向來都是起於謀者,止於智者,卻興於愚者。
謀者不多,智者更少,愚者確實絕大多數。
可是那又能怎麼辦呢?在朝堂上幾乎所有人都對她群起而攻反對她時,當她熱愛的百姓和奴隸在貴族散播的謠言下對她千夫所指指指點點時,她不是沒有灰心過,不是沒有委屈過。
她甚至不解過,貴族反對倒也罷了,怎麼她為之謀取福利的那些人怎麼還會反對她呢?
可是灰心過後,她還是要堅強地站起來,迎接所有的攻擊,因為這是她的信仰。
沒關係的,她告訴自己,百姓們不懂,她就教,一年不行就十年,她可以一點點把那些被奴役的慣性根除,撒上一顆自由平等的新種子。
可是要解決所有的貴族,卻是談何容易。
權力的遊戲,她楚喬可以不屑,卻無法避免。
神愛世人,所以將祂的獨生愛子賜給他們,為他們贖罪,將他們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君王愛百姓,所以將自己染黑,只願自己的樹蔭下,能多棲息一些已經被烈日烤的苦不堪言的百姓。
這個過程,無異於親手撕開自己曾經的天真,毀滅自己的堅持。
也是這個過程,她徹底成長,到最後,終於明白,燕洵的作為。
這世上沒有樂土,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糾紛,有利益糾紛的地方就有爭鬥。
這天下從來沒有、也絕不可能有完全大同,只有相對公平。
這不怪任何人,這是每個人從靈魂深處就有的原罪。
而人們也正是因為互相爭奪,才會互相幫助,社會才有機會得以進步。
百家爭鳴,所以文化繁榮。
商戰陰謀,所以經濟發展。
天下大同,意味着每個人都過着一樣富足的生活,享受平等的待遇。
可是這不可能。兩個人如果出發點一致,一個人卻最後比另一個人富有,這意味着這個人比那個人更聰慧、更勤奮、更努力。
而這個富人,享受他用努力換來的優越生活,無可厚非,誰也挑不出毛病。
換句話說,她可以廢除奴隸制,結束戰爭,大興科舉,選拔寒族官員,大幅度削弱貴族勢力,將作惡的貴族繩之以法,將他的土地給當地的百姓,將他的財產充入國庫,給更多的百姓一個平等的平台去努力,卻不可以讓貧富差距從此消失。
而去做這一切,她要首先手裏有絕對的權利。
沒有大位,何談改革?
而當時,在她殫精竭慮地努力用時間實現這一切的時候,燕洵在結束燕北內亂后,也就是神女峰條約后的第六年,就可以在很短時間內,不費多大努力,不需要傷筋動骨地完成。
最後,她回過首來發現,大燕百姓和奴隸真正意義上實現釋奴止戈的時間,比青海還要早十多年。那一刻,她第一次承認,燕洵說的,或許真的是對的。他或許在有些行為上,是血腥殘忍的,可是他從很久以前,就看透了太多,他真的比她成熟太多。
而那時的楚喬和宇文玥,手上也滿滿地是血。
她的目標是為天下大多數人爭取最大程度上的信仰,就做好了準備做出犧牲。
這很殘忍,她卻沒有辦法。這個過程,她只能盡量仁慈,卻無法時時心軟。
帝王之路,容不得婦人之仁,向來如此。
現實很殘酷,可是在它面前,每個人都只能低頭。
她和烏先生等人追逐一生、分寸不可屈的大同,到最後才發現是自己過於幼稚與偏激的一個笑話。